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字一畫話平生

陰牧云

饒平如（1922年—2020年）

初識饒平如，是從《平如美棠》開始——我有幸成為這本書的責編。那是2013年，在妻子美棠去世5年后，91歲的饒平如交出這本回憶圖文書，講述兩人60年的愛情故事。書一出版就感動了無數人，“平淡如樹，卻又絢麗如花”。之后，老人便成了“紅人”，喜歡他的讀者不分老幼，甚至年輕人愛他更多。但他本人一直遠離喧囂，繼續打撈記憶，邊寫邊畫。

去年4月，饒平如停下手中的筆，離開人世。和他相識的7年間，我和他有過無數次交談，聽到很多故事，有些寫在了《平如美棠》中，有些未曾提到。生前，他曾應允再出一本書，名字都起好了，叫《平如的本子》。如今，在他去世一年多后，我們將他的遺稿收集整理出版，更名《平生記》。與《平如美棠》不同，《平生記》是他“愛情之外的故事”，既有兒時的天真歲月，又有青年從軍時的跌宕起伏，以及中年后身不由己、驚心動魄的時代震蕩。

故事從饒平如少年時在江西南昌的生活開始。一個夏日清晨，幼年的他把竹床置于天井中，躺在上面，仰望白云在晴空中翻騰起伏，有時像羊，有時像牛，變幻無窮。這時父親忽然也來到廳前，立在一旁并隨興吟誦一句“夏云多奇峰”。

饒平如對往昔大家庭逢年過節的喜樂津津樂道，可最難忘的卻是席散后眾賓客辭別的情景：一大群人聚在外婆家大門處，準備喊車子各自回家。黃包車夫已蜂擁而至，口中紛紛急喊“去哪里？去哪里？”年輕后輩早在手上持一沓兌換好的零鈔，將每位賓客的住址告知拉車者，略一還價，付好車資，然后賓客上車，由車夫拉車而去。那時的南昌沒有路燈，照明全靠自家的大燈籠，黃包車座下兩側則各點一盞小煤油燈以資照明。

后來，抗戰爆發，家鄉淪陷，一家人離散各處、難以團聚。面對國仇家恨，饒平如奔赴抗日最前線，參加過湘西會戰等幾場大戰。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他去了上海衛生出版社工作，還被評為“先進生產者”。一切似乎都在變好，饒平如稱之為“一生中美好的回憶”。但好景不長，因為曾經的國民黨軍人身份，他被遣送到安徽太湖縣一個叫花涼亭的地方勞動改造，并且跟妻子美棠兩地分居長達22年之久，直到1979年才得以平反。

那些離家和失意的日子，隨著時光流逝，在回憶里也變得溫暖起來。多年后，想起“花涼亭水庫”大壩，饒平如仍感到自豪。雖然不是建筑工程師，但曾在大壩筑到80米時，在上面夯實過它的最高層;當大壩最終合龍時，他還作為寫稿員獨自一人站在頂端，俯視那一幕水勢奔騰、翻涌而上的景象。

《平生記》是一本未完成的作品，但它的意義，就像有讀者說的那樣，“讓那逝去的年代重新回到我們身邊……讓人感到不論外部之重壓如何之巨，你仍可葆有某種內在的輕快”。于饒平如本人，書中的那些故事、場景和人，都是生命中值得紀念的一筆，這也正是他寫平生、繪平生的初衷，“我獨行在時間大口之外，趕在未來之前，想要把這些還存留在我記憶中的往事，奮力摹寫下來，以作為對他們所有人的紀念”。

《平生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