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祁東方言表程度義的“曉得+X”結構

唐 萍

（湖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湖南長沙 410081）

祁東縣位于湖南省南部，現屬湖南衡陽，據陳暉、鮑厚星（2007）祁東方言屬于湘語永全片東祁小片。[1]前人對表程度義的副詞“曉得”和所構成的“曉得+X”結構很少涉及，大多集中在對動詞“曉得”中“得”的語法化論證上。本文所討論的祁東話主要是指祁東縣的東邊區方言。

一、“曉得+X”結構的構成

祁東方言中的“曉得”有兩種詞性和意義：一是動詞，與“知道”同義；二是程度副詞，表示程度極高，意義相當于“最、格外、分外”等。它們都可以構成“曉得+X”結構，本文主要討論后者結構的意義和用法。

（一）“曉得+X”中表程度的副詞“曉得”。王力（1943）根據比較對象的有無，把程度副詞分為絕對的程度副詞和相對的程度副詞。認為“凡無所比較，但泛言程度者，叫做絕對的程度副詞”，“凡有所比較者，叫做相對的程度副詞”。絕對的程度副詞有“極、很、怪、頗、稍、略、些”等，相對的程度副詞有“最、更、越發、一般”等。[2]張誼生（2004)根據程度副詞的不同量級與特征，將相對程度副詞又下分為“最”類、“更”類、“稍”類，絕對程度副詞下分為“太”類、“很”類、“有點”類。[3]從意義和用法上看，“曉得”應屬于相對程度副詞中的“最”類。

儲澤祥等（1999）用能否進入“P比Q（）A、在Z中，Q（）A”這兩種格式來判斷單比程度副詞和通比程度副詞。至少能進入兩種格式之一的程度副詞，稱作單比程度副詞，兩種格式都不能進入的程度副詞，稱作通比程度副詞。[4]例如：

A.在咯三個人里面，渠曉得聽話了。（在這三個人中，他格外聽話。）

?B.我學習比渠曉得好。（?我學習比他最高。）

“曉得”能夠進入“在Z中，Q（）A”格式，說明它為單比程度副詞，具有單比性。但“曉得”在一定范圍內表示最高量，一般用于三項或三項以上的比較，因此它不能進入“P比Q（）A”格式，如例B。

祁東方言除用“曉得”表程度外，還會說“曉”，意義和用法大體相同，例如“曉在行、曉蠢”。

（二）“曉得+X”中“X”。在“曉得+X”結構中，程度副詞“曉得”只能用在“X”的前面，“X”主要為謂詞性成分，包括動詞性成分和形容詞性成分。但“X”有時也可以是名詞，進入該結構的名詞具有[+性狀義]或[+量度義]。

1.曉得+VP。“曉得”修飾“VP”，“VP”可以是單個的動詞，也可以是動賓短語、兼語短語和動補短語。

（1）“VP”為單獨的動詞時，語音形式一般不受限制，可以是單音節動詞，也可以是雙音節動詞。這些動詞大多表示情感、認知、態度等心理活動，不具有動作行為性。例如：

曉得怕 曉得嫌 曉得討厭 曉得明白

“VP”還可以是“V+得”的結構，它們可以分為兩類。例如：

A.曉得吃得 曉得花得 曉得耍得

B.曉得有得 曉得冇得

A組如“吃得、花得、耍得”等，這種結構中的“V”大多為單音節動詞，整個結構表示的是“能夠、可以”，不表可能。它們跟“曉得”組合，意為“最能吃、最能花、最能?！?；B組的“有得”“冇得”，分別跟“曉得”組合，意為“特別有（所擁有的達到極高程度）、特別沒有（沒有的情形已達到極限）”，此處不表“能夠、可以”，而表狀態。

（2）“VP”為動賓短語時，動賓結構大致有兩種情況：一種為單音節動詞帶賓語，這種情況最常見，其中的動詞大多是非動作動詞，如存現動詞“有”，比擬動詞“像”，心理動詞“嫌”，能愿動詞“會、能”等；另一種為雙音節結構帶賓語，該結構如“吃得、花得、下得”等。例如：

A.曉得有想法 曉得像猴子 曉得嫌麻煩

曉得會哭 曉得能耍 曉得會讀書

B.曉得吃得苦 曉得花得多 曉得下得手

其中A組存現動詞“有”的否定詞為“冇”，“曉得”后面可以接帶有否定意義的“冇+N”結構，但“N”僅限于抽象名詞，如“曉得冇良心，曉得冇耐心，曉得冇本事”等。其他的非動作動詞大多是肯定形式。

（3）“VP”為兼語短語時，結構中的動詞V1是使令動詞、動詞V2是心理動詞。例如：

曉得讓人討厭 曉得要我擔心

（4）“VP”為動補短語時，有相對應的肯定式和否定式。肯定式為“V+得+C”，否定式為“V+不+C”。例如：

曉得劃得來 曉得信得過 曉得靠得住

曉得劃不來 曉得信不過 曉得靠不住

2.曉得+AP?！皶缘谩毙揎棥癆P”，“AP”既可以是形容詞，也可以是主謂短語和狀中短語，還可以是形容詞性的固定短語。

（1）“AP”為形容詞時，包括度量類、屬性類、性質類等，“曉得”都能對它們進行修飾。例如：

A.曉得密/稀 曉得美/丑

曉得真/假 曉得多/少 曉得香/臭

曉得蠢/在行（聰明）曉得沖（魯莽）/冷然（隨意、拖延）

B.曉得聽話 曉得攢勁 曉得吃虧

曉得下米（努力）

?C.曉得雪白 曉得清咸 曉得墨黑

曉得梆坎（硬） 曉得溜軟

曉得水靈靈 曉得漂漂亮亮 曉得糊里糊涂

曉得道里道氣

“AP”不受形容詞本身感情色彩的限制，積極類、消極類、中性類等形容詞都能被“曉得”修飾，如A組；此外，“AP”還可以是形容詞性的離合詞，如B組；“曉得”一般不能修飾狀態形容詞，如C組。

（2）“AP”為主謂短語時，這些結構都可以變成“N+曉得+A”，語義無變化。例如：

曉得身體好 曉得名堂多 曉得心腸毒

身體曉得好 名堂曉得多 心腸曉得毒

（3）“AP”為狀中短語時，中間的修飾成分多為“好、難”等形容詞，兩者可構成同形反義的“曉得+AP”結構。例如：

曉得好耍/難耍 曉得好看/難看 曉得好困覺/難困覺

曉得難熬/好熬 曉得難聽/好聽 曉得難港話/好港話

（4）“AP”為固定短語，如成語、慣用語等，僅限于形容詞性的結構，具有強烈的主觀情緒。例如：

曉得不三不四 曉得畫蛇添足 曉得無法無天

曉得軟骨頭 曉得墻頭草 曉得吹牛皮

“曉得”在修飾固定短語，特別是慣用語時，意義大多是負面的。

3.曉得+NP。“最”類程度副詞修飾名詞的現象在現代漢語中時有出現，與祁東方言“曉得”修飾名詞的情況大致相似。例如：

曉得流氓 曉得滑頭（狡猾） 曉得鐵

曉得三（詈罵詞）曉得那個（特別那個，多帶有指責義）

曉得上 曉得前面 曉得里頭

在被程度副詞“曉得”修飾的“NP”中，名詞和少量的數詞、指示代詞已經性狀化，它們都具有[+性狀義]的特征。還有一部分方位名詞或名詞性短語由于具有[+量度義]，同樣可以受到“曉得”的修飾。

二、“曉得+X”結構的語法功能

（一）句法功能。“曉得+X”的主要特點和功能是在句中充當謂語，單個程度副詞“曉得”不能充當謂語，這是與動詞“曉得”用法區分開來的主要依據。“曉得+X”還經常作為單句或復句中的一個小句出現，能起到強調句意、解釋說明或增強語勢的作用。例如：

（1）咯句話曉得難懂！（這句話最難懂。）

（2）阿姨曉得會打牌去了。（阿姨最會打牌了。）

（3）那個細噶幾哭了，眼淚曉得淺！/曉得眼淚淺去了。（那個小孩哭了。眼淚最淺。）

（4）曉得好看，曉得好吃，曉得享受去了?。ㄗ詈每?，最好吃，最享受了！）

“曉得+X”還可以充當定語和補語，例如：

（5）渠看上一個曉得水靈的妹唧?。ㄋ瓷弦粋€格外漂亮的姑娘?。?/p>

（6）你咯事做起曉得失敗去了。（你這件事做得格外失敗。）

除此之外，“曉得+X”還可以做一些謂賓動詞的賓語，如“覺得、感到、想起”等。“曉得+X”的后面需要加上語氣詞“去了[xei21liou]”“了[liou]”。例如：

（7）我覺得曉得煩躁去了。（我覺得特別煩躁。）

（8）劉老師感到曉得高興去了。（劉老師感到特別高興。）

（9）村主任想起曉得好笑去了。（村主任想起特別好笑。）

由于“曉得+X”是謂詞性短語，所以它還可以出現在“把”字句和“得”字句（表被動）中，“曉得”既可以位于“把、得”之前，也可以位于“把、得”之后。這時“曉得+X”也需要加語氣詞“去了”“了”。例如：

（10）渠曉得把事做得精工去了。（他把事情做得特別精細、周全。）

（11）爺爺把我曉得看得重/看得曉得重去了。（爺爺把我看得最重。）

（12）燕妹唧曉得得別個瞧不起去了?。ㄑ啾蝗颂貏e瞧不起。）

（13）小明得小紅氣起曉得崩潰去了。（小明被小紅氣得格外崩潰。）

（二）語義分析。當“曉得+X”中的“X”為“VP”時，都可以表示說話者認為某個動作或狀態達到了最高程度。例如：

（14）我一個現在曉得怕去了。（我們現在怕極了。）

（15）你一天凈在外面溜起，曉得走得?。阋惶於荚谕饷孀?，特別能走?。?/p>

“曉得”修飾情感、態度、認知等心理動詞，表示某種心理狀態的程度極高，側重于人物內心感覺的直白表達，如例（14）?！皶缘谩毙揎梽幼餍詣釉~“走得”，表示“走”的這個動作行為超出了說話人能夠接受的最大限度，它既表達了動作“走”的高程度，又表達了言者強烈的不滿情緒，如例（15）。

當“曉得+X”中的“X”為“AP”或“NP”時，人或事物具有[+性狀義]或[+量度義]，都表示說話者認為某人或事物具有最高量級的狀態。例如：

（16）小劉長起曉得美去了，一個下要和渠耍。小劉長得極美，大家都要和她玩。

（17）那電視曉得難看去了，看起我連要困覺了。那個電視的內容極其難看，看得我都要睡覺了。

（18）渠兩個關系曉得鐵，天天在一起。（他們兩個關系最鐵，天天在一起。）

上例的“AP/NP”具有[+性狀義]，在感情色彩義上，“曉得美”表達積極義，“曉得難看”表達消極義，“曉得鐵”既可以表達積極義，也可以表達消極義。它們都表示程度極高。

度量類形容詞或方位名詞，皆具有[+量度義]，例如：

（19）山上的樹曉得少去了。（山上的樹特別少。）

（20）把東西放起曉得上面，一個拿都拿不到。（東西放得特別上面，大家都拿不到。）

例（19）中“曉得少”表示說話人認為樹的數量特別“少”，已處于一種極高程度的狀態之中，例（20）中“曉得上面”表示東西的位置被放得特別“上面”，也表達了一種最高量級的狀態。

（三）語用效果?！白睢鳖惓潭雀痹~“曉得”修飾的成分都具有極強的程度意義，本身還帶有主觀意味，所以“曉得+X”構成的句子既能表示程度，又能表示語氣。例如：

（21）我屋娘曉得吃得苦，一個人做呱好多辛苦事。（我媽媽特別能吃苦，一個人做了很多的辛苦事。）

（22）你曉得名堂多，想一出是一出！（你名堂最多，想一出是一出?。?/p>

（23）老唐曉得會港話去了，一個下喜歡和渠打交道。（老唐最會講話了，大家都喜歡和他打交道。）

（24）我朋友屋里曉得氣派去了唻！（我朋友家里格外氣派?。?/p>

“曉得+X”一般帶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如例（21）表達了說話者對母親極能吃苦、做了很多苦活的心疼和同情，例（22）表達了說話者生氣、不滿、責備的情緒，例（23）、例（24）表達了說話者的贊許、羨慕之情。

“曉得+X”的主觀性特點主要體現在它可以單獨作感嘆句或者后面經常帶有語氣詞上。在語言交際中，“曉得+X”后面一般都需要加上語氣詞“去了”“了”“唻[lai]”等。例如：

（25）曉得涼快！/曉得舒服唻?。ㄌ貏e涼快！/特別舒服?。?/p>

（26）曉得甜去了唻?。ㄌ貏e甜?。?/p>

（27）那人曉得不三不四去了?。侨俗畈蝗凰牧耍。?/p>

但是，并不是所有的“曉得+X”都具有強烈的主觀感情色彩，這主要是因為該結構會受到句子語氣的制約。同時，語氣詞“去了”“了”“唻”的選擇也會影響到句子的語氣。例如：

（28）小妹不聽話，奶奶曉得嫌去了。（小妹不聽話，奶奶特別嫌棄。）

（29）爺爺其實心里曉得明白了。（爺爺其實心里最明白了。）

（30）小芳曉得懂事唻/了唻/去了唻?。ㄐ》甲疃聠?了唻?。?/p>

三、“曉得+X”結構與其它同義格式的差異分析

祁東方言還有一類特殊的格式“曉不+好+X”或“曉不得+好+X”也可以表示最高程度，它們與“曉得+X”的意義相同。凡是能夠被“曉得”修飾的成分，“曉不+好”和“曉不得+好”都能修飾。盡管如此，它們之間還是存在一些差異，大致有以下兩種情況：

第一，在用法上，它們所構成的句子語氣有時會更加強烈，并且本身可以不再受語氣詞的影響和制約。例如：

（31）A.咯餐飯吃得曉得飽去了。

B.咯餐飯吃得曉不好飽！/咯餐飯吃得曉不得好飽！

在意義上，上例都表示“飯吃得特別飽”。但是根據說話人語氣的強弱，例（31A）既可以表陳述語氣，也可以表感嘆語氣，例（31B）只能表感嘆語氣，且結構后面一般不加語氣詞“去了”或“了”。相比之下，例（31B）表示“飽”的語氣程度更高，說話人的情感更加強烈。

第二，在內部結構上，“曉不+好”和“曉不得+好”還沒有完全融合，形成一個整體，它們可以通過拆開成分的方式進入比字句。例如：

（32）?A.小明比小華曉得高！

B.小明比小華曉不高（呱）好多！/小明比小華曉不得高（呱）好多去了?。ㄐ∶鞅刃∪A不知道高了好多?。?/p>

（33）?A.安安比麗麗曉得漂亮去了！

B.安安比麗麗曉不漂亮好多去了！/安安比麗麗曉不得漂亮好多?。ò舶脖塞慃惒恢榔梁枚啵。?/p>

我們知道，雖然“曉得”為單比程度副詞，“曉得+X”具有單比性，但是最高級的相對程度副詞卻不能進入表示雙項比較的比字句中。通常情況下，同樣表最高量級的“曉不+好+X”、“曉不得+好+X”結構也不能進入比字句。例如：

（34）?A.劉杰比王凱曉得白！

?B.劉杰比王凱曉不好白！/劉杰比王凱曉不得好白！

（35）?A.渠比原先那個曉得在行！

?B.渠比原先那個曉不好在行！/渠比原先那個曉不得好在行！

“曉不+好+X”“曉不得+好+X”能夠進入比字句，具有一定的限制條件：第一，原先經常固定的結構須變成“曉不/曉不得+X（呱）+好”的形式；第二，結構后面必須加上表程度的“多”；第三，結構中的“X”僅限于單音節或雙音節的性質形容詞。只有當以上三個條件都滿足時，“曉不+好+X”“曉不得+好+X”才能進入比字句。這說明了它們在內部結構上并沒有完全融合，形成一個整體，但在祁東方言中經常固定在一起表最高程度。

綜上，祁東方言中的“曉得+X”結構在句子中能夠充當多種句法成分，表示說話人主觀認定的一種達到極點的最高量級，是一種主觀性的描述和評價，具有主觀感情色彩。此外，我們還將它與同義格式“曉不+好+X”“曉不得+好+X”進行了對比分析，再一次證實了祁東方言中的“曉得”屬于“最”類程度副詞，具有單比性。至于結構中程度副詞“曉得”的來源，我們認為可能與“曉不得+好+X”結構有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