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來自于對生活的片片赤城（外一篇）

馮三四

人各有命，常被很多人用來慨嘆命運不公或進行自我安慰。有的人因為失敗或碌碌無為而怪罪命運的不公，而后把自己不能取得成功的原因歸咎于出身卑微，然后心安理得地接受所謂的命運安排，在悲憤和碌碌無為中聊此一生。而有的人面對現實的不公和打擊，從不自怨自艾，也不責難環境和他人，而是理性分析，接受現實，然后繼續努力，即使在人生最不得意的時候，也讓生命盡情釋放，創造屬于自己的風采。

人各有命，這是客觀存在的現實。

有的人含著金鑰匙出生，從呱呱墜地的那一刻，就已經擁有了很多資產，包括很多人奮斗一生也無法擁有的房產和股權；而有的人，一出生就成為家人的負擔，成為貧窮和苦難追逐的對象。誰也不能選擇自己的出身，不能左右大環境的氣候，但我們可以把握自己，改變自我，去迎接困難的洗禮和惡劣環境的挑戰。

我每年都組織一次下鄉慰問貧困戶的黨支部活動。雖然社會發展突飛猛進，國家綜合國力大大增強，國家對地方扶貧工作也給與很大的政策和專項資金支持，許多扶貧工作人員也為脫貧攻堅付出巨大的努力，但在一些偏遠的農村，貧困的帽子依然沒有摘除。有一次我們來到一個村莊，慰問五戶貧困戶，他們在政府的幫助下已經搬離搖搖欲墜的土坯房，住進了鋼筋混凝土建成的平房，但由于沒有錢裝修，房子依然保持著土坯的原樣，家里沒有什么家具，空蕩蕩的。五戶困難戶的硬件條件差不多，但進入五戶人家，給人的感覺卻全然不同。我印象最深的是只住著兩個老人的一戶貧困戶。老人家都是六十多歲的年紀，男主人常年臥病，老婦身材也很瘦弱，他們養育有一兒一女，女兒早已遠嫁他鄉，兒子為了掙錢給老父治病背井離鄉去城市打工掙錢。老婦是個勤快人，雖說要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老伴，生活已很艱辛，但她把家里整得干干凈凈，睡在床榻上的老漢，也衣著整潔，沒有久臥病榻慪出的難聞怪味。屋外種植有各種當季蔬菜，屋里也擺著幾盆植物，破舊的水桶或塌邊的瓦罐，就是花盆，里面種著虎皮蘭和在野外移植回來的不知名的植物。老婦說，因為她沒有能力抱著老伴出門看看，所以就把以前下地干活常見到的花花草草搬進來，給老伴養養眼，調節調節心情。我突然覺得著灰暗的土坯房里滿室芬芳，也覺得眼前這兩位風燭殘年的老人燦爛得像花一樣。交談中，臥病的老漢滿是對政府扶貧政策的感謝，老婦口中也總是感恩之詞，雖然子女不在身邊照顧，雖然生活清貧如水，但她們卻在艱難中留存感動，在苦悶中營造歡愉，在陋室中種植春天。他們熱愛生活，感恩生活的樣子，是那么美麗的一道風景，讓我賞心悅目。

生活就是這樣，對誰都是公平的，熱愛生活的人，生活同樣回報予愛和熱情；抱怨生活的人，始終生活在抱怨中。有的人也許會說，你不用每天為一日三餐灰頭土臉地奔忙。也有的人說，生活從來都是一地雞毛。也許，對于很多被生活折磨得遍體鱗傷的人來說，心中早已失去好好裝扮生活的熱情。他們恐懼生活帶來的壓力，進而對現實的生活充滿恐懼。但對于始終熱愛生活的人來說，生活隨處可以詩意陽光。

我常常在情緒低落的時候去菜市場走走，那些青的綠的紅的紫的瓜果蔬菜，總是給人十足的生活氣息，熙熙攘攘為生活奔忙的人帶著滿身濃重的煙火氣，而時起彼伏的討價還價的聲音，溢滿滿著熱血和激情。在菜市場走一遭，你總能感覺到生活的五味雜陳，也能體會到生活的五彩繽紛。

蕓蕓眾生中，形形色色隨意行走的人，都是活著的教科書。

漫無目的地閑逛中，總有一處風景，或某一個人，會讓你不自覺地駐足。我好幾次被一個女攤販吸引，她售賣新鮮的菠蘿，行情好的時候賣十元兩個，水果旺季，競爭的攤販多，她就賣10元三個菠蘿，不稱斤，按個賣，而且幫削皮。這樣的生意并不是很好做，利潤很清晰很微薄，而且很辛苦。且不說兩個菠蘿賣十元錢能有多少利潤，光是給兩個菠蘿削皮，就是很大的工程。換作是我，十塊錢作為給兩個菠蘿削皮的工錢我都嫌少。但就是做著這樣粗糙而繁重的營生，也沒有影響這個攤販對美追求的熱情。她看起來大約40歲出頭，每次在菜市場看到她，她都穿戴很整齊，頭發不是編辮子就是盤髻子，發型美觀大方，衣服雖然都是布料簡單的的確良或人造棉，但款式卻搭配得當，最讓我欣賞的是，她每次都畫一點淡妝。她那雙被菠蘿酶腐蝕過的粗糙的手與她淡雅精致的妝容顯得有些不相協調，但她對美的熱愛和追求，已經讓我不自覺忽略她某些方面的不足和違和——況且，為創造美好生活而變得粗糙的雙手，也應該是值得贊美的。我原本并不是很喜愛吃菠蘿，但為了與她自然交談，便趁買菠蘿的時候與她聊天，她很大方地跟我說她這門生意的“內幕”，她說不管是賣十塊錢兩個還是十塊錢三個，每賣一個菠蘿就賺一元錢左右，賺的都是辛苦錢，雖然很累，但踏實。我試探性地問她關于化妝的事，她說她從小就很臭美，讀書的時候沒錢也省吃儉用買廉價的化妝品，他覺得化妝會讓自己心情好很多，早已習慣了，也曾有人嘲笑她一個小攤販還假裝臭美，但她說這不是裝的，是一直以來的習慣。她說，也沒人規定小攤販不能化妝，我喜歡我自己化妝的樣子。我由衷地肯定她的做法，并當面表揚她：“你熱愛生活的樣子，真的很美。”

羅曼羅蘭說過：“世上只有一種英雄主義，就是在認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熱愛生活。”不管是什么人，都有縈繞自身的煩惱。只有熱愛生活的人，才不會被煩惱左右。熱愛生活的人，都是生活中的藝術品，他們不會讓生活變得邋遢混亂，也不會讓生活把自己壓得灰頭土臉。即使在生活一片灰暗時，熱愛生活的人也會在灰暗籠罩中努力扒開一條縫，讓陽光透過縫隙，照進現實，照進心里，讓生活充滿陽光。

農民工阿樂的奮斗史

阿樂是我見過很特別的一個打工者，他踏實、堅韌、勤勞、善良。他雖然只是一名普通的打工者，但他身上匯聚了很多人性的閃光點，最重要的是，無論身處任何境遇，他總是心懷夢想，從不言棄。

第一次在建筑工地見到阿樂時，他18歲出頭，中等個子，黑瘦黑瘦的，不抽煙，喝點酒。不怎么喜歡講話，默默地干活，嘿嘿地笑。

阿樂來自偏僻的農村，家中有兄弟姐妹四人。聽說由于孩子多，家里窮，阿樂的父母在孩子年少時就外出打工了。據說他的父母為了節省路費開支，有時過年都不回家團聚。

兄弟姐妹中，阿樂排行老大。父母不在家，阿樂便跟爺爺和奶奶一起生活。在農村的多子家庭里，衣服通常是“老大穿了老二穿，然后傳給老三老四；新三年舊三年，縫縫補補又三年”。其實，阿樂只大弟弟一年多，由于個頭差不多，兄弟倆經常互換衣服鞋子穿。

農村條件落后，村里多數人只關心生存，不重視教育。兩個妹妹只讀到三年級就輟學了。阿樂和弟弟讀到小學畢業。由于平時是一邊干農活，一邊上學，阿樂沒能盡心盡力地讀書，在小學升初中考試時，阿樂落榜了。

父親的意思是讓阿樂補習一年，他說算了，還是留點錢給弟弟讀吧，我是老大，可以打工賺點錢去了。

當時，14歲的阿樂還沒有辦身份證，當然進不了城。不過，他雖然不算身強力壯，但經過多年的磨練已是干農活的好手，趕馬馱，耕地犁田樣樣在行。離開校園后，阿樂便跟村里人同去鄉里的甘蔗地打工。

甘蔗地里的活，無非就是種甘蔗、除雜草、剝蔗葉、砍甘蔗、運甘蔗。阿樂能吃苦，干活老實，深得雇主欣賞，便以3000元的價格買斷他的一年勞力。

那是上世紀九十年代初期，3000元不是一筆小數目。阿樂拿這筆沉甸甸的錢補貼家用，給爺爺和奶奶買衣服，給弟弟在學校的生活費，給給妹妹買衣服鞋子，而留給自己的很少。他樂呵呵地說：“反正我穿太好也沒用，鉆進甘蔗地里，連個鬼都沒有！”

因為忠厚老實，勤勞肯干，阿樂被雇主看上了，要把他收羅為上門女婿。雇主甚至不惜利誘，說：阿樂你已經很熟悉我們家了，你過來什么都不用帶，我們會給你們添置一切，慢慢的你就是這個家的主人了。

阿樂想了想，婉拒說多謝你們的抬愛，我是家中長子，還肩負很多責任，現在不還是享福的時候，我們還是保持雇傭關系吧。

兩年后，隨著糖業市場遇冷和甘蔗種植的熱潮消退，阿樂跟雇主解除了雇傭關系。

此時的阿樂已經年滿16歲，辦完身份證后，他興奮了一個晚上，說我終于可以進城打工了。之前，他到過最遠的地方是縣城，對那里的燈紅酒綠很羨慕。他的愿望是到縣城打工，賺更多的錢。

16歲的年紀，其他的孩子要么在讀高中，要么在讀中專時，阿樂卻守著花樣年華，成為一名地地道道的農民工。

起初，阿樂只有蠻力，沒有技術，只能跟幾個長輩在工地里搬磚。從早到晚，一個月休息4天，用他的話說“脊背一貼涼席就睡著”。夏天時，渾身是汗，內褲都是濕的；冬天時仍大汗淋漓，但雙手凍得開裂見血。

阿樂覺得自己不應該只做搬磚工，因為這是一個人人都可以干的活，只要年輕力壯，不用費什么腦筋。于是他虛心拜師，跟人學習砌磚技術。由于他聰明勤奮好學，很快就掌握了砌磚的本領。

阿樂沒有滿足，繼續跟別人學習鋼筋工、焊接工和架子工的手藝。他天資聰穎，而且勤奮好學，很快就能脫穎而出，深得老板器重。漸漸的，老板讓他負責一些項目的施工，成為一名小包工頭。

就在阿樂激情澎湃，夢想一片美好時，長年在外打工的父親染了重病，一下子把辛辛苦苦掙來的工錢花了個精光。母親無奈之下，只好回家承擔起照顧丈夫的重任。

爺爺和奶奶已經年邁，弟弟還在讀書，妹妹們還小，稚嫩的毛頭小伙阿樂被迫成為肩扛重任的家庭頂梁柱。他沮喪過，迷茫過，也畏懼過，但沒有選擇。

隨著房地產經濟的快速發展，阿樂在工地上也找到了施展才華的空間。他把自己定位一名農民工，雖然沒有多少文化，但從來不覺得作為一名農民工就低人一等，他說自己是憑體力勞動換得勞動報酬。“勞累但光明正大，雖然生活顛沛流離，艱辛苦楚，但是我有一顆熱情生活的心。”

25歲那年，阿樂認識了一個同在建筑工地里上班的女孩。女孩是個會計，相貌漂亮，學識比他高。

在相處的日子里，阿樂和女孩從朋友發展成戀人。阿樂跟她告白：我只是一個農民工，從早到晚都熬在工地上，從年頭到年尾都要四處奔波，我給不了你富裕的、穩定的生活。

女孩笑著說：“人活著最重要的是有生活和工作的激情，我看到你一直在努力和進步，我不會看錯人的！”

阿樂確實很優秀，這個只有小學畢業的人，就算當了包工頭，仍然沒有荒廢自己的建筑技能，而且在歷次勞動競賽中被評委優秀。不僅是工友，甚至是老板都說他有一股鉆勁，不管做什么事情，都不滿足于別人交代怎么做，而是想辦法去更有效更好地完成任務。

女孩跟阿樂告白：“工作中，你是一個認真負責的人；生活中，你是一個有情有義的男子漢；雖然我們買不起豪車，住不起豪宅，但是有你的地方，就是我們幸福的家！”

交往兩年后，阿樂和女孩走進了幸福的婚姻殿堂，并很快生兒育女。在妻子的鼓勵和幫助下，阿樂前進的動力和勇氣更足了。他通過自學填補自己的學歷，除了熟練掌握勞動技能，還學會了看圖紙和管理。

這些年里，阿樂輾轉過樓盤、公路、鐵路等許多個工程項目，足跡不踏過不少省市和偏遠地區。在高寒缺氧，風沙肆虐，氣候無常的高原地區，阿樂時常會出現頭暈、頭疼、胸悶、喘不過氣、睡不著交等癥狀，但他從來沒有畏懼和退縮。在工地里，他只想著早點完工，拿錢，然后回家和父母、妻子、孩子團聚。

只要想到多干一天，就能多拿一天的工資，就可以給父母買些營養品，給妻子買幾件新衣服，給孩子買幾個像樣的玩具，阿樂的內心就充滿了戰斗力。

在遠離親人的日子里，封閉和艱苦的環境讓阿樂學會了樂觀處世。他通過寫日記打發時間，把每一天的見聞和收獲都寫下來。“無論生活多么艱辛，我們內心始終懷抱感恩，相信只要不輕易放棄，一定能走向幸福和光明的未來。”

阿樂還寫詩：“烈日下，你將一塊塊磚擺成詩行；風雨中，你沾滿泥濘的手腳，變成了翅膀，在城市上空飛翔……”

日記和詩歌讓阿樂找到跟這個世界對話的途徑，他把酸甜苦辣都記錄下來，然后在每一次搬家時都隨身攜帶。幾年下來，他已經寫成了厚厚的幾本筆記。

他說每當翻開那些日記和詩歌時，腦海中便浮現曾經到過的地方，曾經揮灑汗水的地方，頓時覺得萬般親切和驕傲。

多年含辛茹苦的農民工生涯，阿樂總不覺得自己的職業低人一等。他說，這些年祖國的建設事業日新月異，高鐵、高速公路頻繁開通，一座座樓盤和新城拔地而起，也許每一次的慶祝喝彩中，很少有人能想起一線農民工的汗水，但是我們用堅守和付出刷出了自己的存在感。

懷揣夢想，不懈奮斗。阿樂掌握的技能越來越嫻熟，拿到的薪水越來越高，家里的經濟條件也越來越好。但農民工常年在外奔波的命運仍然改變不了，于是阿樂經常和妻子孩子視頻通話，盡可能在每年春節都回家，哪怕只是幾天的短暫相聚。

兒子漸漸的長大，上了幼兒園，讀了小學。他經常在電話里問阿樂什么時候才回家，阿樂每次都說等干完活就能回家。一次，阿樂問兒子最想去哪里旅游時，兒子脫口而出：“我最想去旅游的地方，就是爸爸的工地。”

那一剎那，阿樂只得默默地背過臉去拭擦眼淚。阿樂已經年過四十，他想好了，在工地再干幾年就回家創業。他要開一家裝修公司，憑借自己一身的技藝，不愁沒飯吃。

當然，阿樂也知道創業不易。這不，他又在自己的微信簽名里寫下了誓詞：不奮斗，你的才華如何配上你的任性；不奮斗，你的腳步如何趕上父母老去的速度；不奮斗，你的腳步如何跟上孩子成長的速度……

看著阿樂堅毅的目光和穩健的步伐，我突然想到一句歌詞：有夢想誰都了不起！

——選自《西部散文選刊》微信公眾平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