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的橘香

朱宜堯

小時候不懂，還以為是“菊”呢，還以為每天夜里枕著一個開滿菊花的枕頭，夢想就能開花呢，日子就能結出淡淡菊樣的美、菊樣的香呢。有次不知是什么起因，和姐姐爭吵不休，就是為了這個“菊”字。我說是菊花的“菊”，姐姐非說橘柚的“橘”，拿著半截兒鉛筆在我的小楷本上亂畫，其實她在寫“橘”字。我又不認得這個字，哪里肯服氣，便找母親理論，才恍然大悟。母親為什么就不能做一個盛滿鮮花的枕頭呢？多好哇！

這事很多年不能釋懷。

母親說，一兩陳皮一兩金，百年陳皮勝黃金。陳皮是個寶，家里少不了。它是一味中藥，能理氣醒脾，躁濕化痰。它也是一味入菜提味的食材。家里過年烀肉，那時哪有什么調料，把蒿，香草，陳皮，算作最好的調料了，是母親對貧苦日子的調味品，苦日子要多滋味，有了它，味蕾就不單一枯燥，日子就不再貧苦。所以，母親總不忘放幾片姿色金黃的陳皮。

母親說，枕著橘香枕頭，枕久了，人就有了橘香氣味，那淡淡的香在你的發羽間，肌膚上，縈繞著你，人就變得聰明，又提神醒腦，心也會豁達，再沒了陳腐之氣。那種淡香，是人散發著最高貴的氣質，走到哪里就會帶到哪里，就會傳播到哪里。到時候我兒念了大學，走進了大城市，無論你在什么崗位，什么人群，認識你的，不認識你的，都會說，他們結識了一個散著橘香的人。

后來成人成家成為人父，才漸漸參悟透母親當年的話。她希望她的普通平凡的兒女都有一種可貴可親可近的氣質，不僅僅如此，還要走到哪里散播到哪里，就好像一本書，表面看起來無異，封面也普通，字體也普通，當你打開時，就會發現這本書時時散著一種花香，你就會有這樣的感覺，你無意間打開了一本盛滿鮮花的書，里面有各式各樣的鮮花，它們形態各異，爭芳斗艷，香氣繚繞，你就順著香氣嗅呀，嗅呀，閉上眼睛，沉浸在花香里，沉浸在書香里，沉浸在美好里。

說來母親也算得上半個醫生，她的3個兒女有了小病也不去醫院，姐姐和我從小氣管就不好，遇到了點風寒，就咳得沒完沒了，母親找來大把的陳皮熬水，趁熱喝下去。不出幾日，就被陳皮水醫治得完好如初。母親受了些傷寒，也嚼幾片陳皮，再喝些陳皮水，在腦門兒、太陽穴處拔幾個紫黑的鼓溜溜的罐口。那時哪有什么醫藥，都是些陳皮一樣的植物教誨了母親醫理醫術。我應該感謝母親，感謝陳皮，在我的身體里，至今還留有一種母愛的橘香。

我喜愛書法，吃下的橘皮從未舍得扔，將新鮮的橘皮里的汁液擠出，噴在白色的宣紙上，散散落落，星星點點，或稠或疏，青橘相間。橘柚汁作為“染料”裝裱，天然，清香，淡橘色淡青色交融，透著淡雅，渾然天成，使得我的每一幅書法作品都有一種氣質，都有一種永世不絕的橘柚之香。

感謝母親，她教誨了我在貧苦中的發現與熱愛，并在家族的生命里綿延著清郁淡雅的橘香。

一個橘香枕、一本書、一幅書法作品，等等，但凡世上任何一種物質，都有自己的屬性與氣味，都有自己的氣質和與眾不同的味道，它們用自己的方式呈現世間的美好與用途。人，更應該如此。

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可這個季節，這個鮮明而富有生氣的橙黃橘綠時節，那個為我做橘香枕的人，希望我，好希望我能散著橘香的人，走了。土里的她，到底過得怎么樣了？那個世界真的像他們說的沒有痛苦嗎？唉，橘仍在，香未了，淚惘然。那些名正言順的愛是有保質期的，擱置了，也束之高閣了。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呆望著兒子同樣大小的橘香枕，無以訴之。

那淡淡的香，濃濃的愛，素樸的哲理，醞釀著，發酵著，足以回味一生，銘省一生。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