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陜籍作家高建群的代表作《大平原》主題豐富多元,透過小說中的一些方言密碼,可以更深入地詮釋作品的主題。從“渾全”到“失殛”,四個字揭示了一家人從成員個個健全到災難中倒斃喪生、家破人亡的極度慘狀;“瞎”了心指的是人對于良知的喪失以及對道德傳統的背棄和破壞,即小說中主人公對原生家庭的掙脫;“歇”,則寓示著中國傳統文化中君父居高臨下對臣子覆壓態勢,即小說中的父子微妙關系。對方言元素的運用使得《大平原》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對作品中方言元素價值的探究亦可以豐富方言及地域文化的研究。
關鍵詞:《大平原》;方言密碼;主題
中圖分類號:I207.4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CN61-1487-(2019)20-0134-03
高建群被譽為浪漫派文學“最后的騎士”,他的《最后一個匈奴》與陳忠實的《白鹿原》、賈平凹《廢都》等陜西作家的作品引發了“陜軍東征”現象,震動了中國文壇。《大平原》是高建群的代表作,自發表以來一直受到廣泛的關注。小說講述了渭河平原上高姓一家三代的故事,該書猶如一部關中平原的《百年孤獨》式的家族史。小說以祖母高安氏“偉大的罵街”開始,以母親顧蘭子晚年的遺言收尾。作品的主題是豐富多彩的,“寫農耕文化的沉重艱辛;寫中國農民的沉默堅韌;寫活著很難,有尊嚴的活著就更難;寫社會大轉型中正在消失的村莊,如此等等。”[1]作品中陜西方言元素的使用可謂點睛之筆,細讀小說,我們可以發現方言在表現作品主題方面發揮著不可忽視的功能。本文試著透過這些方言的密碼來解讀《大平原》的豐富內涵。
一、從“渾全”到“失殛”——一個時代的苦難史
20世紀中國文學中描寫苦難主題的為數不少。新文學產生之初就與苦難結下了不解之緣,如魯迅在《吶喊》中所塑造的祥林嫂、阿Q、單四嫂子等人物。在此后文學的發展過程中,這一主題也隨著社會的動蕩而得到不斷的擴展,在文學史中占據了一席之地。當代作家的作品中,如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豐乳肥臀》,路翎的《饑餓的郭素娥》,劉恒的《狗日的糧食》都在此列。陜西籍作家對于苦難的感受也并不陌生,從早期的柳青、王汶石,到后來的陳忠實、路遙、賈平凹、高建群等都在作品中寫下關于苦難的記憶。如柳青的《創業史》開篇所講就是發生在民國十八年的那一場年饉,彼時陜北大旱,顆粒無收,哀鴻遍野,梁生寶的母親正是由于這場年饉才從渭北高原逃難到關中,遇到了梁三老漢,這才有了書中所述的故事。在《平凡的世界》中,路遙更是將苦難這一主題貫穿至整部小說。高建群也不例外,在《最后一個匈奴》《雕像》《大平原》等作品中,始終縈繞著苦難的影子。
在《大平原》中,高建群講述了駭人聽聞的一幕。1942年的黃河花園口決堤造成大量的河南人流離失所,為了尋找生存的機會,這些河南人結隊朝著陜西方向逃難而來,這些饑餓的人群已經瀕臨餓死的邊緣。那饑餓大軍中有一對父母,剛剛把活不下去的小嬰兒放在麥苗地里,成群的喜鵲和烏鴉就發出驚天動地的聒噪,但很快就被后面的饑餓人群趕走。饑餓的人群不是來救孩子的,這場面根本不能引起一絲的同情與嘆息,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他們是來搶奪這具小尸體的,“如果這具小尸體被一戶人家搶到了,那么,他的肉熬下的湯,足夠這戶人家再支撐住一個禮拜的行走?!盵2]26而最殘酷的事情莫過于“易子而食”,這些悲涼而又絕望的故事,是歷史上真實發生的,而且在當時還不在少數。
饑餓大軍雖然有很大的盲目性,可是目標是明確的。之所以掙著命向陜西方向遷徙,是因為前面有一個天堂般美好的地方在等著他們,那地方叫黃龍山。顧蘭子就是這饑餓大軍中的一員,顧姓一家來自河南一個叫顧村的地方,他們在高家渡遇到了高發生一家。而后顧姓一家繼續前往黃龍山,而高發生則在不久之后也攜家遷往黃龍山。然而好景不長,正如書中所說“黃龍山養人,黃龍山又殺人”。顧姓一家接二連三地染上了“虎烈拉”(霍亂),并且一個一個地逝去,唯獨顧蘭子幸免于難。
顧子蘭的父親在顧蘭子母親去世之后嘆息道:“我帶來的是渾全的一家人,想不到,他們一個一個是失殛在這黃龍山了!”[2]64從“渾全”到“失殛”,這無疑是對那個時代一個家族流離失所的苦難最真實的寫照。作者在此處使用了這兩個具有古樸意味的詞匯,這兩個詞匯常常被使用在陜西方言中,涵義非常豐富。
“渾全”在陜西方言中是完整的意思,相當于普通話的“囫圇”。這一用法在古籍當中也可以找到眾多的例子,如元代劉壎《隱居通議·理學一》:“圣人之道,本自渾全,朱晦菴先生說得破碎。”明代高明《琵琶記·書館悲逢》:“孔子、顏子是大圣大賢,德行渾全。”[3]7975關中方言把渾全讀作“hún cúan”,兩字的調值都是24,全之所以讀作“cúan”,正是陜西方言保留古音的痕跡。全在《廣韻》中注為:“疾緣切,平仙,從?!盵4]39讀音為“疾緣切”,屬平聲仙韻,“從”母字?!皬摹蹦冈谥泄攀且粋€舌尖前全濁音,全濁音聲母在今天的普通話中已經全部清化,其中全濁平聲字變為現在的送氣清聲母,全濁仄聲字(上聲、去聲、入聲)變成現在的不送氣清聲母?!叭睂儆谄铰曄身崳势渎暷冈谘葑冞^程中應變為舌尖前送氣音c [ts.],后又因尖音和團音的合并而演變為舌面送氣音q [t..]。
尖音和團音并非后世有意加以區別,其從根本上來講是因這兩組字來自古漢語的兩組不同的聲母。京劇界至今講究尖團音的區別,傳統上把聲母z、c、s與齊齒呼撮口呼相拼組成的音節叫尖音,把j、q、x和齊齒呼撮口呼相拼組成的音節叫團音。例如“箭”和“劍”都是兵器,在語言產生的早期,應當是不會允許二者讀音相同的(箭、劍上古音韻尾也不同,后因韻尾合并而變得韻母一致,借助聲母不同區別意義)。語言是人類用來溝通交流的工具,如果指代這兩種常見兵器的讀音相同,那么在溝通過程中必然會產生誤解。事實上這二者的古音的確并不相同,箭是尖音,《廣韻》注為“子賤切”,而劍是團音,《廣韻》注為“居欠切”,這才起到區別意義的作用。但在現代漢語普通話中,尖音和團音合流了,z、c、s與齊齒呼撮口呼相拼的音節消失了?!叭钡那闆r也是一樣,在演化過程中它受到“尖團合流”的影響,由尖音變作了團音。但方言是漢語的活化石,在一些方言中依然保留了中古音的讀法,如在粵方言中全讀作“cyun4”,甚至還保留了其撮口呼的韻母。
“失殛”在陜西方言中是喪失的意思,有永久喪失的意味,此處作者使用方言詞匯寫出了顧姓男人面對命運的無奈和悲嘆。此處的故事和話語應是由顧蘭子講述,作者將它記錄下來,那一聲長長的嘆息,包含了無盡的失望與悲痛。顧家只是那時中國大地上一個個河南家庭的縮影,在黃河決堤這樣的橫禍之下長途遷徙。他們以為黃龍山真的如賑災官員描繪得那般美好,卻不承想逃荒的路上一家人尚且渾全,反而在黃龍山一個一個失殛了。
小說中對于苦難的描寫可謂觸目驚心,透過這些苦難的故事,我們可以窺見那如螻蟻、如草芥般的人生。而在對這些苦難的敘述中,最為可貴的是,雖經歷過苦難的洗禮,但卻依然擁有與命運頑強抗爭和無堅不摧的勇氣。
二、“瞎”了心——對原生家庭的掙脫與困頓
高二與顧蘭子的第一次相遇,發生在顧家逃亡黃龍山的途中,在經過高村時,二人因一個饃而發生了爭奪,這就是那次著名的“搶饃”事件。顧蘭子是那個掠奪者,也是勝利者。她以不惜將饃藏在牛糞中的方式奪得了食物,使高安氏對這個河南閨女另眼相看——高安氏相信這其中有冥冥之中注定的緣分。后來高家也逃難到黃龍山,高發生老漢與顧姓男人在一次趕集時偶然重逢,便定下了高二和顧蘭子的婚事,在成親之前,兩家先結為互相走動的親戚。但顧姓一家很快被“虎烈拉”奪去了性命,顧蘭子孤苦無依,于是只能由高家收留,提前進了高家的門做了童養媳。
高二在十七歲這年娶了十三歲的顧蘭子,婚后不久高二便去參加了革命。從那之后,一切就慢慢發生著變化,因為他遇見了景一虹——那個與他志同道合,令他一生難以釋懷的人。景一虹是革命女性,她“留著短冒蓋,穿著列寧服,大腳,長腰身”。高二是團縣委書記,她則是婦聯主任。對于高二來說,景一虹是與顧蘭子完全不同的女性,顧蘭子怯懦、逆來順受,而景一虹熱情、單純,對生活充滿了熱愛和憧憬。兩人的成長背景大為不同,命運讓顧蘭子承受了太多的苦難,而景一虹是西京城里大戶人家的女兒,有文化又敢于追求自己的理想,因逃婚而奔赴陜北投身革命。
高二和景一虹相愛了,不久,一紙休書便寄回了高村。那紙休書是這樣寫的:
高二與顧蘭子的婚姻,既帶有童養媳的性質,又屬于沒有進行過合法登記的事實婚姻?;凇吨腥A人民共和國婚姻法》之某條某款之規定,高二同意與顧蘭子解除婚姻關系。孩子咪咪的去留,由顧蘭子自己決定。以后雙方婚否自便。[2]121
用高發生老漢的話來說就是,高二的心“瞎”了?!跋埂痹陉兾鞣窖灾杏脕硇稳輭?,例如壞人就叫“瞎人”,而心“瞎”了就是指心壞了或者變心了?!跋埂痹陉兾鞣窖灾凶x作“ha”,調值是31,這其實也是陜西方言對古音的繼承。瞎的讀音《廣韻》注為:許鎋切,入舝,曉。[4]144在中古屬于曉母字,曉母的中古擬音為h,這一聲母的字在普通話中已演變為x聲母。但在陜西話中依然保留著它的古音。
高二的確是心“瞎”了,在與顧蘭子定親時,他尚不知道愛情為何物,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他也曾以為自己會與顧蘭子過一輩子,“生一炕的娃娃”。但他遇到了真正令他心動的人,于是他硬著心腸給可憐的顧蘭子寫了一封休書。這休書對于顧蘭子來說是致命的,她把自己關在屋子里三天三夜,之后她做了一個決定,悄然退出,離開高村。
但顧蘭子終究無法放下這段婚姻,她在分別之后越來越清晰地認識到,高二是她一生要守住的男人。于是,在高發生老漢的帶領下,她帶著黑建再次來到高二身邊,她要“死死活活相跟上”。最后在高老漢的撮合和逼迫下,高二被迫“埋葬了自己的愛情”,重新接受了與顧蘭子的婚姻。而這也讓高二明白,即使他努力像一個城里人那樣生活,但他永遠無法掙脫農民的身份,永遠無法割斷與高村的聯系,永遠只是個誤入城市的鄉下人?!坝镁耙缓缗R分手時那句充滿抑郁口吻的話來說:‘高二,你骨子里永遠是一個農民,即便你將來成為著名記者了,充其量也只是一個著名農民!”[2]154
對原生家庭的反抗以及無法掙脫的困頓,構成了高二這一人物性格中最大的沖突。從高發生老漢將顧蘭子和黑建二人塞進他的窯洞后,他一直試圖在心理上掙脫他們。但是他越想掙脫,那束縛就越緊,最后只能認命。高二是那個時代從農村想要進入城市的青年的一個縮影,他們滿懷夢想,但最終只能向命運低頭。
三、“歇”——父子間的微妙關系
在高二去世之后,黑建回憶起往事,他用了一個“歇”字來形容他們父子的關系?!伴L期以來,在高二這顆大樹下,他被‘歇住了,性格變得很懦弱,思維變得很被動。還記得尉遲城里那些一記又一記無故的耳光嗎?這些耳光叫黑建學會了逆來順受,學會了忍氣吞聲?!盵2]363
作者使用了陜西方言中的“歇”字來形容高二對黑建的影響?!靶痹陉兾鞣窖灾幸话阌脕碇钢参镏g的一種關系,矮小的植物長在高大的植物之下,光照和養分都受到高大植物的影響,長此以往就會營養不良,陜西方言把這種現象叫做被“歇”住了。
用這個詞來形容高二與黑建的關系再恰當不過。小說所敘述的父子二人的第一次沖突發生在高二被接回尉遲城后的那次舔碗事件中,但事實上卻并非如此。如果縱觀小說,我們會發現,其實高二與黑建的第一次沖突應該遠在顧蘭子懷著黑建的時候。這是一次隱形的沖突,黑建尚未出世,高二便生出了與顧蘭子解除婚姻的念頭,但這一想法最終卻被扼殺。其原因很大程度上應該與黑建的出生有關,當顧蘭子帶著黑建重新出現在高二面前的時候,他再也無法將他們擺脫了。在黑建看來,高二后來在家庭中的暴戾與他們的婚姻有關。
黑建就像被高二這棵大樹“歇”住的小樹,“顧蘭子說他們父子是‘沒有見過面的仇人”,[2]282高二希望黑建能夠尊敬他和揣摩他的心思,黑建則因為飽經苦難而充滿仇恨和反叛,反抗一切的權威。他們父子二人拒絕溝通,“如果黑建那時候不那么驕傲,如果黑建知道作為一個公家人那身肅整的列寧裝下面的心其實十分的虛弱,如果黑建知道在這尉遲城的歲月親愛的父親曾承受過兩次打擊,那他大約會軟下來,去主動溝通。但是沒有,親人們就這樣彼此傷害著對方?!盵2]288直至多年以后,黑建才徹底明白。
在高二生命最后的日子里,黑建一直陪在他的身邊,原本都非常驕傲的兩個人終于有了溝通的機會。黑建這時候才發現那個他印象中十分強大堅硬的父親其實十分虛弱,他在用生命最后的力氣維持著自己的驕傲。小說中有這樣一處細節,黑建在病房陪護的時候,高二勸他抽一支煙,并且遞來了打火機。他用乞求的眼神希望黑建接過打火機,更是希望黑建忘掉曾經因為打火機挨打的事情。黑建接過了打火機,在那一刻,黑建與高二達成了和解。
多年以后,當黑建再一次返回膚施城調研時,他去拜訪了已界晚年的景一虹,那一刻他強烈地感覺到高二正在無所不知的高處,贊許他的舉動。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高二早年間在黑建面前的暴戾是因為景一虹,而黑建這次去拜訪景一虹的舉動,代表他不僅諒解了父親,而且真正的理解了父親。
對方言元素的運用使得《大平原》具有濃郁的地域特色,通過對方言元素的考釋,從語言、文化等多個維度解讀文本,可以更準確和深入地闡釋優秀文學作品的內涵。同時,對作品中方言元素價值的探究亦可以豐富方言及地域文化的研究。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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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朋毅(1988—),女,陜西西安人,西安航空學院人文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方言學。
(責任編輯:董惠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