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在羅布泊,我最開心的時刻就是搶拍核爆炸。那是因為我們的原子彈驚天動地、氣勢磅礴。美國在我們的頭上揮舞核大棒,威脅了我們幾十年。今天,我們能不為自己擁有強大的核武器而自豪嗎?因此,我拍核爆炸,渾身是勁、充滿激情。
核爆的那一天,是我和戰友們在核烈火中沖鋒陷陣的一天,也是我既勞累又快樂的一天。
最先要搶拍的是火球和煙云。核爆景象每回只有一次搶拍機會。為了保險起見,我必須精心準備,謹慎操作,不敢有絲毫懈怠:戴上特制的護目鏡,一手握住攝影機搖把,一手按住攝影機開關,變焦鏡頭牢牢對準爆心,屏住呼吸,等待倒計時的開始。核彈閃光的一瞬,你會感到臉膛發燙,熱血沸騰。盡管如此,我仍不住地提醒自己:要拍得仔細、拍得輝煌。那是我們民族的吶喊,是我文章中頂天立地的驚嘆號!
接下來,就是追隨防化偵察分隊沖向爆心,進行緊張的搶拍。往往是從早拍到晚,樂此不彼。說那是一場戰斗,真不為過。
每當空爆過后,特別是數百萬噸大當量的爆炸過后,試驗場總是要被攪得翻江倒海,房倒屋塌,一片狼籍。幾十噸重的火車頭被掀翻,坦克被肢解,飛機、軍艦被摧毀,大炮被扯成碎片,一些裝備化為灰燼,爆心下無防護的動物全部死亡,被燒成焦炭,距爆心稍遠無防護的動物,也遍體鱗傷,慘不忍睹。方圓百里的場區,十個效應大隊布放的武器裝備乃至生活用品,一切可燃物都在起火燃燒,整個試驗場區,已成為毀滅之海、死亡之海。
每次拍攝這些恐怖場景,我都在想,我們一次次進行的核試驗,正是為了制衡那些揮舞核大棒到處耀武揚威的霸權主義者,以換來我們長久的和平。面對奄奄一息的狗、驢這些試驗動物,我會在心里默默地對它們說:你們是為了人類幸福而不幸犧牲的戰友,善良的人們將永遠不會忘記你們。
那個時候,我很年輕,精力充沛,拍攝時渾身有使不完的勁。我穿著防護服、扛著攝影機東奔西跑,追逐烈火,捕捉核爆的種種破壞殺傷景象。要知道,穿著防塵服,戴著防毒面具搶拍,就需要具備一天不拉不尿的本事,這對于我這個多飲多尿的人來說,困難不小。為了減少排溺次數,我必須從頭天就開始選食限飲,核爆的當天還要做到少吃不喝。也許是中國原子彈的巨大威力和誘惑給了我無窮的力量,使我興奮地奔波在火海之中,追趕烈日,追逐夕陽。天黑下來,還有不少的好場景沒有拍完,搶拍就變成了飛跑。直到大地無光,司機連連催喊:“看不見了!收兵了!”
那天夜里的覺睡得最香最甜。躺在床上,我還一直在飛呀飄呀,忽忽悠悠的,猶如騰云駕霧一般。在以后的日子里,每當我不能入睡時,就用那種飄忽的感受來催眠,這成了我防治失眠的良方。
在核爆炸產生的光輻射、沖擊波、早期核輻射、電磁波和放射性沾染五種殺傷因素中,前四種只持續數秒到數十秒,稱為瞬時殺傷因素;而放射性沾染稱為剩余殺傷因素,它可以延續存在幾小時、幾天乃至更長時間。
核彈在空中爆炸時,四種瞬時殺傷因素都比較強,作用范圍較大。隨著爆炸高度的降低,沖擊波和光輻射的能量向近區集中,因而對近區的殺傷破壞作用增強,遠區減弱。
放射性沾染隨爆炸高度降低而增強,因此,地爆方式產生的放射性沾染最為嚴重。空中爆炸,一般不會產生大量的放射性沉降物。如果遇到雨雪,情況就不同了。
在核爆后的試驗場上行動,如果稍不留神,就會遭受來自空氣和地面上放射性沾染的傷害。許多人對這種看不見的隱藏在沾染物中的無形殺手掉以輕心,而招致殺身之禍。
我們“四片室”的人常年活躍在核試驗場上,又直接和原子彈打交道,不少人都“吃”了劑量。柴森、鄭治國、韓榮良、楊采、陳雪云、段仁宗、王大勇、孔令辛……隨便一點就是一大串兒。“常年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
我在拍攝一次觸地核爆炸時,也“吃”了劑量,踩到了“河邊”。
那天指揮部要派一架直升機到現場察看爆炸后的彈坑狀況,我求戰心切,為了爭到拍攝的機會,還和人家吵了一架,才獲準登機。沒想到只飛了一圈,拍了一個鏡頭,直升機就打道回府了。原因是彈坑上方劑量過高。我這次升空,一下就“吃”滿了一次任務劑量的指標。攝制組規定我剩余的時間只能在場外活動,不準越過雷池一步。
還有一次,讓我提前到距爆心30公里的下風方向去拍攝煙云的飄移。如果風向稍有不穩,就可能使我們出現超劑量照射的危險。萬幸,我躲過了這次風險。
那是一次空爆試驗。核爆后煙云由小變大,漸漸上升。我在預定的地點完成了煙云景象的拍攝后,就密切注視著煙云的飄移動向。煙云慢慢地擴散開來,布滿天空,大有遮云蓋日之勢。這正是我所要拍攝的景象之一。拍著拍著,直覺天空變得昏暗,散云也越來越近。
這時司機大喊:“不好啦!煙云朝我們刮過來了。”
我也感到大事不妙,就趕緊抱著機器,爬上汽車,告訴司機往側向快開。虧了那一帶是平坦的戈壁,開起來的車子像是在馬路上賽跑,不一會兒工夫,就沖出了危險區。我們停下汽車,回過頭來仔細觀察,只見一條像帶子似的灰色煙塵,緩緩向下風方向移動。我高興地說:“我這個角度太棒了!”一刻工夫,一組由遠至近組成的煙塵飄移鏡頭拍好了。我興奮地說:“完成任務了,回家!”
真正算得上踩“濕鞋”的,是宋景玉。那是1975年,我國第二次地下核試驗拍攝的任務交給了宋景玉。他拍的第二次地下核試驗,和我拍的第一次地下核試驗有許多共同之處。都是先開挖一條山洞,再把核裝置安裝在爆室,插上雷管后進行封堵回填。時任基地副司令員的張英同志照例在原子彈旁進行現場辦公,按照規定他個人的工作鏡頭還是不讓拍。
也有不同之處。首次的地點在南山,這次的地點移到北山。還有一個不同,首次的“零時”趕在了黑夜,這次選在了白天。我那次沒拍成像樣的爆炸景象,讓我為這事憋屈了一輩子。這次不同了,選在了一個秋高氣爽的明媚白天。為了彌補首次地爆景象的缺憾,宋景玉這次施展了全力,決心要拍好這組爆炸景象鏡頭。
地下核爆炸一定要做到“四不”:一不冒頂,可別把山頂給崩開了;二不放槍,別讓沖擊波從洞口沖出,做好回填封堵工作;三不啞炮,要是雷管不引爆,事兒就麻煩了;四不泄漏,不能讓核污染從洞口外溢。
對于冒頂、放槍、啞炮這三種事故,只要原子彈一聲轟響,就可立見分曉了。而對核污染外泄,則需要靠近偵查,才能弄得明白。性急的宋景玉,沒把核外泄放在心上,犯了輕敵的毛病。
核爆的那天,秋陽高照。宋景玉手拿的攝影機和幾臺已安裝的固定攝影機,在零前五至三秒鐘都開機運轉了。隨著報時員“起爆”的話音落地,北山在微微的顫抖中騰起了大面積的煙塵,參觀臺上的人群頓時歡騰起來。宋景玉在取景器內看得真切:煙塵越升越高,塵團越散越大。整個北山仿佛被晨霧層層纏繞。直到一盒膠片跑完,宋景玉仍感拍的不夠過癮,他的心一下飛到北山腳下。
那時,宋景玉還是一個年輕的小伙子,渾身有使不完的勁兒。勝利的喜悅,漂亮景象的誘惑,令他匆忙地收好機器,拽上司機,跳上汽車,就像離弦的箭一樣,沖向北山洞口。
這次的爆破景象太壯觀了。被震松的山體不時地出現山石滾落,下滑的煙塵時而撲向山腳,時而向上翻卷升騰。宋景玉拍得興起,中景、近景、特寫,一組不同景別的漂亮景象被他迅速地搶拍下來了。
然而,年輕的宋景玉過于勇猛了。他的行動竟然搶在防化兵偵查組的前邊。在開始搶拍的時候,連安全線還尚未標出。這下,宋景玉算是誤入了“白虎堂”,冒犯了核老虎的尊嚴。
防化兵偵查組報告:洞口處出現了輕微核污染泄漏。無形的殺手正在向外蔓延。這時,宋景玉才想起看看帶在身上的劑量筆。可是晚了,劑量筆早就裝得滿滿的了。連同那位司機也“吃”進了相同的劑量。
宋景玉馬上被送進五四六醫院,作了兩天檢查。讓他休息一個月,之后雖然讓他堅持正常工作了,但核試驗場對他亮起了紅燈,兩年沒讓他再沾羅布泊的邊。
地下核試驗的最艱苦拍攝,是核爆炸后洞內的景象拍攝。“吃”劑量、冒高溫、排險石,可謂是最兇險的三只攔路虎。坑道變窄,通風不好,照明不良,也給拍攝帶來很大難度。我們不但要帶著沉重的攝影機、照明燈,還得額外攜帶一些防護裝備。為拍好洞內原子彈爆炸形成的高大“空腔”,攝制給先后三次冒險進洞,才完成了任務。
1970年10月的一天,全副武裝的王大勇、陳雪云、劉建輝在許又新主任帶領下,開始了第二次零后進洞拍攝。
猶如一支探險小分隊,他們背著攝影器材,穿著防護服,戴著安全帽,舉著手電筒,緩緩地向前挺進。
斜廊道被炸得變了形,有一段只能匍匍前進。劉建輝、王大勇爭著走在前頭,許主任說:“你們器材多,不方便,還是我打頭吧!”過最窄的一段時,器材要一件一件地傳進去。爬著爬著,地段豁然開朗了。這時前邊突然傳出驚喜的喊聲:“到了!到了!”大家爬進來后,都爭先目睹“空腔”的尊容――
原來不足3米高的小小爆室,使受了委屈的原子彈大發雷霆,一聲怒吼之下為自己打造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大宮殿,足有幾十米高。不過,對來客倒十分熱情,熱得進來的人個個汗如雨下,汗水遮住了視線,順著衣袖、褲腿往下流淌,弄得人們無心瀏覽奇景。陳雪云催促說:“快拍吧!”但這個“房子”被原子彈造得太大了,兩個電瓶燈同時打開,也照不亮腔頂,無奈,因考慮拍不出效果只好匆匆收兵了。
他們疲憊地走出洞口,又見到了陽光、呼吸到新鮮空氣,感受到涼爽秋風的撫慰。大家都像是剛剛從水里撈出來的似的,個個喘著長氣,擰著身上的濕衣,擦著頭上的汗水。青春的活力又漸漸地涌遍周身,笑容開始爬上他們的臉龐,一場爭論開始了。有的說:“太熱了,得有60度。”另一個說:“60度?像個大蒸籠,最少也得70度!”
這時,緩過氣來的老主任玩開了幽默:“那就說它是高壓鍋吧!咱們全是紅燒肉,好不好?”灑滿陽光的洞口邊,傳出一陣開心的笑聲。
局外的人們哪里知道,此時的歡笑,正是對積壓在他們心頭的安全陰影的一次暢快傾吐。
不久前的第一次進洞,王大勇他們已完成了部分洞段的破壞景象拍攝。針對當時一氧化濃度很高的情況,陳雪云在接照明線時做得格外謹慎。當他們平安地回到一分站洗臉時,忽聽遠處傳來“轟”的一聲炸響,接著就有人大喊:“不好了,出事了!”王大勇跑出帳外,順著眾人的視線遠望,看到了地爆核試驗洞口處正翻滾著煙塵。
原來,就在他們撤出坑道后,另一支作業小分隊也進洞了,不慎在接電源時冒出火花,引起坑道內的瓦斯爆炸。
多少年來,回憶起這一天,同志們還總是在說“那次好險!多虧了咱們有個好照明:師陳雪云!”
兩個月后,我接過了進洞拍攝“空腔”景觀的任務。雖然也同樣嘗到了蒸籠的滋味。由于是有備而來,又有陳雪云師傅保鏢,所以沒有對安全問題過感憂慮。
我們每個人都穿著一套膠質的防化服,頭戴防毒面具。除了背上攝影機之外,還帶足了照明燈和照明線。帶頭的人手提一個鳥籠,籠子里放著一只毒氣偵察員小白鴿,我們就邊走邊和它對話:
“有哪兒不舒服就吭一聲。”
“小家伙,好好放哨!”
陳雪云是個細心的照明師,他小心翼翼地接好了電源后,又繼續前進。
很快來到了那個困難地段。我們一個接著一個地鉆進只能爬著前進的十米長的小窄道,許多器材都是連拉帶拽地運進去的。過了這段窄道,我們的目的地“空腔”也就到了。
當我們的兩具六聯照明燈一亮,一座高大的地宮突現在我們面前,令我們驚嘆不已。這里太熱了,還沒干活就已經是汗流浹背,也顧不得有沒有放射性沾染,劑量有多高,更顧不得還有什么規定,就一個個的解開防護服,摘掉防毒面具,盡情地瀏覽地宮的美景。只見亂石滿地,頂上巨石交錯,人一說話還發出“嗡嗡”地回響。小劉覺得好玩,就大吼了一聲,不料卻招來一串碎石紛紛落下。惹得老陳瞪了一眼:“不想活啦!”這時,我已舉起攝影機嘩嘩地拍了起來。完成了全景拍攝,也拍了“空腔”的特寫。我們細心地找起金剛石來。因為這次地下試驗安排了一個特殊的項目,就是放置了不少的石墨,說是核爆幾百萬度的高溫可以將其化為金剛石,如果能獲得成功,價如黃金的金剛石就可將試驗的費用賺回來。我們在地面上找來找去,可惜連個金剛石的影子也沒見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