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爾
英國詩人奧登說,他的詩歌不寫英雄人物,因為以現代戰爭論,摧毀一個巨大的目標,也只需要手指頭按動一下按鈕。這不需要英雄去完成,一個懦夫同樣也可以做到。如果一定要說現代社會還有什么英雄人物,那就是科學家,因為科學家可以改變世界,但是寫科學家需要借助于數學語言,這并非文學所長。商界人物有的或許也可以稱之為當代英雄,或者是當代主角,如喬布斯和馬云之類,但他們的運籌帷幄幾乎不可能有什么文學的感染力,事實上他們取得“英雄”業績的過程幾乎是不可見的,所以文學對這一類人物也并不青睞。
文學人物(主角)的歷史轉型其實早已開始。《紅樓夢》中的賈寶玉就是一個渾身脂粉氣的男子,離武松和林沖已經很遠了,更遑論曹操那樣的真英雄——英雄這個稱謂本來也并非一種道德褒揚,甚或有其反義,所以曹操當然是英雄無疑。俄羅斯作家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寫的是一個憂郁、厭世的人物,作家認為這樣的人物才是當代主角。俄羅斯另一名作家屠格涅夫的長篇小說《父與子》則以一個虛無主義者為主角。法國名作家福樓拜的名著《包法利夫人》中的“英雄人物”包法利,其貌不揚,宅心仁厚,受到妻子和科學雙重的羞辱,最后悲慘地死去了。這些就是19世紀及之前的部分主角。
進入20世紀之后,更是幾乎所有的英雄和主角都被某種精神,或者說某種精神的傾向所壟斷。奧地利作家卡夫卡小說《變形記》中的主角是變成了一只大甲蟲的旅行推銷員格利高爾,他的命運就是被所有的親情所背叛,然后以非人間的方式,無人憐憫地死去。美國作家海明威的名作《老人與海》寫的是一個老漁夫與一條巨魚并一群鯊魚之間的搏斗過程,貌似很有英雄氣概,但他最終得到的只是一副魚骨架。他得到了一個象征性的勝利。正如海明威自己所說,“人生來不是要給打敗的”,人該有一種“重壓之下的優雅風度”,這都是一些近乎美學的姿態,而且,人是被什么東西打敗的,人身上的重壓究竟是什么,海明威對此并未明示。因此,老漁夫與其說是一個當代英雄,不如說他表現出了現代人特有的一種存在困境。
對現代人存在困境最為劇烈、最為悲慘的表示之一,是德國哲學家阿多諾針對希特勒滅絕猶太人所說的名言:“在奧斯維辛之后,寫詩是野蠻的。”這句話初看之下似乎并不難理解,但是它的反題:“在奧斯維辛之后,不寫詩是野蠻的”,也同樣能夠成立,這就發生了一個悖論式的存在難題。正是處于這樣的難題之中,文學的當代英雄或當代主角,變得殊難敲定和取舍,乃至至今仍茫無追尋之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