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程
在剛剛過去的2018年,最為引人注目的哲學活動恐怕就是夏天在北京舉辦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和任何一種專業性乃至國際性哲學會議不同,“世界哲學大會”所體現的就是一種“世界性”,代表了“世界哲學”意識在這個時代的興起和重新塑造。程廣云教授領銜所著的《哲學導論》一書應和著世界哲學大會的題旨恰逢出現,其出版受到大會主席德莫特·莫蘭(Dermot Moran)的關注和肯定,從一個側面體現了這本書中所涌動的“世界哲學”的整體性意識,以及著者對全球范圍內尋找世界性哲學新形態潮流的敏銳捕捉。
要理解這本《哲學導論》的哲學地圖意義,首先需要了解世界哲學大會的所謂“世界性”。首先,世界大會不是“國際”大會。國際性可以通過萬國會的身份參與、建立國際性機構就可以完成;其次,世界性也不是“全球性”,所謂全球化往往以全球之名行西方之實。世界哲學大會之所以是世界性的,就在于從尺度上要盡可能地囊括古往今來不同文明形態中各類的哲學性思考形式,從內容上尋找不同的思想傳統中在現時代的共同議題和深層關切,在交流方式上使得不同論域和方法范式中的哲學家互相吸引,彼此映照成趣。事實上,自第一次世界哲學大會設立之初,就定立了這樣的旨趣和導向,從巴黎到海德堡,從波士頓到希臘,隨著時代的變化,這種全球哲學大會越來越明確地將世界性作為自己的自覺導向。如今“世界”哲學大會來到北京,從地理意義上講就頗為引人聯想。正如大會主席莫蘭在致辭中所說的:“北京的第二十四屆世界哲學大會提供了迄今為止任何一屆世界哲學大會中最大、最豐富和最多樣的哲學議程。該議程體現了一種超越以傳統的(大部分是希臘的)范疇為核心的狹隘的西方式哲學進路的真正嘗試。”
正是在這樣的氛圍和基調中,《哲學導論》在讀者視野中悄然出現。這部由程廣云主筆并由首師大昆玉河畔的若干青年學者參與編寫的哲學導論類書兼具問題引導和哲學簡史的雙重性質。它開篇即從中國、印度、希臘三大哲學傳統入手,并且在敘述當中給予等量齊觀的篇幅。這種做法,全然不像類似性質的教材,其主線還是西方哲學傳統,只不過添加一些中國、印度或伊斯蘭的內容加以陪襯,以彰顯其全球視野。在哲學家和哲學史的處理上,本書也和傳統的哲學史不同,傳統的哲學史編纂往往以偉大人物為順序,哲學發展史儼然一部英雄譜或偉人傳,英雄相互搏斗,偉人名垂青史。而這本書對哲學家的生平介紹都極為簡略,似乎并不想在某家某派上停留過多,哲學家、哲學問題乃至哲學流派統統都融進了哲學傳統的觀照之下。總之,在編寫視野、體例設定、篇幅裁剪中,一種“世界哲學”的視野和意識貫穿始終。它自覺地將哲學的精神啟蒙、問題探索和對古代三大哲學傳統和近現代的整體哲學形態的宏闊布展結合起來,令初學者起步就有了一部渾然三千年的動態圖畫。這也就不難理解,當國際哲學團體聯合會(FISP)主席和本次世界哲學大會主席德莫特·莫蘭(DermotMoran)先生得知《哲學導論》在世界哲學大會期間得以完成并出版,肯定和喜悅之情溢于言表:“作為哲學聯合會主席,我很高興和榮幸題獻給這次世界哲學大會的《哲學導論》的編輯和出版。我很高興看到這本書的出版,并支持這一工作。”
《哲學導論》全書分上、中、下即古代、近代、現代三篇,在全書200多頁的容量里各占等量篇幅。上篇從四大文明古國中發展出獨立哲學思考形態的中國、印度、希臘三大傳統出發并以此立定整體格局,分別加以定性(早熟型、早衰型、正常型),然后分頭并進地進行畫卷式的鋪展。其中中國哲學傳統部分,敘述了從“百家爭鳴”到“定于一尊”,然后以儒家、道家這種大哲學為核心,經歷了從子學到經學乃至玄學、佛學、道學的基本過程,以及講述了“夷夏之辨”“華梵之辨”以及“佛學東漸”“中西之辨”以及“西學東漸”的重大轉折,最終發展出“儒道互補”“儒釋道合流”以及“中西互補”的基本模式,并一直延展到如今的“中西馬合流”。而誕生于宗教傳統的印度文明,經過吠陀時期、史詩時期、經書時期,而逐步形成印度哲學并以婆羅門教和沙門思潮(佛教、耆那教)為兩大主流。公元8世紀,形成了以婆羅門教為基礎又包含佛教、耆那教等教義的印度教。在此基礎上,作者再進一步進入婆羅門教“梵我同一”“二梵和幻”的教義展現,以及佛教“四諦”“八苦”的解說,以及后期數論派、彌曼差派、吠檀多派等異同辨析。然而在這“原生態”的三大哲學傳統中,唯有希臘哲學傳統真正超越了它的古典時代,發展出了“次生態”的近代、現代以及當代形態。因此中下篇以此傳統為故事主線,講述了此一傳統在近代的英美唯名論—經驗論—實證主義和歐陸唯實論—理性論—人本主義的故事,以及當代的接續古代本體論問題的現代形而上學,接續笛卡爾的當代心靈哲學和知識論,以及接續洛克的語言意義問題的當代語言哲學。然而分析哲學和現象學作為當代兩大主流哲學方法和思潮,又承續了古希臘的古希臘哲學—科學傳統和文化—歷史的關懷。作者由此由大而小,由源而流,端出了一幅世界性的整體哲學發展地圖。
除了視野闊大、源流清晰的特點之外,這本書讓讀者印象深刻的還有在主線復線之間來回穿插的那種自由性和尺度感。我稱之為“長短焦靈活使用,多種鏡頭自由切換”的書寫方式。這顯然是借用了攝影的術語,并且相當稱合這本書“全景聚焦”的特色。作者開篇即言,“迄今為止,所謂世界哲學仍然是指各個國家和地區哲學的總和”,而且在書寫中自覺地以大傳統為本位,不僅超越哲學家,還超越了學派和思潮:“哲學傳統是指一種可持續的哲學傳承。它超越了哲學思潮、學派等等。”因此整本《哲學導論》的撰寫都相當地保持在這種視野當中,這可以看作審視哲學發展史的“全景遠距”;但是在具體的歷史時期,對具體的哲學家,甚至具體的哲學問題的展示中又必須辨析義理,深入解說,否則讀者只留得一個草圖在手,無法透徹清晰把握哲學史上著名命題,譬如近代懷疑論如何產生的,笛卡爾的“我思故我在”是如何在“我思”的基礎上確立“我在”,以及當代哲學家又是如何在知識論領域中拓展深化這一問題,普特南的“缸中之腦”又是如何回應這些問題。總之,在涉及這些基本命題和重要轉折的時候就需要暫時的虛化背景,進行“聚焦透視”。正是在這里,出現了哲學史書寫中往往出現的矛盾和困難,也是筆者認為這本《導論》處理得較為圓滿的一個地方。這個麻煩即:如果不深入細節,就缺乏對相關命題和理念的思想經驗。但是過于聚焦之后,又難以展現一個命題和問題在整個哲學脈絡中的恰當地位,甚至失去了整體畫面。譬如如果要講清楚語言哲學中的意義問題,必然會涉及指稱論、觀念論、行為論、使用論、成真條件論以及和真理理論當中的符合論、融貫論等一些問題的復雜糾纏。因此《哲學導論》的作者在談論這些具體領域中的哲學爭論的時候,一方面選取有代表性的論證加以演示,比如羅素的摹狀詞理論對“當今法國國王是禿頭”的分析性改寫(“拉近特寫”);一方面又不失時機地對背后的本質性方法加以概括,并連同卡爾納普等人一同展示,不斷提請讀者注意其背后哲學的邏輯分析和邏輯建構的方法大要,或者是前后的學派傳承(“變焦推遠”)。但是如此一來作者仍嫌視角過窄,時不時地又配以“廣角鏡頭”甚至超廣角鏡頭加以全景展示,或者追溯到希臘的古典哲學尋求折射(“亞里士多德創設的三段論邏輯、主謂邏輯就是對語言的邏輯分析”),或者將背景性因素納入視野(“概念分析和經驗分析,實際上是當代分析哲學在根子上運用數理邏輯和自然科學的結果”)。作者的這種寫作意識貫穿始終,并且在每一部分的展開中不斷回響,形成主旋律的復現,或者主線復線的交織。譬如在進展到當代哲學中的實踐哲學部分時,當作者擬就“政治哲學”“道德哲學”和“法哲學”三部分展開,就法哲學領域的自然法、實證法與法律唯實論開始辨析,或就威廉姆斯對羅爾斯的論爭進行展示之時,又再一次從亞里士多德關于人類活動的理論、實踐與創制的經典三重區分談起,認為上述的當代倫理學、政治哲學與法哲學的理論大致就是對亞里士多德所指示的實踐領域的反思。這一領域既非科學,也非技術,而是以人類自主的實踐活動而塑造成形,自由而自律。總之,作者完全打破了傳統教科書先是來生平介紹再理論貢獻的常規模式,在講述中可遠可近,時而zoom out(縮小),時而zoomin(放大),既有遠攝,也有超遠攝,既有短距,也有微距。這種能入能出,可收可放的姿態和功底,是一種在大歷史寫作,或者世界哲學視野中的哲學故事展現中相當可以借用的書寫方式。當然,也是極為考驗功力和哲學史材料駕馭能力的一種方式。
作為駕馭時間跨度如此之長,地理和文化幅度如此之大的一本簡史性哲學導論,本書既分享了大歷史寫作酣暢淋漓的優長,也有任何一部大歷史寫作都難以避免的過于縮略、缺乏空間充分探討的不足。單純從學術的角度來說,也多有可商榷之處。比如書中對三大哲學傳統的定性,即用恥感—樂感型、苦感型、罪感—愛感型來分別概括中、印、希是否過于簡約?另外在展現當代哲學問題的時候,唯獨對格外展現現代科學和哲學關系的科學哲學以及影響甚大的托馬斯·庫恩等人沒有提及。如此等等從專家眼中還可以舉出一些。然而正像前面所說的,如果深入細節和枝蔓交叉之處,又難免失去了整體格局和世界哲學的眼光。而整體格局和世界哲學意識,正是這部著作最有價值的地方。
哲學同仁濟濟一堂的盛景已經留在了2018。然而和世界哲學大會的關于哲學世界性的高調訴求相照映的是,現實中的哲學研究,尤其是學術性的哲學研究卻是非常骨感和尷尬的。在專業化、學科化和領域化這三大趨勢的脅迫下,當代哲學學術研究往往無法自拔于專業領域之外,因為每一個分支和領域中都積累了太多的問題和文獻,非得經過長期的訓練才能做出些微的突破創造。深陷于一隅是當代的大部分哲學工作者的寫照,或是勤于為柏拉圖諸子做注腳,或是“螺螄殼里做道場”。哪怕是所謂交叉領域,轉瞬就成為新的學科領域,這對于宣稱追求普遍的哲學家們來說,不得不說是一件難看的事情。事實上就文史哲三家而論的話,“世界歷史”“世界文學”都已經成為獨立的概念范式。“世界體系”思想和“大歷史觀”以及歷史比較方法自不必說,單就在文學領域,“世界文學”概念也蓬勃興起,觸發了文學版圖之間的接觸融合,甚至走向了一種新的全球文學形態。相比之下,哲學領域中除了對雅思貝爾斯“軸心時代”的回望,以及對國內馮契等老先生的“世界哲學”思想的零星追憶之外,真正具有世界意識的哲學探討仍為匱乏。當下哲學研究中固守一隅的沉疴,絕不是一次五年的大會所能醫就的,而是需要持續開放的交流和學術共同體有意識的努力才能有所釋緩。在這個意義上,這部《哲學導論》可以看作中國學者為此潛心努力的一部分。畢竟,比起熱鬧非凡的大會和各種名目的國際交流,這種真正體現世界哲學意識并初露世界哲學形態格局的匠心之作,才是最為期待的。
[基金項目:本文為國家社科基金青年項目“PHRONESIS(實踐智慧)的實踐效應轉化及其內在構成性研究”(18CZX049)階段性成果;首都師范大學來華留學研究生英語品牌課程建設項目和“哲學導論”在線課程建設項目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責任編輯程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