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君健
(華東理工大學社會與公共管理學院,上海 200237)
作為臨床醫學重大突破的循證方法,因其具有重復實驗和套用優勢的“科學性”在醫學界獲得了一致好評和推崇,并被多學科無限復制和移植。即或如此,中國社會工作受限于發展水平,特別是基于社會關系、特定情境、個別化人的專業特質,在實踐和理論領域都難能把循證作為社會工作研究的最高追求[1]。但在社會科學飽受經濟能力和科學性質疑而回應乏力等情況之下,循證為社會工作的轉向發展開辟了一線晴空。
在循證已經成為或將成為社會科學研究與實踐的一個熱詞的當下,去梳理循證思想的濫觴與流變,是廓清循證內涵,促進研究與實踐,特別是為社會科學尋找動力與資源以邁向良好發展的不二法門。
“循證”一詞來源于循證醫學(EBM:Evidence-Based Medicine),EBM最早由加拿大McMaster大學的David L.Sackett、Brain R.Haynes、Gordon H.Guyatt等組成的研究小組于1992 年正式命名[2]。但以“遵循證據而非權威”為核心觀念的循證思想則古已有之:古希臘醫師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公元前460~公元前377年)首次將觀察性研究引入醫學領域,提出醫學成果不僅來自合理的理論,也要依靠綜合推理的經驗[3];其后,循證的思想經歷了一個多種學科與技術的綜合發展期。Sackett認為這可以追溯到1789年后法國的巴黎學派[4],以Pierre Louis為代表的醫生反對僅僅依據中世紀以來的古典理論就對患者作出的決策。其關鍵意義在于Louis認為一切臨床的結論不能盲從于任何專家意見和醫學理論,而應該遵照臨床觀察事實。1898年,醫師Fibiger發表了著名的血清治療白喉的半隨機對照試驗(按入院先后順序分配治療),證明了血清治療的有效性,使血清治療白喉不再沒有證據[5],這些都研究使得EBM的思想得到了進一步發展。1948年,英國醫學研究會主持開展的鏈霉素治療肺結核療效的研究開啟了隨機對照試驗(randomized controlled trials,RCTs)的時代[6]。
如何在浩如煙海的文獻信息中篩選出對臨床醫師所面臨的臨床問題的最恰當和最佳證據成為循證醫學發展要解決的核心問題。1972年,英國醫生及流行病學家Archie Cochrane在《Effectiveness And Efficiency:Random Reflections on Health Services》(《療效與效益,健康服務中的隨機反映》)一書中特別強調“應用隨機對照試驗證據的重要性是因為它比其他任何證據來源更為可靠”[7],由此奠定了現代EBM的思想。
隨著隨機對照試驗的不斷發展,不僅樣本量懸殊較大,而且質量參差不齊,最大的問題是結論存在矛盾。臨床醫生應該根據哪個針對特種病進行的隨機對照治療試驗結論來指導臨床的決策呢?1979年Archie及其同事經過不懈探索后提出系統評價(systematic review,SR)的理論“應該根據特定病種及療法,將所有相關隨機對照試驗放在一起進行綜合分析,并隨著新的臨床試驗的出現不斷更新,這樣就可得出更為可靠的結論[8]。”根據妊娠與分娩的RCT結果,Lain Chalmers等在1987年撰寫的關于激素對有早產傾向的母親系統評價,肯定了糖皮質的有效性。這一發現在歐洲的推廣應用,降低了30%~50%的歐洲新生兒死亡率。系統評價成為RCT和系統評價方面一個真正的里程碑。Archie Cochrane指出:“沒有按照專業組織一個定期調整,所有相關的隨機化對照試驗的批判總結對我們這個行業來說是一個很大的批評。”由此推動醫學研究中的Meta-分析應用。1976年,心理學家Glass提出Meta-分析的統計學方法[9],1982年成立的國際臨床流行病學網(International Clinical Epidemiology,INCLNE),標志著循證醫學已逐漸成熟,其發展所需的各類技術支撐漸趨完善。David L.Sackett和Gordon H.Guyatt研究小組于1996年在BMJ雜志發文詳細闡述了EBM的概念[10]:慎重、準確和明智地應用所能獲得的最好研究證據來確定患者治療措施;EBM的定義隨著實踐的不斷深入,修正為:EBM是最佳研究證據、臨床經驗與患者獨特價值觀和個體情況的結合[11]。
“EBP”(Evidence-Based Practice)是臨床實踐的跨學科方法,它開始于醫學的“Evidence-Basedmedicine”(EBM),核心思想是要求醫療決策應盡量依據客觀的研究結果。1997年,薩基特為循證實踐下了一個定義,認為循證實踐是“在做出個人護理決策時,認真,明確和明智地使用目前最好的證據”[12]。他認為循證醫學在本質上是臨床醫師在進行醫療決策時,依靠的是科學的證據而不是醫師的直覺。
1992年后這一方法被傳播到其他領域,如聽覺學、語言病理學、牙科學、護理學、心理學、教育學,圖書館和信息科學、社會工作(學)?!癊vidence-Based Practice”直譯為“證據為本的實踐”,何雪松即采用這一譯法,按照楊文登的說法是“1996年,學者王吉耀正式將Evidence-Based”譯為“循證”,得到學界的廣泛認可,讀寫起來更為簡潔,于是選用“循證實踐”[13]。除了簡潔和更具學術味道之外,筆者還覺得“證據為本”過于凸顯實證主義的傾向,感情上更容易接受“循證”,不是出于對實證主義的質疑,而是對社會工作更應具有人文和藝術的價值偏向。不過郭偉和認為“循證”比證據為本更加讓人感受到實證主義的壓力。
E·甘布麗爾在1999年首次將循證醫學的概念引入社會工作領域。她并沒有給出非常清晰的定義,基本上照搬了循證醫學的概念。有社會工作者借鑒薩基特“循證醫學”的定義進而提出了以證據為基礎的社會工作。在2000年,對社會工作循證實踐的定義是,“循證實踐,是將最好的研究證據、社工的臨床技術及經驗以及服務對象的選擇和評估結合起來,作為對某個服務對象制定服務方案的依據”。2003年,學者Sheldon將社會工作的循證實踐定義為:“社會工作者嚴謹、清晰和明智地利用當前最好的證據對服務的使用者進行決策”。中國在2008年第20版的《社會工作百科全書》中,正式收錄“循證實踐”詞條。認為“循證實踐是一種教育與實踐范式,包括一系列旨在幫助實踐者與管理人員識別、選擇與執行對案主進行有效干預的預定步驟”。
走向循證的社會工作,在知識觀上回避不了關于社會科學與自然科學背后哲學的討論,在實踐中獲得承認的道路也繞不過價值承擔與獨特性、科學性、有效性的呈現,在中國當下更要處理少證甚至無證可循的尷尬。
李凱爾特認為,自然科學是抽象的,是基于經驗的,目的是得到一般規律;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是具體的,它關心個別的和獨特的價值觀。自然科學與社會科學的差異在羅伊·布哈斯卡(Roy Bhaskar)看來主要是在“本體論的限制”方面。社會結構不像自然結構,不存在獨立于人的支配而活動的東西,不存在獨立于人的活動的動因力概念,社會結構只可能相對地持續,從而它們作為基礎的傾向在空時不變量的意義上不可能是普適的[14]。那么作為社會科學的社會工作的知識觀與作為自然科學的醫學的知識觀是不可通約的。
不論其分類界限多么模糊,自然科學、社會科學和人文學科這三大部類在其本性和特征上還是存在比較明顯的區別?!翱茖W和人文學科的區別在于其分析和解釋的方向;科學從多樣性和特殊性走向統一性、一致性、簡單性和必然性;相反,人文學科則突出獨特性、意外性、復雜性和創造性”?!霸谏鐣茖W中,我們不能通過即時的實在達到對其他人的理解,即時實在被告知他們的行為和信念改變了。即時實在的反應特征意味著,在社會科學中,不能存在最終的答案,只要某個另外的人愿意以不同于在我們答案中規定的方式行動。因此,力圖使社會科學太密切地模仿自然科學,是愚蠢的”[15]。那么,關注其學科本質或服務所向時,不同知識觀的兩個學科是否可以通約呢?
蔡元培說:“治文學者,恒蔑視科學,而不知近世文學,全以科學為基礎;......治自然科學者,局守一門,而不稍涉哲學,而不知哲學即科學之歸宿,其中如自然哲學一部,尤為科學家需要;治哲學者,以能讀懂古書為足用,不耐煩于科學之實驗,而不知哲學之基礎不外科學,即最超然之玄學,亦不能與科學全無關?!盵16]從大的原則講,沒有健全的理由把科學與非科學(人文學科以及社會科學)區別開來,不論邏輯經驗論的可證實原則或可確認原則,還是波普爾的可證偽原則,都不能完全做到這一點。直至今日,關于社會科學是不是自然科學意義上的科學,依然爭論不休?!霸凇咏说囊饬x上,所有科學都是人文的,是在人的實踐活動的過程中產生的,僅就它們或遲或早在人的實踐中被使用而言,它們的結果具有價值。在這種意義上,正是自然科學、社會科學、技術科學和人文科學都是關于人的科學。”[17]
B·巴伯(B.Barber)說過:“科學作為整體,邊界是模糊的,它融合于普通、日常的實踐活動之中。分支科學彼此之間以意料不到然而富有成果的方式相互重疊、滲透。這一切在社會科學中同樣存在?!薄翱茖W粗略地劃分成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二類,并非像通常假定的那樣,這二類完全割裂?!盵18]這種通約和借鑒使得臨床醫學的循證理念進入社會工作領域獲得了學科的歡迎。同時,面對科學主義和量化評估的強勢話語,社會工作證明自己的科學性和有效性變得有據可循。
審視當下中國的社會工作發展,應將其放在中國的大歷史中判斷中國社會工作發展的成就,放在人類社會的大歷史中判斷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成就對人類社會的意義;放在人類命運共同體的發展趨勢中判斷中國社會工作的發展模式對人類命運共同體發展的意義;放在中國社會多樣性和差異性中判斷中國社會工作的進一步發展應面對的問題。誠然,理論或方法的最初面世,難免因不盡完美而存有挑戰,這是可以理解和接受的,批判繼承中前行才是王道。關于循證社會工作也是多方言表,甚至相互批評、指責,筆者認為應以豐富與發展社會工作為出發點和落腳點,直面中國當下的社會問題,聚焦工作對象的需求,服務于學科專業的發展,各方在保留爭議、尋求共識、兼容并蓄中協同發展。循證醫學的突破和推廣延展到社會工作領域成為了一種選擇和方向,依此增進社會工作的科學性和有效性的舉證不僅無可厚非,甚至要予以褒獎。循證的有效使用為被動嵌入與融入主流話語的社會工作追求承認、實現承認至少開辟了一條可能之路。
保羅·利科認為承認的過程包括記憶和區別、自我承認與認同。其中區別重點討論的是不同于他物的差異與獨特性,也是自我與公眾關于對象的認知與記憶,自我承認與認同主要是給予對象實踐結果的肯定。社會工作要獲得社會與專業的承認,必然要清晰地呈現自己的獨特性、有效性,還有基于科學標準的科學性。
1.服務對象需求和問題的回應
社會工作的本質與使命在微觀上面向的是服務對象的需求和問題,而問題往往源于需求沒有被有效滿足。對問題與需求回應的效能關及社會工作存在的價值與意義。對問題進行分類和厘清,對需求進行深層的探析是保證社會工作服務效果的基礎。人類的需求和問題在很多方面是有共性的,所以通過先前需求及問題的剖析和干預建立檔案庫以備后來近似案例處理的參照使用,既有時間等方面上的成本節省,提升了效率,又為干預找到了防范服務風險的證據。這樣,通過案例庫的不斷建設,保證科學性的同時提升工作效率,逐步改善服務質量,豐厚了服務對象的福利,更好體現了社會工作的本質和使命擔當。
2.適應環境變化的改良
人是環境中的人,脈絡中的人,局限的關注服務對象本身往往不能從根本上解決問題,改造和營建良好的社會環境是社會工作的本質與使命在宏觀面向的重要內容。這一點更多體現在宏觀的社會工作方法方面,在社會政策、社會行政和社區項目的實驗后推廣和改造后拓展方面具有諸多先例。而不同地區和主體為改良環境所做的嘗試和探索無疑對后來者有示范借鑒和啟發誘導的功效,在文化和資源相對近似的環境改造中借用成功經驗在容易獲得政策和社會支持的同時,規避風險、節約成本和提高效率也自在其中,不僅能為服務對象提供高質量的服務,還能因資源的節省額外拓展服務項目和服務群體。
3.政府評估的需要
在當下大政府和強政府的中國語境下,社會工作的發展機遇更多源自政府因需要而進行的自上而下的大力推動,政府購買服務是社會工作發展最為重要的資源和舞臺,營造和政府相互依賴的伙伴關系是現實理性的道路選擇。面對社會的質疑和挑戰,政府基于政治考量而進行的社會工作服務評估因為功能和目的定位不同而存在政府和社會工作服務的張力在所難免。評估標準制定的相對量化和程序化是社會工作服務需要適應和協商的。而這樣一個評估標準背后對科學性和有效性的傳統理解需要社會工作提供實踐的證據。這也是社會工作走向承認過程中獲取政治合法性的被動表述。
4.科學標準的訴求
自科技革命為人類帶來翻天覆地的變化以后,自然科學就成了科學的代名詞,社會科學經歷了長期的斗爭卻日漸式微之下,在不斷強化社會一隅的同時,對科學的理解也漸趨同與自然科學的標準。大數據與量化的大行其道,好似無往不勝的表明:數據是客觀的、是最有力的、是唯一的科學,要么證據說話,要么選擇閉嘴。特別是伴隨物質與經濟的日漸膨脹,科學強大到唯我獨尊,舍我其誰的獨霸天下局勢。昔日昂首挺胸的文人斯文已不多見,夾縫中憑借興趣和價值不斷堅持而又艱難抗爭的社會科學轉向自然科學的標準來證明自身科學性的委曲求全卻俯拾即是。不只是為發聲,也有為更多發聲的舞臺與可能,不斷建構證據,并倡導證據為本,依此來繁榮學科是社會工作獲取科學性認可的變相訴求。
社會工作的本質是處理人與社會的關系以實現二者的良性發展,醫學是實現人的身體的康復,服務對象雖然都是人,但一個是關注人的具有共性和穩定性的生理而另外一個是聚焦人的極具個性和變動的社會關系和心理。實踐中不斷流變的社會工作本質給證據的生產帶來了諸多挑戰。
筆者認為證據于社會工作而言存在三種理想類型:平行錯過、偶然遭遇和理想重合。所謂平行錯過是指先前的證據與當下處理的案例存在表象的高度相似,但深入探究會發現其在本質上特別是基于因果分析沒有交叉點的情況,只能是兩條平行線。所謂偶然遭遇是指所循之證與處理案例存在一個或幾個相似點,但除此之外并沒有更多的交匯之處的情況。所謂理想重合是指所循之證與處理案例表象高度重合的情況,我們知道天底下沒有完全相同的兩片樹葉,更沒有完全相同的兩個人,即或表象比較近似的服務對象也存在文化脈絡等方面的個體差異。綜上可見,理想狀況的可循之證在社會工作實踐中難能發生,最多是案例參照而絕不可以照搬套用。如果忽視了知識范式的差異和服務對象的個別化,置社會工作本質使命和專業初心于不顧,而醉心于科學與實證必然誤入歧途。
1.不同于自然科學的社會科學證據
自然科學的證據可以無限制的反復實驗和操縱控制實驗的條件,有著嚴格固定的步驟,強烈主張價值無涉,其生成的知識也是在符合此類實驗條件才可能有效的證據。社會科學特別是以人為服務對象的社會工作在倫理上不允許拿人做實驗,在實踐中知識發揮作用的條件也不可控制,加之人的千差萬別和環境的變動不居不可能具備自然科學知識實驗的理想環境和條件。此時社會工作實踐的知識證據只能作為參照的案例,仍然需要實踐者的技能和智慧參與其中。特別是強價值介入的持有者認為,從證據的選擇到證據鏈的建立,特別是證據使用時的個別化加工無不包含有主體性的創造,價值中立難能做到,也不必成為一種原則性限制。
2.差異于量化方法下的質化證據
量化研究對代表性和一般性的知識追求達到了無限精致和癡迷的狀態,這在嚴謹的自然科學領域是必要的,也是值得贊美和推廣的。他用來驗證結論的正確概率方面優勢得天獨厚,但是在社會工作領域的一般性總是以特殊性表現出來的,而在干預和實踐的領域,一般性的知識只能提供參照。另外基于服務對象利益與價值的最大考量,驗證在這里不僅不必要而且變得危險。也正是如此,量化研究獲取的一般性知識證據使用就要萬分謹慎,如果僅用于免責的呈堂供詞,那就大可不必。以典型性和特殊性的質化研究對人和情境的個別化給予了充分考慮,對于知識的推延從來都是持謹慎態度。它提供的知識證據始終呼喚實踐主體智慧和技能的融入。
3.區別于自然物特性的構成性證據
關于自然物的證據具有相當大的穩定性,雖然不排除較大變異的可能。特別是源于醫學的證據,病癥一旦確診,其治療方案很少考慮個體差異,雖然用藥和手術針對病人過往病史和體質特征會有變通,但基于工作的對象——疾病卻是相對穩定的,在某類疾病取得的成功治療案例就可以在章三或李四身上推演。但對于社會工作的對象——人與社會卻大有不同,證據之間存有結構性因素的同時,不斷生成新的結構成為證據生成的重要特質。比如當下推進的精準扶貧,貧窮的成因各有不同,如有制度性的:移民和拆遷,如有自然環境的:非旱即澇和資源貧乏;如有家庭系統的:子女眾多或家庭成員突患大病;如有個人層面的:天生殘障、文化程度低、懶惰、不務正業、吸食毒品或突遇車禍致傷殘等等。如此不等的成因在脫貧過程當中如不區別對待而采取一味的輸血式扶貧,那么只能是數字上的暫時脫貧。如果一味采取開發式扶貧希望通過項目帶動扶貧,而貧困對象中的確存在無論怎么用優勢視角也無法進行增能而實現自助的狀況。即或同一類致貧對象,而個體差異較大,用在A上成功的案例套用在B往往難奏其效。伴隨實踐的深入,證據與主體間關系的推延又會生成新的構成性關系,影響著進一步實踐中證據的使用。
縱觀EBP的研究,大體沿著實證主義的思路,關注科學標準和量化證據,客觀化社會世界,探尋變量的因果關系,進而忽視了社會環境的構成性和處遇情境的獨特性,遮蔽了社會實踐的反思性,異化了行為主體的能動性,強化了不公正的專業關系,弱化了人類知識生產的多樣性,這也為改進社會工作的循證明晰了方向。
筆者本著“中體西用、兼容并蓄、競爭發展”的知識立場,不唯“西方文化中心”,亦不“本土自大”,從循證實踐的內涵出發,結合社會工作的本質,尊重服務對象的完整性和個別化,考慮文化和環境的差異性和變動性,納入教育者、研究者、實踐者和服務對象等主體的多元對話,認為“循證社會工作是社會工作者充分發揮自己的專業技能和實踐智慧,整合工作對象的個別化及其和環境互動的獨特性、構成性,批判、反思地參照研究者、教育者和實踐者的知識證據,回應需求和問題的干預模式”。
基于學科屬性、知識觀和對象的不同,自然科學和社會科學的證據存在差異是可以理解的事實。那么借用了醫學的循證實踐進入到社會工作領域無疑要經歷社會工作化的過程。這里主要論及的就是知識證據的生產是個什么樣子:實踐者基于實務的實操知識證據的生成,教育者基于實習和實驗教學的技能知識證據積累,研究者基于實踐的智慧知識證據建構。
在當下中國的實踐脈絡當中,社會工作的可循之證相對有限。起步較晚是發展上的客觀限制,盲目照搬套用或自大是認知上的主觀限制,水平相對不高是質量上的現實限制。加之平行錯過、偶然遭遇和理想重合狀況之下的證據稀缺,“循證社會工作”還是一個未來式和探索式(雖然基于行動和實務的,特別是社會工作的行動研究一直包含對前期經驗的反思和改進,而這一思想是涵蓋了循證而又超越了循證的)。在此筆者僅基于展望和建設的視角去積淀可循之證:首先是社會工作者在一線實務中獲得的實踐經驗。此類證據沒有實驗條件的附加和研究的假設,是社會工作者提供的實務智慧,因而相對容易接受和理解,就是在實務當中成功案例和經驗的梳理。其次是教育工作者和學生在教學實習當中獲得的實踐經驗。此類證據主要匯集了教育實習中成功的經驗和案例,也包含教育工作者對研究成果和實習中服務對象問題回應下的實驗室模擬且科學有效的經驗總結。再次是教育工作者和研究者在教學和研究當中獲得的理論經驗。此類證據中的研究結論和理論發現是回應服務對象問題、需求和實際干預的知識生產成果,也包含了被實踐證明科學有效的實驗案例和相關研究成果的綜述。最后是社會工作者發揮自己的實踐智慧依據一般化到個別化的路徑將上述證據梳理、整合、聚焦為和服務對象相關的一級類別證據,和服務對象需求和問題相關的二級評估證據,和服務對象的生存環境、文化脈絡、個別化特質相關的三級個別化證據,以及融合社會工作者實踐智慧批判、反思和建構的四級實操證據。
循證社會工作的證據生成是社會工作者運用自己的實踐智慧將社會工作的可循之證融入服務對象的文化與環境的脈絡之中,考慮服務對象個別化因素的運用。
以上證據的生成首先是社會工作實踐者將以上三類知識和服務對象類別進行連接生成一級證據,然后是結合服務對象的問題和需求類別進行篩選的二級證據,接下來是和服務對象的生存現狀、獨特性和情境性進行鏈接篩選的三級證據,最后是基于以上狀況和知識進行批判反思存留的用于實務的操作性證據。社會工作實踐的有趣之處還在于每一次的實踐都與以往不同,即或好似具有內在結構的證據及其生成也處在不斷地解構和重構之中。
從“循證社會工作”的概念界定可以看到循證社會工作實踐的場域構成包含了三個主體:知識生產主體(也就是證據提供系統)、實踐主體(也就是社會工作者系統)、服務對象主體。他們鏈接、咬合、互動進而推動社會工作實踐的前行。
1.證據獲取的實驗及其限制
實驗是自然科學獲取證據的最佳途徑,但對于社會科學而言卻未必是理想選擇。基于社會工作倫理的考量,研究者進行干預前測和后測的實驗對比可以接受,但是選擇對照組進行干預和放任的比較實驗則相對謹慎。特別是對象不同于靜止之物,其個別化特征極其明顯,用所謂一般化或成功、有效的概率來做推演極其危險和不可取。那么此時的實驗往往局限于實踐中的自然狀態,也就是非人為刻意安排的對照而是恰好存有的比較。另外在教學階段的實驗也應該遵循對實驗對象無傷害的原則,而此時的對象于實際工作的對象無論是真正的問題和需求還是環境都存有較大不同,此時實驗性質的證據使用也要十分謹慎,這也是后文討論批判及反思性地運用證據的原因。
2.證據選擇的案例及其參照
社會工作教學、研究和實操中積累的成功案例作為理想的證據,為高效開展社會工作服務提供了便利,同時也為責任追究提供了較好的辯護之詞。即或如此,仍要考慮變化不居的實踐和對象,且不可以只為經濟和免責而照抄照搬。一定要充分考慮工作對象所處的環境與案例環境的差異,還有兩者文化脈絡的不同而區別對待,特別是要考慮工作對象的個體差異,采用個別化的服務策略,案例只是提供的參照而絕非公式。用固定、僵化的公式去套豐富多彩的實踐和千差萬異的人是注定不得要旨而歸于歧途的。這里參照的是處遇框架、技巧和應對的哲學,學習的是實踐背后成功要素抽象化的智慧。
3.實踐的路徑和步驟
實踐有法卻無定法,社會科學的研究與實踐本亦沒有最好的方法,只有認知與情景之下最適合的路徑選擇,筆者在甘布麗爾循證社會工作通用模式的基礎上,提煉循證社會工作的實踐路徑與步驟,為循證社會工作的發展拋磚引玉,以期鳳鳴。
一是需求為本的問題建構。社會工作本不以問題導向為主要視角,但基于資源和效能的考慮,秉持優勢視角聚焦問題確是現實的較好選擇。服務對象問題的產生往往源于需求沒有被有效滿足。人的需求千差萬別但卻又有規律可循,恰如歷史從未重現,但卻經常相似。由是,我們爬梳對象的情境和需求,去偽存真澄清出問題及情境背后的互通因素,充分挖掘與實踐和決策相關的信息,建構成可以回答的問題,通過提煉和聚焦將問題類化。甘布麗爾總結了循證實踐過程中的五類問題:有效性問題、預防問題、評估問題、描述性問題、風險問題[19]。此種分類是對問題的宏觀劃分,在實操中還需進一步細化為某一對象的某類問題,如青少年的網絡成癮問題、社區扶貧問題等。
二是回應類化問題的證據梳理。依據情境和需求的問題類化進行問題分類的研究綜述,能夠給予類化問題回答的證據主要來源于相關書籍、期刊、雜志、報紙、網絡電子讀物、會議文件、治療或實踐指南等,這些證據大致包括了理論研究的證據、實踐者經驗及教育的證據、基于服務對象獨特性、批判性、反思性的建構數據以及從前人實踐的成功案例和研究成果中建立的證據庫。
三是批判反思的證據篩選。限于平行錯過、偶然遭遇和理想重合的案例現實,必須要融合行動者的實踐智慧,敢于質問和挑戰,特別是當下人文社科知識對于田野和實踐智慧的輕視,一定要時刻存有反思和批判的思維,保持對四級證據和類化問題后梳理的證據庫真假的敏感,進而發展出可以參照和遵循的證據。
四是處遇策略的主體性設計?;谔幘车牟呗栽O計要充分考量時、空、人、事、關系,特別是主體的價值偏好和文化背景以及主體間的互動、普遍存在的不同行動者的差異。傳統循證過分強調證據而對主體的輕視,不僅違背了社會工作案主中心的原則,同時也挑戰平等的價值追求,讓高高在上的證據壓制了主體的價值訴求,無視對話和專業關系在干預中的作用。
五是案主中心的構成性方案實施:處遇方案的實施圍繞的是服務對象的利益和福祉,指向的是服務目標的實現和對象問題的解決。整個處遇過程并非一成不變,而是開放的,無論是主體還是干預要素和情景,特別是三者的互動時刻處于流變當中,建構、解構和重構的狀況持續發生,沒有因時、因地、因事、因人制宜的使用證據,僵死的方案可能只是一種束縛和制約,不能為人與社會的解放帶來任何轉機。由上觀之,社會工作的循證就是從平行錯過、偶然遭遇和理想重合的案例中汲取實踐智慧,結合服務對象個別化的特質和情景脈絡制定相對合理化的實踐方案。
六是成效為本與隨機對照的干預評估:干預效果是評價研究結果與實施方案優劣的重要尺度,循證社會工作的評價應以質化的服務對象需求的滿足、能力的增加、問題的解決以及社會效益為重點考核指標,此時,基線測量和干預后改變的比較變得異常重要。而非以實施者的自說自話或者工作量的飽滿程度為參照。根據評估者的經驗及服務的探訪和觀察嚴格進行隨機對照檢測,并提升隨機對照中干預效果證據在評估指標中的占比,隨機對照的抽檢樣本以達到理論飽和為追求。
七是評估結果的運用及反思實踐的證據積累:循證社會工作應該是從問題建構到依據先前證據進行干預并形成新的可循之證的閉環,特別強調是次干預效果對后來干預提供循證的意義、價值和貢獻。由是,整個實踐的過程記錄以及對是次干預的反思,尤其在可以改進的空間與新的發現方面進一步的思考和檢測十分重要。這也使得每一次的干預都成為下次干預的循證起點,讓循證成為一個無限循環而又不斷上升的螺旋。
循證社會工作面向社會科學特質的發展,首先要回應社會工作實踐無證可循的境況,也就是人類知識的第一次經驗該如何處理的問題。另外還有在緊急情況之下,受限于實踐主體知識的相對有限性來不及循證的實踐如何進行的問題。此時,實踐智慧指導下的專業技能是無可替代的選擇。其次要回應循證的有限性的問題。因為社會工作的過往案例存在平行錯過、偶然遭遇和理想重合等幾種類型,那么完全雷同案例的高度稀有使得所循之證總是相對有限,所以此時所謂“循證”準確而言應為案例參照。再次應回應循證無力的問題。任何僵化的經驗都無法生搬硬套在鮮活的對象主體和無限豐富、千變萬化的實踐上,批判、反思和建構的實踐再次彰顯實踐智慧的大有作為。
1.立足實務研究的案例積累
基于文化傳統和地區的多元差異,當下社會工作的實踐案例應結合對象需求和所在地情境,逐漸融合理論和實務智慧發展出可以為類似情境和對象提供參照的證據。受限于提供者理論、實務、財力和人力的當下實際,實務又以專業化為主導深度挖掘,經營服務品牌和特色項目,避免多元化傾向的蜻蜓點水、淺嘗輒止的活動串串燒。由是之,政府、機構、學校等廣博領域的不斷探索與積淀,形成有深度、有特色的服務項目,可循之證成為可能。
2.邁向行動研究的知識生產
自康德以來,包括馬克思主義者,特別是中國革命的實踐,給予我們無限豐富的實踐經驗。實證主義的探索為之作了基礎性的貢獻,循證實踐又推動了實踐研究上了一個臺階,當下的行動研究,特別是參與式行動研究為社會科學,特別是社會工作學科開辟了更為廣闊和鮮活的知識生產前路。行動研究,特別是參與式行動研究注重研究者和被研究者、服務提供者和接受者之間的互動,更加關注對象的主體性和能動性,強調服務的平等性,既是對人的尊重也是研究創新的重要轉向,把實踐研究推到了新的高度。
3.注滿批判反思的實踐創新
社會工作的價值承擔與干預效果張力討論的背后更多是日常生活實踐與專業實踐之間的關系。布迪厄認為,日常生活的實踐場域是由客觀社會結構、主觀行動結構和符號體系結構建構生成,通過專業思維對常識知識的系統化提升形成體系化的科學知識,并反過來指導生活實踐。借助對個人行動路線及其所在的社會場域結構的反思,突破社會結構對個人行動的支配,進而實現社會解放。社會工作通過反思性與批判性的個人與社會行動突破日常生活的慣性,推動個體的解放和社會的轉型。由是,不同于實證主義客觀化社會世界,追求量化的因果關系,弱化、異化社會人的主體性、能動性與創造性的知識思路清晰呈現。
4.持有構成性的使命追問
社會工作的專業使命引導與規定著社會工作的發展,特別是循證社會工作的發展,關于使命的探討與爭論從沒有停止,也不會停止,綜觀來看,主要圍繞社會工作作為政治實踐、道德實踐、職業實踐和專業實踐在慈善、助人自助、范式差異、解放和變革、流動與多元及后現代等方面展開。實踐性很強的社會工作,面對情境與個別化的差異,對文化與結構,多樣與構成的反思也如實踐一般,無限豐富而又飛速發展,若要循證,依照后現代的“構成性哲學”指引,“從日常微觀實踐中把握各種結構,包括人與社會等,并向永遠處于動態中的新的可能性開放”也是對社會工作專業使命追問的嘗試性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