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璇,蔡 聰
(長沙學院藝術設計學院,湖南 長沙 410022;長沙市楹聯家協會,湖南 長沙 410005)
以城市為主導的當今時代,文化是城市發展的靈魂。近年來,長沙的城市綜合實力穩步增長,并以強勁的勢頭躋身于“新一線”城市。然而,如以“國家中心城市”作為更長遠的建設目標,長沙在全國乃至國際上文化影響力的提升,則是城市未來發展中不容忽視的一個重要指標。
作為湖湘文化傳播發展的中心區域,長沙素有“屈賈之鄉”的美譽,文化底蘊深厚。長沙的各種名勝資源諸如山水風光、民俗風情、建筑古跡、歷史文物、名人故事、文學作品、湘繡、花鼓戲、老字號等,不僅是其地域文化的精華沉淀,也是其文化個性的生動體現,更是其成為國家中心城市最獨特的文化優勢。
除了上述名勝資源之外,長沙還有著豐富的楹聯文化資源。按張小華考證:今傳清代楹聯作者籍貫可考者有268人,其中,湖南42人,排名第二,僅次于江蘇;而清代文學家共1740人,排名第一的仍為江蘇,有481人,湖南則排名第10,僅61人[1]。對比楹聯作者與文學家分布的比例關系,湖湘楹聯之盛可見一斑。而從目前國內影響力最大的楹聯賽事“中國對聯甘棠獎”入圍名單來看,第一屆(2018)的100人中,湖南以占據15位而高居榜首,第二屆(2019)的150人中,湖南有16人,與廣東地區并列第一。由此可見,從清代開始,“湖湘楹聯文化”就有著突出的文化成就與影響[2]。長沙作為湖湘楹聯文脈根基最為深厚的地區之一,其楹聯文化也有著典型的風格特征以及廣泛的群眾基礎。
而從文化傳播的視角來看,楹聯不僅是一種文學體裁,還因為其言簡意深、雅俗共賞的大眾文化優勢而具有較強的文化傳播價值,可以作為一種有效的文化傳播載體。在傳統文化復興成為趨勢的今天,如果能有意識地將楹聯這一兼有文學審美、景觀審美與民俗審美等多種特質的傳統文化形式作為地域名勝景觀資源的傳播載體,以朗朗上口、雅俗共賞的語言形式去展示長沙的文化要素,這既是助推長沙文化建設的可行性措施,也是對傳統文化的當代價值的挖掘與創新傳承模式的探索。
楹聯本身就是一種傳統的景觀元素,但在不需要考慮諸如書法、鐫刻等與展示功能相關的視覺要素時,名勝景觀楹聯(以下簡稱“名勝楹聯”)則是以語言文字來“述說”與名勝景觀事項相關的歷史掌故、民俗風情、人文觀念等內容[3],以形成文化情境。因此,要通過楹聯傳播來實現名勝資源的文化價值,除了傳播機制與策略等方面的問題之外,如何從文學創作的角度去提升景觀楹聯作品在思想內涵、表現手法、文化意味等方面的整體品質,是必須認真思考的問題。
楹聯創作屬于文學作品創作的范疇。與詩詞等文學類型相比較,其題材非常廣泛,語言風格可雅可俗,因此創作規則并不復雜,只是出于懸掛的需要而必須形成二元對稱的語言結構,因而在布局謀篇時需要注意文字的平仄協調與詞性對仗。但內容表達的可理解性是任何文學作品發揮其審美作用并對讀者產生引導的基礎,如要以區區兩行文字來激發讀者之于名勝景觀與地域文化的獨特審美體驗,則不僅需要楹聯創作者在語言概括能力與文字駕御水平方面有較為高深的造詣,于寫人寫事寫景寫史時文情契合,讓讀者明確感受到文辭中的文化內涵;更需要創作者視野及于五洲四海、胸懷可攬宇宙蒼生,才能使作品蘊出奇之意、發醒世之聲,從而升華其文化價值。具體而言,要創作出精妙的名勝楹聯作品需從以下方面思考。
長沙的名勝景觀很多,題材資源非常廣泛,既可以描寫風景,也可以敘述事件,還可以品評人物、宣傳民俗。但需要把握的是,一座城市有什么樣的文化傳承,就有什么樣的精神氣度;有什么樣的精神氣度,就有什么樣的發展格局。湖湘志趣的精髓是“經世致用”,長沙精神的表述是“心憂天下,敢為人先”,因此,如果要在字符意象中展現長沙城市的精神風貌,則需要融入社會、關注民生,挖掘所選題材的正向價值,才能為傳承地方文脈、擴大文化影響而服務。
被稱為“楚漢名城”的長沙,在歷史人文方面可謂星光熠熠。眾多著名人物,或生長于長沙、或生活于長沙、或就任于長沙、或游歷于長沙、或歸葬于長沙,與長沙有著不解之緣。可以說,長沙城市獨特的文化內涵,是數千年歷史文脈于此流淌、在此積淀而形成的。
景觀審美不僅只是對于外在視覺形態的評價,還包括了對于內在文化價值的挖掘。因此,在名勝景觀場所懸掛的楹聯中載入古圣先賢們的思想品行,既可展示長沙文化底蘊之厚重,也是一種于民眾精神上的指引。
周昭怡題岳麓山大門聯:
學正朱張,一代文風光大麓;
勛高黃蔡,千秋浩氣壯名山。
朱張即朱熹、張栻,均為宋代著名的理學大師。1167年,朱熹從福建來到岳麓書院拜會張拭,史稱“朱張會講”;黃蔡即指創造共和的民國元勛黃興和蔡鍔,岳麓山上有二人之墓供人憑吊。岳麓山可以說是長沙名勝最為精華之所在,此聯并未描寫其優美迷人的自然景致,而是點明朱熹、張栻、黃興、蔡鍔與岳麓山的關系,使名山散發著湖湘文化的潤澤光輝。此聯掛刻于岳麓山入口處,游人入名山,品聯語,便油然而生朝圣之心。
劉人壽題朱張渡“文津”牌坊聯:
文津道岸,往返東西,術業共千秋,遙想黌宮傳理學;
云氣江聲,綿延南北,風光招百侶,同揮健筆繪新圖。
長沙這座城市留下了朱熹、張栻這兩位理學大師眾多的歷史印痕,朱張渡相對較冷門。然而,它卻見證了湖湘學派的形成過程。因此,在湖湘文化的發展史上,它不僅只是一個紀念古人的地名,而且還是連接著東西兩岸岳麓和城南兩個書院、引導著湖湘文化與其它學派的溝通融合、更將山水風光融入到城市的發展格局之中的文化遺澤。朱張渡于湘江兩岸各有一牌坊,東岸為“文津”,西岸為“道岸”,上聯便于此落筆,遙想當年的朱張會講奠定了長沙文化的學理傳統與尋道情懷,而下聯則化用膾炙人口之《沁園春·長沙》一詞,直抒今朝風流人物之胸襟與抱負。是以大師雖去,而道傳至廣。
城市化進程的加速推進,極大地改善人們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但也帶來了城市面貌日益趨同的負面效應。因此,現代化進程不斷深化的城市,尤須注重文化個性的塑造與文化傳統的傳承。對于楹聯創作者而言,如果能從文化氣質重塑的角度去描述長沙城市生機勃勃、欣欣向榮的發展景象,則更易于喚起審美主體對于名勝景觀場所的文化認同感。
余德泉題橘子洲聯:
憑湘水綠繞長年,也曾聽屈杜談詩,興坡論劍;
喜麓山旁添勝景,尤堪賞一城燈火,兩岸繁華。
古之騷人、今之詩客皆以橘子洲畔的山水相融之景作為長沙標識一般的詩性圖像,于斯留下了眾多承載著他們精神內涵的歷史文化遺存,而長沙民眾便于此般文脈潤澤之下開拓進取、自強不息。此聯上聯發思古之幽情,下聯言今之城市繁盛,立意既高,文情亦勝,有渾厚大氣之美。
周廣征題杜甫江閣聯:
以天心岳麓為鄰,江閣不孤,水色山光相映帶;
與屈子賈生異代,詩魂猶健,秋風茅屋不重吟。
此聯現掛刻于杜甫江閣一樓東門。江閣位于湘江東岸,距天心閣、太平街二處亦不足2公里,皆步行可及,又可覽湘江縱貫、眺岳麓蜿蜒,文脈既盛,視野亦佳。作者從周邊環境著筆,巧妙地融合長沙最富盛名的自然與人文元素,文化氣息極為濃郁。而末句更生發聯想,今日城中廣廈連霄、民生富足、社會和諧,詩圣之千年夙愿已實現,可無需再作“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風雨不動安如山”之慨嘆。
一座城市的活力,首先體現在人的意識層面。長沙精神,可上溯至屈原之求索,發揚于湖湘學派之經世致用。在延續千年之后,“心憂天下、敢為人先”的使命感,讓湘人寫就半部近代史。而到了建設發展時期,民眾也同樣需要以這種精神為指引,去從事創造新天地的事業。
鐫刻歷史變革的印記、弘揚正確價值的導向、描繪時代發展的宏圖是文學藝術作品所具有的獨特功能與力量,而楹聯自然也不例外。因而,其創作也要積極承擔這一重要社會使命,以提升文化價值。
清代黃兆枚題天心閣聯:
四面云山皆入眼;
萬家煙火總關心。
潘基躓題天心閣聯:
高閣出重霄,攬衡岳撫湘流,縱幾度滄桑,卷雨飛云,終如人愿;
古城多勝跡,綴珠璣添錦繡,系萬家憂樂,鞠躬俯首,勿愧天心。
“天心閣”之名,源于《尚書》之“咸有一德,克享天心”,意指為政者要任用有德之人,才能夠合天心而成功業。而《尚書》又云“德惟善政,政在養民”,因而“天心”即“民心”。天心閣曾經是城南至高之處,于此憑欄遠眺,可楚天一覽,如今四周高樓鱗次櫛比,見證著城市的發展與歷史的巨變,但“萬家煙火總關心”的民本情懷,依然是時代的要求。
黃琳題烈士公園聯:
天無戾氣風云凈;
地有忠魂草木香。
烈士公園是為紀念湖南革命烈士而修建。在此聯中,公園的草木沐浴于烈士的精神輝光之下,青翠而茂盛,是以英氣長存,忠魂不滅。尊崇烈士,是民眾對于民族脊梁的集體認同,而弘揚烈士精神,更是回歸初心、展望前路之指引。
所謂“意象”,是指客觀物象經過創作主體獨特的情感活動而創造出來的一種藝術形象。“象”是具體可感之形,“意”則是指思想與情感,從審美的角度來看,名勝楹聯創作應包含此兩個層面的內涵:一是“觀物取象”,即對名勝事物其客體形象進行描摹;二是“立象以盡意”,即加入了審美價值判斷與評價之后對其藝術形象的塑造。前者屬于較低層次的審美體驗,也只能引發低層次的情感;而當形象中融入了作者的真實情感并使能欣賞者形成對其象征意義的解讀時,審美體驗就進入較高一級的層次,形成所謂的“意境”[4]。
好的楹聯作品,不管選取什么題材,創作者通常會以“借景”、“移情”等各種手法,將自己的人生體驗與價值追求融入其中,將或藝術、或哲學、或宗教、或政治,以人生視野為寫作對象賦予情感。
祝欽坡題橘子洲望江亭聯:
高閣臨江供嘯傲;
英雄曾此問沉浮。
上聯“高閣臨江”用質樸蒼老的筆法,點出了望江亭之地勢,人于此憑欄遙望湘江北去,心中豪氣油然而生,于是放歌長嘯;下聯化用“問蒼茫大地,誰主沉浮”,既緊承上聯之意境,又緊扣“橘子洲”這一地點,可謂神完氣足、情景交融。
張文瓊題岳麓山吹香亭:
或尋三島客,或看四時花,洗耳有清澗鳴琴,叢林入畫蒼山出;
隱千秋碧玉,隱八景仙巢,推懷是春風在座,一卷收香塊壘澆。
三島,即東海三座仙山:蓬萊,方丈,瀛洲。唐代詩人杜荀鶴有詩云:“放鶴去尋三島客,任人來看四時花”,以此形容閑逸的隱士生活。全聯之基調既由此而定,之后,清澗鳴琴、春風在座,叢林入畫,一卷收香,足以想象人于亭中倚欄小憩,是何等的身心舒適。聯既清雅,心亦悠然。
文學創作須以社會生活為源泉與基礎。名勝楹聯的創作,如果能在自然美的藝術形象中表現出社會美的內容,將自然美與社會美融為一體,可引發省思而不落入空洞之言辭說教。而游人,亦可于領略風景之外,收獲人生智慧。
陶晉圭題岳麓山峰回路轉亭聯:
暫息塵蹤探曲徑;
好登石級上高峰。
此聯寫景如在眼前:游客行走于彎曲的山徑之中,聽不見城市之繁喧,只循著石級向上攀登,去探尋更美的風景;而更深一層的含義則是,人生常入山重水復之境,然拋開雜念、迎難而上,終可登臨峰頂,俯瞰群巒。聯語并不華麗,然既含隱逸之情,又有閑適之趣,更具哲理之思,令人回味無窮。
龍非池題民俗村侗族茶樓聯:
世味茶三道;
人情筷一根。
侗族人有用三道茶(油茶)招待貴客的習慣,三道茶先苦、中咸、后甜,茶幾上只擺筷子一根,意曰“一心相待”。龍非池此聯扣眼前之景,發弦外之音,頗具警策之意。
易仲威題民俗村曲廊聯:
擅向曲中尋直道;
慣從廊內覺迷途。
此聯于上下聯對應位置分別嵌入“曲”、“廊”二字,雖為小道,亦有巧思,聯語中又暗含辨證之論,讀來似有“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之悟。
周叔弢題岳麓書院聯:
院以山名,山因院盛,千年學府傳于古;
人因道立,道以人傳,一代風流直到今。
此聯掛刻于岳麓書院講堂。岳麓山風光秀美,但直到岳麓書院創立,又有朱張兩位理學大師聯袂于此留下了恢弘的理學正脈氣象,方漸以名儒賢士之流風而彰顯于世。岳麓書院既為湖湘文化的傳承圣地,人才于此識道以立身,而書院的道脈又依靠輩出之人才來傳承,是以千載弦歌不絕。聯語看似平直,然內蘊因果辯證,有“大象無形,大巧若拙”之感。
進行文學創作時,“言”、“象”、“意”三者是能夠相互轉化的,其過程為以“言”關聯情境、以“象”滲透意識、以“意”升華審美體驗[5],從而使抽象的哲學理念與價值追求經由文學審美中藝術形象的演繹而變得具象可感,而這一轉化過程所圍繞的核心便是“詩意”。其如同海德格爾所倡導的“詩意棲居”那樣,在佳聯之中,“詩意”成為了人與景觀最自然的相處狀態。
熊東遨題岳麓公園聯:
在野莫言高,峰甘冷落和云隱;
出山仍不濁,水愛清明抱月流。
此聯以描畫山林景象起,以人生哲理蘊于其中,并借景物的自然審美形象引發聯翩浮想,可謂著筆于山水之間,發聲于琴弦之外,已入“天人合一”之境。
黃波題洞陽山隱真觀聯:
但愿相偕成小隱;
或能各自盡天真。
“小隱隱于野,中隱隱于市,大隱隱于朝”是道家的哲學思想。黃波在上下聯對應位置巧妙嵌入觀名,以“小隱”與“天真”體現修道者居于林泉野徑、追求自然之道的閑適生活。此聯平實而含蓄,看似只疏疏淡淡的幾筆,細品之下卻能以象外之旨生韻外之致,隱現張力。
王永江題愛晚亭聯:
晚照披紅,恰補秋初楓葉早;
寒山聳翠,不妨云起大江流。
愛晚亭素以深秋紅葉、山徑夕陽馳名遐邇,又有毛主席曾于此“指點江山、激揚文字”,故寫愛晚亭之聯作大抵不離此二者。此聯頗具新意,上下起句化用亭柱上所刻的羅典之聯語 “山徑晚紅舒”、“峽云深翠滴”,而后不寫深秋之景,卻繪初秋之貌:彼時霜葉尚青,寒山猶翠,夕陽初上,霞光順山而下,色彩甚是綺麗,而如此山色,可動詩情,卻無妨于江流云起。此中無人無我之境界,合乎道矣。
創作者是如何使欣賞者感知其在聯語中所營造意境之美的呢?中國古代文論中素有“言”、“象”、“意”之辯,強調文學語言形式對于塑造藝術形象并進而表達作者情感的作用,而后再經進一步闡發,便創造出傳統美學理論中的“意象”、“意境”等審美范疇[6]。
“言”、“象”、“意”三者之間是具有同構關系的,這種同構源于審美意象與情感之間的融匯與共生。因此,無論作品篇幅或短或長、風格或輕靈或厚重、語言或華麗或質樸,好的名勝楹聯作品總是以創作者的價值理念為表述核心,然后輔以各種文學藝術手法——如比喻、擬人、用典等修辭手法以及象征聯想、對比襯托、情景交融等寫作手法——來增強表達效果、豐富審美信息,讓欣賞者能夠在體察聯語所表述的物象與情境時,經由各種認知方式的整合,以獲取“物外之境”的精神體驗。
名勝多為靜物,往往雖具有形態之美,卻缺乏靈動之姿。在創作時,可以借助比擬的辭格化靜為動,或以將動態之物融入靜止事物之中的手法,來賦予原本無生命的靜態事物以生命的活力,如此,聯語描述的畫面會顯得靈動起來,從而充滿主觀意識。
王儼思題民俗村瑤寨茶樓聯:
風動茗香浮幾席;
水涵山色上樓臺。
瑤寨茶樓臨水而建。作者以“臨水”著筆,上聯“浮幾席”者,狀茶香之馥郁;下聯“上樓臺”者,言水光之搖曳,聯語寓“靜”于“動”,色香并出,引人入勝。
史鵬題橘子洲頭望江亭聯:
樹繞人家,岸聯春水綠;
江流天際,帆帶夕陽紅。
此聯只有短短十八字,然包含了近景、中景與遠景的層次變化,不僅色彩豐富,且以擬人的手法使景物之間產生互動感,可謂意象滿滿,自有一番閑逸愉悅之情涓涓流淌于字符之間,讀來只覺其妙處可意會而難以言傳。
劉運佳題桃花嶺公園聯:
一溪春釀桃花水;
數疊泉鳴柳葉風。
此聯純以寫景來表意,于此閑游,可看桃紅柳碧,能聽泉水潺潺,還感風送清香。作者但憑一支妙筆,便將人帶入有色有聲、動靜皆宜之境矣。
胡暉題瀏陽河聯:
落日別西山,浩浩湯湯,云海一時堆璀璨;
秋風生北浦,溟溟渺渺,舟人無盡說江湖。
此聯著意描寫瀏陽河黃昏的景象。臨水觀落日余暉與遠山云海,這原本是極常見的場景,但通過作者精心凝練的聯語表達出來,已然呈現出很迤邐生動的畫面效果,而下聯又融入了船家的神態動作來進一步強化實景,以營造更真實的景象空間,從而引讀者入“境”。
情感的表達與體驗需求,是文學作品創作與欣賞的驅動力,故為文之道,首貴情真。如鐘嶸《詩品》中,開篇即為:“氣之動物,物之感人,故搖蕩性情,形諸舞詠”。
在中國古典美學理論中,藝術作品所展現的意象與其所表達的思想情感融為一體而形成的境界被稱為“意境”。情景交融而生發的意境也是傳統詩歌的最高審美境界。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寫過:“能寫真景物、真感情者,謂之有境界,否則謂之無境界。”而聯語,實際上也是由文學語象與景觀意象構成的詩性話語場,在此話語場中,諸要素相互作用,使情能稱景、景亦傳情,二者相觸而契合無間,才能予以讀者情感意境之美,正所謂“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因此,創作名勝楹聯時,創作者要善于融入情感,以情動人,才能把客觀的景物寫“活”。
清代但湘云題長沙定王臺聯:
數景帝十三王,故國山河,片石猶留漢藩土;
去長安一萬里,楚江風雨,危欄憑吊蓼園秋。
長沙定王臺,乃彰顯孝文化之勝地,古往今來,以孝為題之作,精彩紛繁。此聯沉郁之風、肅穆之氣、動情之深者,非當世聯家所能醞釀。
李意堅題橘子洲聯:
極目水天遙,曾幾度渚暗殘陽,江寒暮雪,
憑欄人杰遠,是何年儒翁泊岸,野老維舟。
此聯結合橘子洲人文地理來寫。上聯賞景,開篇“極目水天遙”展現出開闊的視野,而“渚暗殘陽,江寒暮雪”二句卻使畫面輪流呈現出單調的暗紅與灰白色調,顯得頗為傷感。下聯在此情境下,以憑欄懷人引發作者情感的抒發,情景交融卻脈絡分明,營造了一種滄桑的意境。
文化底蘊是某一群體所秉持的可上溯較久的道德觀念、人生理念等文化特征。長沙的文化底蘊深厚,而作為一種內在的精神氣質,這種底蘊也應該體現在名勝楹聯創作之中。另一方面,楹聯是一種類似于詩詞的文學體裁,雖然沒有固定字數與句型的限制,但同樣篇幅不長,因此,聯語也多為詩化的語言,需要用精煉的語言表達盡可能豐富的內涵。同時,既不能太直白又要避免過于抽象的概念。而如果要兼顧以上要求,讓名勝楹聯作品既體現出歷史的厚重感,又具有文學的感染力,用典是一種可行而有效的方法。
用典是傳統詩詞中常用的一種表現手法,在詩文中,引用過去有關人、地、事、物之史實,或有來歷有出處的語句,都稱為“用典”。典故是對具體歷史事物的高度概括,如果用得巧妙恰當,不僅可以使聯語的內涵意蘊更加豐富,還可以使聯語的表達更加生動凝練、含蓄典雅,并予以欣賞者聯想和思索的余地。
張恩麟題長沙白沙古井公園聯:
高天賜風月一園,是造物之無盡藏,好為寄興怡神地;
古井媲瀟湘八景,看游人之所共適,都在廉泉讓水間。
廉泉讓水,自古為風土醇美、政治清廉之代名詞。據《南史胡諧之傳》載,南朝宋時,梁州范柏年謁明帝,言及廣州貪泉,明帝問曰:“卿州復有此水否?”柏年答:“梁州唯有文川、武鄉、廉泉、讓水。”明帝又問:“卿宅在何處?”曰:“臣所居廉讓之間。”此聯作上聯盛贊風景人文之盛,好為寄興怡神;下聯發抒廉泉讓水之情,寄意修身養性。此聯行文灑脫,筆法類似散文,然而一氣呵成、蘊藉深沉,誠厚積而薄發者也。
呂可夫題岳麓山聯:
逶迤自衡岳南來,到唐杜詩中,霜葉竟成絕唱;
壯闊望湘江北去,數蔡黃身后,浪花不盡英雄。
朱張黃蔡與岳麓山之關聯算得上楹聯家們寫岳麓山題材楹聯時最常用的典故,除此之外,另一個熟典則是愛晚亭之名稱由來——即杜牧詩中的名句“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再加上毛澤東《沁園春·長沙》一詞中膾炙人口的“湘江北去……看萬山紅遍,層林盡染”與活用楊慎《臨江仙》之“滾滾長江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聯中連用數典,足見創作者之知識廣博與獨具匠心。
當然,創作時,并非典故越用得多越好,如李商隱的《錦瑟》一詩,大量用典,雖然這些典故本身并不難理解,但堆積在一起是要表達什么,古今眾說紛紜,皆不得要領。至于那些使用大量的生僻、佶屈聱牙的典故以故作高深的楹聯作品,更是過猶不及,落了下乘。因此,用典的最高境界應該是化典無痕,如鹽著水,雖然用了典卻讓人不覺得用了典一樣,寫出來的作品,既能讓不知典故的欣賞者讀得懂,也能使熟知典故欣賞者會心一笑甚至領悟更深,這才是真正的高明。
胡靜怡題西園北里文襄園聯:
虎帳南開,旌旗十萬吞胡虜;
春風西度,楊柳三千蔭玉關。
文襄園是在左文襄(左宗棠)祠原址上修建的。此聯著筆于左宗棠抬棺出征、收復新疆之事跡。上聯描述了行軍作戰之宏大場景,下聯則以春風之意象來贊頌左宗棠之功勛,或許連小學生也能從“春風”、“楊柳”與“玉關”等詞語聯想到王之渙的千古名句“羌笛何須怨楊柳,春風不度玉門關”,但確切來說,下聯的典故來自于晚清將領楊昌浚的詩句“新栽楊柳三千里,引得春風渡玉關”。據說左宗棠當年率湘湖子弟進入西北后,看到甘肅干旱少雨,樹木稀少,便命兵士在行軍途中夾道種植柳樹,后漸“連綿數千里,綠如帷幄”。正如作家梁衡在他的散文《左公柳,西北天際的一抹綠云》中贊美的那樣:“只有少數有遠見的政治家才會在戰火彌漫的同時就播撒建設的種子,隨著硝煙的退去便顯出生命的綠色”,胡靜怡極其老道地化用楊昌浚之詩句典故,以楹聯的形式對左文襄公的功績做了最形象的總結。
此外,從文學敘事層面而言,運用典故展現文化底蘊,更多的是體現古人的精神情感與價值追求。而在當代,城市社會形態與文化氣象也都發生了巨大變化,再加之欣賞水平參差不齊,所以創作時不能拘泥于運用典故,而是要從思想內涵、語匯表達、傳播交流對象等方面巧妙切合聯語表象與內涵,以滿足雅俗共賞的需求,才能使得名勝楹聯作品所傳遞的文化信息轉化為易于理解的文化意象,進而形成文化內涵、文化載體與文化受眾三者之間的良性互動。
中國的古典文學素有“詩言志”的傳統。在古代,懸掛楹聯是名勝景觀場所不可或缺的一種裝點。作為一種借助景觀場所物質載體而流播、具有文化審美意義的類詩詞文學作品,名勝楹聯的創作目的也很明確,無論是抒發景物審美之情、體察生命自在之趣、感悟天人合一之境,最終都可歸于彰揚與教化,即為文化建設助力。
時至今天,在文化建設的向度,融合多元的創作經驗以求變、創新,來反映長沙的社會生活、城市發展與時代精神,無疑是名勝楹聯創作的主要任務。然而,“寫什么”不是判斷作品好壞的標準,因為“無事不可入詩在古人那里早已實現”[6]。要在楹聯作品中注入現代性的審美與思考,需要創作者以符合楹聯素有的藝術規律和審美習慣悉心“經營”,以蘊含文化內涵的立意和選材與富于文學美感的筆墨共同建構完整的意境,才能使其具有更高的文學與文化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