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琳玲

2019年11月23日,著名文化學者、詩人、作家流沙河在成都因病去世,享年88歲。
按一度風行的主流話語,流沙河的人生在18歲那一年被分為兩截。前半截屬于“舊社會”,后半截則頗為波折:上世紀50年代小露鋒芒的青年詩人,無產階級文藝工作者,“大右派”;80年代的明星詩人、作家;今天的訓詁學者,傳統文化的推廣者和辯護人。
流沙河,本名余勛坦,筆名“流沙河”出自《尚書·禹貢》之“東至于海,西至于流沙”。流沙河1931年生于成都,4歲時隨家人遷回距省城35華里的金堂縣槐樹街老家。4歲開始研習古文,在民國時代的公立學校里念完了小學、初中、高中至大學一年級。
那是一個新舊文化彼此交匯、撞擊的年代。學堂的國文老師們認為白話文淺顯直白,一看就懂,老祖宗留下的古文篇章才是珍珠。“我的小學老師規定所有的作文必須用文言文寫。中學時,國文老師把《古文觀止》里的許多文章都選進來。所以,我們在課堂里學的,比國民政府規定的《國文教科書》要多得多。”念高中時,他已經背下了《莊子》《孟子》《荀子》中的不少篇章,以及曾國藩、桐城派的文章。
這個瘦小、聰慧的男娃娃(四川話)還有額外的“加餐”。念初中時,每天下午一放學,他就背著書包和兩個同學到一個前清老秀才家里上課。老秀才本名黃捷三,家境貧寒,靠給十來歲的孩子講古文養家糊口。黃老秀才上課不算有趣,但會背很多詩詞、古籍。流沙河認為,學古文的第一要義就是背誦,記住了會終生受益,“你會用一輩子來消化它、慢慢懂得它,形成一種文化性的人格。”在四川文化圈里,流沙河的博聞強記遠近聞名。
1947年春,流沙河考入省立成都中學高中部。和當時大多數熱愛文藝的青年一樣,興趣迅速轉向了新文學。巴金的小說、魯迅的雜文、曹禺的戲劇,還有艾青、田間、綠原的詩歌都讓他沉迷。他開始向報紙投稿,陸陸續續發表了十來篇短篇小說、詩、譯詩、雜文。
一個嶄新的世界于1949年到來。以最高分考入四川大學農化系后,流沙河再也按捺不住熱情,就讀半年后就離校投身“創造歷史的洪流”。先在《川西農民報》任副刊編輯,后調到四川省文聯任創作員,又任《四川群眾》編輯、《星星》詩刊編輯。
此時的流沙河是一名積極、上進的青年文藝工作者,用詩歌、散文、先進人物事跡報道謳歌著社會的新面貌。
他也切斷了和“反動家庭”的一切聯系。他的父親是國民黨縣級政府里一名負責征兵的科級公務員,1951年在土改運動中被槍決。這一段隱痛,被他封鎖在心靈深處長達數十年。流沙河從不提及父親的死。
1956年,25歲的流沙河到北京參加完全國青年創作會議。在回成都的火車上,他有感于“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文藝方針,寫下了一組以花草、樹木為主題的現代詠物詩,大意是革命者不能夠光是一個螺絲釘,還要堅持自己的個性和認定的真理。隨后,《草木篇》發在他提議并參與創辦的新中國第一份官辦詩刊——《星星》的創刊號上。
這組今日讀來覺得有些幼稚、簡單的小詩,卻牽連出3個“反革命集團”,不少人因此受牽連。上世紀80年代,流沙河因工作每到各地,總會有人找上門來告訴他:我1957年被打成右派,就是因為你的《草木篇》。
打成“右派”后,流沙河被開除公職、團籍。他先在四川省文聯掃廁所、拉糧食,后來又在機關農場種棉花。“文革”伊始,他被下放到老家金堂縣鋸木廠,拉鋸、釘包裝木箱整整做了6年。期間,他被抄家12次,隨時擔心被革命小將們抓回成都批斗。懲罰性的重體力勞動,常年的營養不良,精神上的擔驚受怕,在他身上留下難以抹去的痕跡。
1978年,他作為全國最后一批“右派”獲得平反。摘帽那天,離他因詩獲罪整整22年差6小時。一年后,他重回四川省文聯,也重回《星星》詩刊的編輯部。一切仿佛又回到1956年,此時已經47歲的流沙河又開始寫新詩,這一次,他兢兢業業地寫了10年。和艾青、公劉、胡風等一批詩人一道被稱為“歸來派”。
詩歌始終是小眾的一種文學形式,即使是在滾燙的80年代。流沙河算是八九十年代知名度最高的明星詩人之一,這主要歸功于他的兩首現代詩——《蟋蟀》《理想》被中學語文課本收錄。
80年代,獲平反的流沙河一度“官授”四川省作協副主席,但他從來不去開會。整個80年代,他都表現得小心翼翼。
“沉入海底”的22年里,流沙河說,是先人們留下的舊書救了他一命,支撐他熬過漫漫長夜。
在省文聯接受勞動監督時,他一度被分配到圖書資料室管報紙。在資料室的庫房里,他欣喜地發現一堆“破四舊”留下的舊書,里頭大部分是先秦典籍。他一頭扎進舊書堆里,每日忙完勞役后在里頭讀書度日。后來,他干脆把床鋪也挪到書庫里。
在發黃的舊書堆里,這個被命運拋入谷底的年輕人找到一個與窗外世界截然不同的“桃花源”。他不再覺得自己是天下最不幸的人。在史家留下的書里,記載著各朝代的黑暗歲月、人的艱難處境,以及各種各樣的冤案錯案。流沙河說自己讀了歷史之后,就覺得個人的遭遇很微不足道了,甚至開始感恩。

給他帶來最多安慰的,是少年時囫圇吞下的《莊子》。這大抵是中國讀書人的一個命運傳統——當人生遭遇困頓、“兼濟天下”的入世理想破滅,幾乎無一例外地走向釋、道二家。
自1989年起,流沙河棄“詩”從“文”。后來,流沙河把自己參透大半輩子的人生心得寫成《莊子現代版》。確切地說,這是一本流沙河版的《莊子》。在流暢、幽默的白話里,他借助這位生活在2300年前的宋國漆園傲吏的言說,對如何面對世間的苦難、人心的詭詐,以及如何在現實里獲得精神自由進行了一番自我解讀。
平和、柔順、不爭,這是流沙河面對外部世界的姿態,他自稱是莊子2300年后的門徒。骨子里,他保留著一個讀書人的清明、孤傲。
在自己的三尺講臺上,流沙河時不時嘲弄著千百年來的中國士林階層,說文人們以怨婦心態抒發懷才不遇、等待皇帝“寵幸”的詩是格調卑微。他也嘲笑另一位自殺的詩人屈原,說他的《九歌》給后代士人開了一個壞頭。
曾有老友說他是個幽默人物,“常以無趣態度置身喜劇場中。”人生的苦楚、命運的無常、令人驚恐的殘酷和荒謬,被他用知識的探求、文化的智趣、歷史的參照給一一消解、抵御掉了。活到84歲時,流沙河說自己人生到站,已“視死如歸”。
從四川省作協退休后,流沙河過著深居簡出的生活,每日讀書、寫字和賣字。早晨7點半起床,給自己煮上一大鍋玉米粥,配上芝麻醬和蜂蜜。早餐過后,凝神靜養半小時,然后鉆進書房開始做研究。中午,夫人給他下點面條、配點小青菜當午餐,他繼續在書房中做研究,一直忙碌到下午4點才歇下來,運動、讀報、聽新聞。
眼疾和體力,早已不允許他長時間做案頭工作。80歲之后,流沙河卻陸陸續續完成《白魚解字》《文字偵探》《詩經現場》《正體字回家》等文化、文字研究方面的著作。
“十年浪費于‘文革,十年浪費于寫詩,十年浪費于作文。”這是流沙河晚年對自己文壇生涯做的一個近乎全盤否定的總結。
流沙河的一生,他在《白魚解字》序言里的一段話恐怕是最好的注解——“白魚又名蠹魚,蛀書蟲也。勞我一生,博得書蟲之名。前面是終點站,下車無遺憾了。”
(鐘博麗薦自《南方人物周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