“炸裂”：從動補短語到網絡新詞

涂詩悅

（上海師范大學人文與傳播學院 上海 200234）

網絡新詞“炸裂”（下稱新詞“炸裂”）最早可見于日本棒球隊的應援標語，而后流行于臺灣PTT論壇棒球版。但實際上，使得新詞“炸裂”在中國大陸傳播和拓展的主體卻是微博用戶“大咕咕咕雞”。他獨特的文字風格受到大量微博用戶的追捧和模仿，新詞“炸裂”就是其中之一。為了探尋“炸裂”的演變過程與生成機制，筆者將對“炸裂”的句法、語義及其生成機制進行深入地分析與探討。

一、句法演變與生成機制

詞匯化是指短語的意義走向抽象和概括，句法功能融合成一個詞的過程。語法化則是指一個詞的句法功能逐漸虛化和詞匯意義逐漸脫落的過程，也就是傳統語言學中的“實詞虛化”。“炸裂”在句法上經歷了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

（一）從短語“炸裂”到舊詞“炸裂”。“炸裂”最早可見于明清文獻，指物體因處在冷熱不均的狀態下或因受到過大的壓力而爆炸裂開。例如：

（1）地雷埋伏土中，竹管通引，沖土起擊，其身從其炸裂。（《天工開物》）

（2）由于玻璃門炸裂原因不明，賓館負責人代先生表示只愿意承擔醫藥費部分，其他費用一概不管。（《重慶晨報》2013-12-08）

此時它還只是一個動補短語，一般用作謂語。

由于短語“炸裂”一直用作謂語，使用頻率高，而且其本義是表示動作行為，再加上漢語的雙音節化趨勢，因此它首先發展為動詞，在句中仍然作謂語。例如：

（3）單單折斷它的四肢,占領鄉村,而沒有斬斷它的頭腦,炸裂它的心肺,還不能致它的生命。（中國共產黨新聞網2012-08-03）

這個例子中的“炸裂”已經是動詞了，意義高度概括。其搭配使用的對象也不再是具體的、容易接觸的事物，而是相對抽象、不易接觸的事物，這說明語義環境已經發生變化。人們由此開始對“炸裂”進行句法層面的重新分析。

推動詞匯化進程的重要機制之一就是重新分析。重新分析是一種心理認知活動，它只改變深層結構而不涉及表層結構的分析機制。劉丹青（2008）進一步提出：“重新分析的一種強大動力,就來自人類語言對語義和形式之間自然匹配的強烈追求。”[1](P14-15)使用頻率不斷增加，語義環境發生變化，句法位置逐漸固定，音節構成迎合趨勢，人們因此把“炸裂”重新分析為動詞。

（二）從舊詞“炸裂”到新詞“炸裂”。舊詞“炸裂”在進一步詞匯化的同時，還走向了語法化的道路，形成了現在的新詞“炸裂”。例如：

(4)同樣是雄性荷爾蒙炸裂的導演，徐克和姜文完全不同。（《新京報》2014-12-17）

(5)故事元素足夠燃情，段子包袱也相當炸裂污力十足。（新華娛樂 2016-10-27）

(6)《媚者無疆》中晚安cp中的女主李一桐也憑借炸裂演技圈粉無數。（千龍網 2018-08-29）

(7)科幻大片炸裂來襲 娜塔莉波特曼處女作首現身（人民網-文化頻道 2016-03-29）

(8)在懸崖密室中吳昊宸更是一邊答題一邊用手護住隊友……簡直帥到炸裂啊！（中工娛樂 2017-07-28）

(9)打斗炸裂震撼視聽 降維暴擊史無前例（環球網綜合 2018-01-23）

舊詞“炸裂”長期處在謂語位置上，進一步詞匯化為形容詞“炸裂”，用作謂語、定語和狀語。例(4)中的“炸裂”是動詞，用作謂語，例(5)至例(7)則都是形容詞，分別用作謂語、定語和狀語。例(8)和例(9)中的“炸裂”都是語法化的產物，前者是唯補詞，用作補語，表極致義；后者是副詞，用作狀語，表極其義。

沈家煊（2001）認為，語言并不是客觀的，語言使用的過程中一定會帶有自身的立場、傾向和喜惡，并隨之發生變化。極致義和極其義所突顯的都是人們內心的感受，是語言的主觀性表現。句法環境的變化和語言表達的高頻使用讓主觀化作用開始生效，“炸裂”的唯補詞和副詞用法因此固定下來。可見，語言的主觀性和主觀化是新詞“炸裂”語法化的重要推動力。

（三）“炸裂”的進一步發展——“炸裂+附綴”。“炸裂”進一步詞匯化的另一個表現就是“炸裂”后面可以加上附綴以構成一個三音節的復合詞。例如：

(10)這部電影是3 月最受期待的一部好萊塢大片，此前在北美放映了40 分鐘片段獲得炸裂性好評。（新華網2017-02-16）

(11)從上周三起，無論是微博還是微信朋友圈，該片都收獲齊刷刷的好評，上周末更是呈現炸裂式傳播。（《北京日報》2017-05-15）

(12)用音色炸裂感十足的電吉他、節奏強勁的鼓點和厚重的貝斯，搭配出令人心潮澎湃的歌曲。（中青在線 2017-10-16）

這里在新詞“炸裂”后面加上了“性”“式”和“感”等附綴構成復合詞“炸裂×”。例(10)中的“炸裂×”用作定語，例(11)中則用作狀語，例(12)中用作主語。但“炸裂×”能產性并不高，使用范圍也不廣，說明目前大眾和新聞媒體對“炸裂×”的接受度仍然較低。

二、語義演變與生成機制

“炸裂”的語義演變過程是一個連續統，其語義演變的動因是隱喻機制和轉喻機制。

（一）語義演變過程。

1.從短語炸裂義到舊詞各義項。“炸裂”的本義是表示物體爆炸裂開的實際行為。例如：

(13)那輛白色大客車一側嚴重損壞，玻璃炸裂。（新華網2018-12-30）

該例中，“炸裂”的主語是“水管”。而隨著詞匯的使用與發展，其語義環境發生變化，主語由具體事物變成了抽象事物。例如：

(14)我相信所有跟我有過同樣經歷的女人，看到那樣的信息，心會被炸裂成什么樣子。（新華網 2011-08-13）

這里“炸裂”的主語是“心”，是抽象的、不易接觸的事物。在此基礎上，“炸裂”中的“爆炸”義素開始脫落。例如：

(15)這個剛剛完成，下一個就來了，我的腦筋總是繃得很緊很緊，有時候像要炸裂似得頭疼。（《文史參考》2011-11-09）

此時的“炸裂”僅表裂開義，這是“炸裂”詞匯化過程中的一種義素脫落現象。

由主語為抽象事物的爆炸裂開義不僅發展出了裂開義，還有響徹義、綻開義和摧毀義。例如：

(16)沒多久，一聲沖天巨響炸裂薩那上空。（新華網2016-07-22）

(17)在噼里啪啦的鞭炮聲中,突然一聲巨響,燃放的禮花炸裂。（《齊魯晚報》2013-02-17）

(18)有媒體將觀影過程形容為“由始至終的炸裂嗨爽觀影體驗。”（環球網綜合 2018-12-07）

例(16)是響徹義，例(17)是綻開義，例(18)是摧毀義，分別表現的是“炸裂”的聲音、形式和結果。

2.從舊詞各義項到新詞各義項。舊詞“炸裂”在經過進一步的詞匯化和語法化之后，演變成了現在的新詞“炸裂”。我們先來看這樣一個例子：

(19)中國煙花“炸裂”溫哥華夜空（新華網 2015-07-29）

這里的“炸裂”既表示煙花綻放的樣子，也表示煙花帶來的驚艷的視覺感受。正因為人們會對“炸裂”的形式表現產生某種感受，舊詞“炸裂”的綻開義也就演變為新詞“炸裂”的震撼驚人義。例如：

(20)組合出道的“老戲骨F4天團”更是憑借演技炸裂全場。(環球網綜合2018-07-23)

此例中的“炸裂”突出表現了人對事物的感受。

表綻開義的“炸裂”本身就內含一種向外涌出之勢，因此語義環境發生變化后，原有客觀形式的延伸表現受到突顯，演變成了爆炸爆發義。例如：

(21)此外，迪麗熱巴每天花式戲弄鄧倫的戲份，以及鄧倫喝酒之后的萌態，都讓不少觀眾少女心炸裂。（《羊城晚報》2018-07-20）

這里的新詞“炸裂”中還暗含了一種程度較高的意味。例(24)中表示震撼驚人義的新詞“炸裂”也是如此，因此，新詞“炸裂”還發展出了高程度義、極致義和極其義。例如：

(22)范曉萱少女感炸裂 網友驚呼：吃了防腐劑嗎？（環球網 2019-05-10）

(23)冷到炸裂的美國東部地區到底是個什么情況？（《科技日報》2018-01-19）

(24)終于，在上映23 天后，這部一開始不被看好在春節檔上映的炸裂燃爆主旋律電影，在3月10日成為了春節檔電影的最終王者。（《信息時報》2018-03-12）

例(22)中是高程度義，例(23)中是極致義，例(24)中是極其義。

“炸裂”經歷了漫長的語義演變過程，并且形成了一個從具體動作義到新詞各義項的語義演變連續統。

3.從終點義到極致義。“炸裂”的語義演變過程大體上看是由表示具體動作義演變為新詞各義項，但同時也是一個從終點義發展到極致義的過程。例如：

(25)毒氣彈炸裂的地方，應撒上石灰水和尿來消毒。（人民網2018-10-30）

(26)詹小楠成功塑造了這個精彩的角色，炸裂的演技引發高度贊譽（環球網 2019-04-10）

(27)本輪高溫天氣華北、黃淮等持續時間更久，簡直就是“熱到炸裂”。（人民網2018-06-26）

例(25)中的短語“炸裂”表示事物效用和原始存在狀態的終點，而詞匯化和語法化后的短語“炸裂”，語義逐漸走向抽象和虛化，因此引申出了高程度義和極致義，如例(26)和例(27)，后者同時是一個唯補詞。

由此可見，從短語“炸裂”到新詞“炸裂”的語義演變過程中存在著一個由終點義到極致義的過程。

（二）語義演變機制。

1.隱喻機制。Lakoff和Johnson（1980）講到，我們認識世界時所依靠的概念體系就是以隱喻為基礎的。他們還以數學中的“映射”概念作為參考，提出隱喻是指認知域之間的投射關系，其本質就是通過一種事物來體驗和理解另一種事物。在“炸裂”的語義演變過程中，隱喻機制發揮了一部分作用。“炸裂”的爆炸裂開義一方面和裂開義、綻開義在形式表現上具有相似性，另一方面和摧毀義在結果表現上有相似性，加之語義環境發生了變化，具體的、容易接觸的實物所屬的認知域激活了抽象的、不易接觸的事物所屬的認知域，才使得隱喻機制發揮了作用，開始了短語“炸裂”向舊詞“炸裂”的轉變。

2.轉喻機制。趙艷芳（2001）認為轉喻是指相近或相關的不同認知域中，兩種事物間的替代關系。也即，與隱喻機制不同，轉喻機制的運轉不是依靠義項之間的相似性，而是相關性。舊詞“炸裂”的響徹義正是依靠轉喻機制產生的，其中的相關性體現在：“響徹”是“炸裂”這個動作行為的聲音表現，語義從突顯動作行為轉向突顯聲音。從舊詞“炸裂”到新詞“炸裂”的演變也是如此。轉喻機制的運轉使其從突顯事物本身轉向突顯人們對此產生的相關感受，因而發展出了震撼驚人義。相應地，爆炸爆發義則是由突顯原有的形式表現轉向突顯其延伸表現，高程度義、極致義和極其義的產生則是由突顯震撼驚人義和爆炸爆發義中程度較高的深層含義發展而來的。

三、結語

“炸裂”經歷了詞匯化和語法化的過程，語義由實義走向虛化，生成機制則是隱喻機制和轉喻機制。在互聯網快速發展的大背景之下，我們迎來了信息大爆炸時代，“信息接收壓力”隨之而來。這也使得我們在語言運用方面迫切需要一個宣泄的出口，新詞“炸裂”就正好符合這項需求。至于新詞“炸裂”的相關義項能否保留下來，則有待時間的檢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