遼寧方言表達性派生詞綴“挺”

莢鳳來

（北京語言大學對外漢語研究中心 北京 100083）

董秀芳認為漢語派生結構的類型以表達性派生為主。[1](P14-15)所謂表達性派生（exPressivederivation），指的是不改變詞類，也不改變意義的領域，只是反映說話者不同的主觀態(tài)度。這給我們如下啟示：遼寧方言的詞綴是否也是表達性派生詞綴？遼寧方言中派生結構的類型是否也是以表達性派生為主？

一、遼寧方言中詞綴“挺”的用例及功能

遼寧方言詞綴“挺”在位置上是固定的，位于動詞或形容詞的后面。我們分成動詞加后綴“挺”和形容詞加后綴“挺”兩類，分別列舉帶“挺”的詞語，然后舉例進行解釋，最后嘗試概括在功能上的表現。

（一）動詞加后綴“挺”。我們按音序把動詞加后綴“挺”的詞語摘錄如下，并舉例進行簡單說明。

拔挺 繃挺 撐挺 吹挺 顛挺 凍挺 硌挺

箍挺 晃挺 烤挺 勒挺 擼挺 磨挺 漚挺

嗆挺 殺挺 曬挺 燙挺 窩挺 捂挺 熏挺

壓挺 咬挺 噎挺 扎挺①

撐挺，這里指吃東西充滿到容不下的程度，給人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吃餃子給我吃的好～。（BCC語料庫）②

硌挺，指凸起的硬物跟身體接觸，導致身體不舒服：這東西太硬了，有點兒～。

磨挺，指由于身體某部分與自身或其他物體頻繁接觸，給身體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雙鞋新買的，穿著有點兒～。

殺挺，指藥物等涂或抹于破損的皮膚表面，給人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這藥上著真～。

扎挺，身體因物體的尖部接觸皮膚導致的不好感覺：這新毛衣穿著有點兒～。

（二）形容詞加后綴“挺”。我們仍然按著音序把例子摘錄如下，然后舉幾個例子進行解釋。

憋挺 吵挺 潮挺 愁挺 堵挺 餓挺 煩挺

辣挺 冷挺 累挺 麻挺 忙挺 悶挺 鬧挺

熱挺 酸挺 燒挺 癢挺 脹挺

堵挺，指由于不順心的事情導致人產生悶、憋氣這種不舒服的感覺：不能在心里～的時候和朋友騎著電驢子瘋癲的到天橋上喝著啤酒，耍著酒瘋，咀嚼著往事。（BCC語料庫）

煩挺，因不好的事情導致心情不適：最近破事兒太多，真～。

麻挺，人體四肢由于長時間被壓迫等原因，導致人暫時性失去知覺，從而感到不適：腿給我壓的有點～。

（三）功能上的表現。首先，動詞和形容詞加“挺”構成的詞可以接受程度副詞的修飾，在句子中作謂語。這應該算是這類詞的典型功能，幾乎所有由“挺”構成的詞都有此種用法。例舉如下：

（2）整那出好像我們怎么地你似的，你不知道別人看著很鬧挺么？（BCC語料庫）

這類詞還可以在“覺得”之后出現，被認為是賓語。例子如下：

（3）今天忙了一天，覺得有點兒累挺。

按照這樣的方法，所有由“挺”構成的詞都可以作賓語。

其次，呂叔湘先生在《現代漢語八百詞》中認為“沒有”用于客觀敘述，限于指過去和現在，不能指將來；“不”用于主觀意愿，可指過去、現在和將來。“不”可用在所有的助動詞前，“沒有、沒”只限于“能、能夠”等少數幾個。[2](P383-384)我們發(fā)現，由“挺”構成的詞前面可以加“不”，不可以加“沒有”。幾乎所有由“挺”構成的詞都符合這項要求。例如：

（4）我就是想圖個清凈，圖個不鬧挺，圖個痛快。（BCC語料庫）

（5）?我就是想圖個清凈，圖個沒有鬧挺，圖個痛快。

（6）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多了，不憋挺了。

（7）?聽你這么一說，我心里好多了，沒有憋挺了。

最后，“挺”前面的謂詞全部是單音節(jié)自由語素，自己可以獨立成詞，與“挺”構成雙音節(jié)。例如“吹、顛、燙、餓、煩、辣”等，都可以單獨使用。沒有像“煩惱挺、潮濕挺”這樣的“挺”前是兩個音節(jié)，整體由三個音節(jié)構成的詞。在檢索過程中我們發(fā)現，檢索所得到的例句大部分來自微博，這表明由“挺”構成的雙音節(jié)詞有強烈的口語色彩，幾乎所有的詞都能出現在口語中。

二、遼寧方言中“挺”為表達性派生詞綴

聶志平認為“挺”是派生詞綴，在位置上看是后綴。[3](P33)侯海霞認為“挺”是狀態(tài)詞綴。[4](P93-94)可見侯海霞已經注意到了“挺”這一后綴與普通后綴相比是有差別的，但是該文并未詳細論證“挺”為狀態(tài)詞綴，只是列舉了狀態(tài)詞綴的三個特點，認為狀態(tài)詞綴的特點是其書寫形式只是單純記音，具有描寫性語用含義。黃唯從主觀性的角度出發(fā)，認為“挺”是帶有感覺意義的詞綴，[5](P292)但是該文只是簡單地舉了幾個例子，并沒有對“挺”進行深入分析。

我們認為，遼寧方言中的“挺”是表達性派生詞綴。董秀芳認為詞綴總是有一定詞法意義的，其使用應具有一定程度的規(guī)則性和周遍性。按此標準，漢語中地道的詞綴數量一直不大，派生法一直沒有在漢語中發(fā)達起來。隨后，董秀芳對表達性派生作了說明：表達性派生不改變詞類，也不改變意義的領域，只是反映說話者不同的主觀態(tài)度。接著，又對表達性派生的五個功能類別和四個特點分別進行了說明。[2](P35-37)接下來，我們分別從表達性派生的定義、功能和特點三個方面出發(fā)，來解釋遼寧方言中“挺”為表達性派生詞綴。

（一）從表達性派生的定義來看“挺”。表達性派生的定義為：表達性派生不改變詞類，也不改變意義的領域，只是反映說話者不同的主觀態(tài)度。我們已經在第二節(jié)中列舉了帶“挺”的詞語，舉例進行了解釋，并試析其功能。從詞類角度看，“挺”前既可以是動詞，也可以是形容詞，二者可以被合稱為謂詞。“挺”加在謂詞的后面，并沒有改變詞類，依然是謂詞性的；前面可以加程度副詞，在句子中仍作謂語。從意義的角度看，“挺”的存在并沒有改變謂詞的基本語義內容。例如：“硌”仍是凸起的硬物跟身體接觸；“磨”仍是身體某部分與自身或其他物體頻繁接觸。這些謂詞的基本語義絲毫沒有發(fā)生變化，發(fā)生變化的是說話者的主觀情感或態(tài)度。例如：

（8）今天天氣有點熱。

（9）今天天氣有點熱挺。

第一個例子可能是對客觀事情的一種描述，相對于昨天的天氣相比，今天的天氣更熱。第二個例子除了“熱挺”來代替“熱”之外，兩個句子的詞語是相同的，但是其表達的語義內容卻有細微差異。雖然第二個例子仍可以表達“今天天氣很熱”這樣的語義內容，但是我們覺得“由于天氣熱導致我有點兒不舒服”這樣的語義內容更符合我們的語感，更具有主觀性，而這一語義內容正是由句中多出的“挺”所傳遞出來的。

此外，我們可以通過形式標記“不”來檢驗該詞語的主觀性。上一節(jié)我們已經指出，由“挺”構成的詞的前面都可以加“不”表示主觀意愿。如果由“挺”構成的詞可以前加“不”，就說明具有主觀性；如果該詞語前面不能加“不”，可以加“沒有”則不具有主觀性。這為我們認為由“挺”構成的詞的語義內容具有主觀性提供了形式上的證據。

（二）從表達性派生的功能來看“挺”。董秀芳簡單介紹了Beard關于表達性派生的五個功能類別的分類，這五個類別為：指小、增量、輕蔑、喜愛和表敬。[2](P36)我們認為遼寧方言中“挺”的功能類別是無法歸入這五類中的任何一類的。但是，“挺”所表達出的令人不舒服的感覺，明顯帶有相對來說貶義的色彩。如果我們從這五類中必須選擇一類的話，應該會選擇“輕蔑”這一類，因為只有這一類表達出了貶義的感情色彩。

但是同時我們認為，并非所有語言中的表達性派生詞綴都一定符合Beard的五種功能類別，因為不同語言之間的表達性派生詞綴的功能存在一定的關聯性。董秀芳認為表達性詞綴中表示指小和喜愛的功能與表示增大和輕蔑的功能往往是聯系在一起的，指小詞綴和增量詞綴往往還可以發(fā)展出其他評價功能。[1](P15)既然可以發(fā)展出其他評價功能，我們有理由認為表示增量的功能與表示不舒服的功能聯系在一起。例如：“扎挺”，可能是由于物體的尖部多次與皮膚接觸，導致不舒服。這里的“多次與皮膚接觸”就是增量，量或者次數的增加，導致不舒服這種感覺的產生。

（三）從表達性派生的特點來看“挺”。董秀芳簡單介紹了表達性派生的四個特點。[2](P36)我們結合遼寧方言詞綴“挺”，對其所符合的特點進行分別說明。

首先，表達性派生不改變詞的類別。這一特點我們在(一)中表達性派生的定義處已經進行了說明。詞綴“挺”加在謂詞性詞語的后面，整體的詞性仍然是謂詞性的，并沒有改變詞的類別。

其次，表達性派生不受阻斷效應的制約，具有同一功能的不同的表達性派生詞綴可以加在同一詞基上，從而構成同一形式。對遼寧方言詞綴“挺”而言，它可以加在謂詞性詞基上，表達物體的動作或狀態(tài)給人不舒服的感覺。我們也可以在謂詞性詞基上加“得慌”，這與在謂詞性詞基上加“挺”表達的語義內容基本相同，所表達的主觀性的情感或態(tài)度也基本相同，即：謂詞+挺=謂詞+得慌。以下，我們舉例說明：

（10）有時候真扛不住了，好特么累挺，怎么說都表達不出來，我真信命。（BCC語料庫）

（11）有時候真扛不住了，好特么累得慌，怎么說都表達不出來，我真信命。

這里的“累挺”等于“累得慌”，二者不僅在語義內容上是等同的，在詞類上是相同的，而且都表達了一種給人不舒服的感覺。可見，“挺”和“得慌”是具有相同的功能的。由于它們是不同的表達性派生詞綴，卻可以加在同一個詞基上，這可以說明表達性派生不受阻斷效應的制約。

最后，表達性派生具有可選擇性和主觀性。對同一個事件或物體的說明，說話者可以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也可以不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這體現了表達性派生的可選擇性。但是，使用或不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在主觀性上是有不同的體現的。一般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表達出說話者在主觀上的情感或態(tài)度，不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則沒有這種主觀性。我們舉例解釋如下：

（12）你嘗嘗這個醋，真酸。

（13）你嘗嘗這個醋，真酸挺。

以上兩例都表示了“醋很酸”這一事實，我們可以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也可以不使用表達性派生詞綴，這體現了選擇性。但是帶上表達性派生詞綴“挺”則表達了“醋很酸這一屬性給我不舒服的感覺”這種語義內容，體現了表達性派生詞綴具有主觀性這一特點。

以上，我們結合“挺”的實例說明了表達性派生的特點，由此得到這樣一個事實：“挺”符合表達性派生四個特點中的三個，我們從表達性派生特點這個角度看，“挺”應該是表達性派生詞綴。它不改變詞類范疇和意義領域，反映說話者的主觀情感或態(tài)度。這種主觀性為“挺”表達物體的動作、狀態(tài)或屬性對說話者造成的一種不舒服的感覺。

我們發(fā)現，遼寧方言中的詞綴中，不僅“挺”是董秀芳所說的表達性派生詞綴，像其他的詞綴，例如前綴像“精”“溜”“齁”“焦”③等，后綴像“嗒”“咕”“愣”等都和“挺”一樣，屬于表達性派生詞綴。從遼寧方言的實例中我們支持董秀芳關于漢語派生結構的類型以表達性派生為主這樣的結論，也可以表明董秀芳認為“漢語中地道的詞綴數量一直不大”這一看法的正確性。

注釋：

①我們以聶志平文中列舉的帶“挺”的詞語為基礎，通過查詢《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確定詞性，最后經過內省的方式得到文中帶“挺”詞語。

②本文例句的來源有兩類：一是通過北京語言大學BCC語料庫檢索得到，例句之后有標注；二是通過內省的方式得到，沒有標注。*代表不成立的句子。

③也有學者認為“精”等為副詞，不是詞綴。對這一看法有待討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