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鵬
夢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猶如點睛之筆,滲透在人們的生活點滴中,對文學藝術、風俗習慣、宗教活動等方面都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而對中國夢文化運用最為嫻熟的,莫過于明代戲劇大家湯顯祖,其代表作品“臨川四夢”,堪稱為中國夢文化歷史上最濃墨重彩的一筆。本文基于中國夢文化的歷史追溯,以湯顯祖“臨川四夢”中有關夢的話語和場景描寫作為研究對象,積極探索“臨川四夢”中的傳統夢文化,結合湯顯祖的人生經歷和創作情懷,深入淺出地剖析“臨川四夢”中的文化意蘊,以期進一步豐富“臨川四夢”的研究成果,引導蕓蕓大眾重新認識中國夢文化,助力講好“中國故事”,重塑民族文化自信。
湯顯祖,明代著名的戲曲家和文學家,出身書香門第,自幼才華橫溢,一生淡泊名利,郁郁不得志,唯有將一生心血付諸于戲劇文學創作之中。置身于一片復古文學的思潮籠罩之中,湯顯祖標新立異,廣泛吸收佛教、道教、儒家等傳統思想,融合自身的情感主張和政治理想,創作出一系列驚世駭俗、流芳百世的文學經典,被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臨川四夢”,集湯顯祖畢生心血而成的鴻篇巨著,借夢之名,探實之深,辨民之癥,表達自己的愛情理想和對人生命運的思考,具有深厚的文化意蘊和人文情懷。“臨川四夢”包含《紫釵記》《牡丹亭》《南柯夢記》《邯鄲記》四部劇作,采用了不同的夢境,引渡故事情節,升華情感主題,體現了湯顯祖對中國夢文化的深刻思索,反襯現實的滿目瘡夷。運用夢的靈活多變,意蘊深遠,在情與戲之間來回穿梭,為戲劇增添一股朦朧之美,寄情于夢,發人深省。古人云:“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因此,研究湯顯祖的“臨川四夢”,必須從中國傳統夢文化入手,深入臨川四夢的幽境之地,才能探索禪房花木的別樣風光。
夢是人們精神世界的寄托,是人們對現實生活的情感反映,也是文人墨客最好的創造素材。因此,研究中國夢文化,最好的載體就是古代文人的經典著作和相關的歷史記載,如《紅樓夢》《莊子》《聊齋志異》和“臨川四夢”。“臨川四夢”作為夢文學的經典之作,采用不同的寫作手法和記敘模式,構建夢與現實的巨大反差,賦予夢更深的文化內涵和歷史特質。因此,基由“臨川四夢”,深入研究中國夢文化,具有必然性,也有助于傳播優秀的中華文化,講好中國故事,重塑文化自信。
“夢”不僅是臨川四夢中的重要情節,也是推動故事情節發展的內在動力,為戲劇故事增添了一層朦朧的面紗,使得戲劇的發展在欲蓋彌彰之下又多了幾分欲語還休的文化意蘊,引人入勝,發人深省。然而,湯顯祖創作的“臨川四夢”并非原創作品,而是由一些民間話本故事衍生而來,是對前人作品的繼承和再創造。最先完成的《紫釵記》和《牡丹亭》屬于兒女風情戲劇,《南柯夢記》和《邯鄲記》則更加偏向于社會風情。維系這四部作品的隱形紐帶是夢,對于湯顯祖而言,夢不僅是針對某個事件和現象發生后的解釋緣由,而且伴隨著事件的深入發展而不斷發展,引發讀者的思索和討論,成為湯顯祖探索人生和思考哲學的重要途徑。作者以夢為名,淋漓盡致地展現了自己的才華和風格,盡情抒發內化于心的思想和情感,刻畫出四個不同的戲劇故事——“臨川四夢”,從而躋身世界巨匠之列。然而,決定作者從浩瀚如煙海的中國古典傳奇小說寶庫中,一眼相中了這幾篇前人的創作結晶進行再創作的主要因素來源于作者的主觀意圖和文學態度,這與作者的生平事跡、思想觀念和戲劇觀點息息相關,也是人們探索“臨川四夢”文化底蘊的支撐基點。
一、以情反理的自然人性論
湯顯祖創作“臨川四夢”之時,正值明代晚期,即萬歷年間,一系列經濟改革措施促進了貨幣經濟的發展,再加上統治者的貪圖享樂,使得整個社會彌漫著一股縱情聲色、盡情享樂的風氣。因此,如何擺脫傳統道德價值標準的束縛,奏響個體生命的最強音,滿足個體私欲,成為社會的新興旋律。在這樣的背景下,明代晚期的文人墨客紛紛別出心裁,以個體生命和現實欲望作為創作靈感,在文壇之中掀起了一股“主情”的進步文藝思潮,其中尤以湯顯祖的“臨川四夢”最為耀眼。在四夢之中,最為出名的是《牡丹亭》,具有鮮明的浪漫主義色彩,位居中國四大古典戲劇之列,是中國戲劇文學發展的里程碑。在《牡丹亭》中,作者將情與理對立起來,以夢的形式實現主人公情愛自由的理想,再以夢與現實的沖突凸顯情與理的矛盾焦點,不僅增加了戲劇故事的看點,更加增添故事深意,引人深思。舉個例子,杜麗娘還魂以后,其父杜寶卻不肯再認還魂失貞之女,部分學者將其解讀為“杜寶為人冷血,性格扭曲,絕情絕義”,但更加說明當時的“理”對人格人性塑造的重要影響。杜寶寧愿自己的女兒干凈地亡故,也不愿意接受失貞后的復活,主要是這損害了自己身為封建家長的社會顏面,有礙自己的官位晉升,他所遵循的是當時的“理”。而作者在創作《牡丹亭》時,是基于“情”,無論是杜麗娘在夢中的肆意放縱,還是死而復生后的情節安排,都是情之所至、天性使然、依心而為的表現,這與以杜寶為代表的封建階層所倡導的程朱理學的“理”相違背,這種“情”與“理”的對立表明了作者的寫作態度和創作立場。通過杜麗娘的死,“情”和“理”的對立被推到了極端,“至情至性”的思想主張也從天狗食月般的陰影中逃離,破曉而出,借助于夢境,無聲訴說對情欲自由的向往,與封建社會下的倫理禁錮和專制主義形成鮮明的對比,這是一種反叛,也是一種控訴。
二、宗教文化的融合
臨川四夢,以夢為媒,以情為線,讓人物鮮活飽滿,讓思想意蘊深遠。但過渡的渲染情,勢必會造成情欲泛濫,弱化戲劇作品本身的思想內涵,使得人們只關注作品中的情欲放縱和任意妄為,而忽視情理對峙,以情反理的創作初衷。明代晚期,程朱理學度過了高度發展的階段,民眾意識逐漸恢復理智,對程朱理學的反感增強,整個社會的思潮逐漸向著個體情欲和自然情感方面流轉。于是,部分學者和能人志士開始從古籍舊書中尋找理論支撐和思想靈感,將《孟子》中的“食色,性也”和《禮記》中的“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等語句進行斷章取義,積極提倡個體需求和自然情欲,作為反封建倫理的理論武器。與之相適應的是,社會各階層的日常生活逐漸走向了聲色犬馬、奢侈淫靡,形成了物欲橫流、縱情聲樂的奢靡局面。由此可見,欲的擴大將會導致放縱和妄為,讓整個社會猶如脫韁之馬,毫無約束,陷入瘋狂和混亂之中。因此,湯顯祖在創作臨川四夢之時,雖然以情反理,但也預見性地對情進行合理的控制,借助于宗教文化和思想,為情理找到平衡點,既能引發人們對程朱理學的反思,也承擔起了道德教化的重任,警醒世人。在“臨川四夢”四部作品中,尤以“后二夢”最能體現作者的這一創作意圖。從創作內容上來看,《南柯夢記》借助幻想,為人們構建了一個烏托邦似的螞蟻之國——南柯,《邯鄲記》中的盧生體驗了一回瓷枕孔竅的快意人生,他們在夢中經歷了夫榮妻貴、高官厚祿、受人敬仰、錦衣玉食的生活,忽而夢醒,一切成空。這種虛無的夢境是世人欲望的融合,而夢境這種形式,潛藏著“諸法皆空”和“人生如夢”的佛道思想。聲聲吟唱“建功立業,出仕入相,豐厚家底,增添家族繁茂”時的暗自得意,卻不如一碗黃粱飯的余溫尚存,也正如《南柯夢記》中契玄闡師一語驚醒的夢中癡人,《邯鄲記》中八仙出場點化盧生入道一般。人生如夢,轉眼成空,人的一切執著與念想最終都會化為虛無,歸于塵土,自然輪回,又何必對欲望如此執迷不悟了?唯有從源頭出發,與這些欲望之念徹底了斷,保持意識形態的獨立和自由,才能不為凡塵俗世、名利之爭而迷失自己的心,真正到達莊周夢蝶時進入的藝術境界,遵循本心,得道成仁。從故事結構上來看,“后二夢”也蘊含了道家的辯證法和方法論。道家經典之作《老子》中有這樣一句話:“反者,道之動。”所謂的反,也就是指相反,背離事物原本的發展方向。《南柯夢記》和《邯鄲記》都為人們展示了一個因欲望走向繁盛、最終步入衰敗的故事,是一個辯證發展的過程,淳于棼和盧生夢醒的經歷就是最好的佐證。夢中得償所愿,讓欲望得到宣泄和滿足,夢醒之時,一切回到原點。淳于棼夢醒之時,溫酒尚存,盧生夢醒之時,黃粱猶在,一切欲念和妄想都回歸虛空,窮奢極欲般的生活猶如泡影,旦夕破滅。在這個過程中,佛教文化思想和道家文化交織出現,否定了現實中的欲望,也讓夢境中的場景化為虛無,促使觀眾在情欲之外,斷然抽離,反思人生大道,獲得精神上的解放。
三、以儒治國的政治理想
無論是個人情欲,還是現世欲望,都被湯顯祖在臨川四夢中以夢的結束作為否定證明,但回歸現實之后又當如何,依然值得人們思考和探索。為此,湯顯祖融入了儒家倫理所倡導的積極用世的觀念,讓臨川四夢的思想內涵更加豐富。
在《南柯夢記》中,主人公淳于棼身處而立之年,卻一事無成,婚姻無望,孤苦伶仃;在《邯鄲記》中,主人公盧生雖然平平無奇,以一己之力學得文武之藝,卻也未得功名,郁郁不得志。這兩人都對現實存在極度不滿,也對功名利祿存在極大的渴望,因此,被湯顯祖選定為這兩夢著作中的主人公,化欲望為夢境,于虛幻之中實現了自己向往已久的政治理想,也造就了“南柯一夢”和“黃粱一夢”這兩個意蘊深刻的經典成語。需要注意的是,在淳于棼實現政治理想的過程中,憑借的是儒家的治世之法,這也是湯顯祖個人在現實中無法得以施展的政治抱負。儒家思想,歷來主張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倡導的是一種積極入世的思想觀念,也被稱之為“彼岸”,這種新興觀念是在新禪宗的啟發之下應運產生,提倡對世界進行改造,與適應世界的傳統觀念具有本質上的區別。由此可見,儒家倡導改造世界,而絕非適應世界,改造世界憑借的主要依據就是儒家認為的理或道。《南柯夢記》就是作者改造世界這一偉大抱負的縮影,也飽含了湯顯祖從仕之路上積累的從政和改革經驗。經過淳于棼的勵精圖治和用心治理,南柯成為一個夜不閉戶、犬馬不驚、商旅安心的人間樂土。而在《邯鄲記》中,湯顯祖以精細的筆墨為人們描述了一個明爭暗斗、嚴苛暴斂、世風日下的官場亂象圖景,將朝廷和官場中的黑暗告知天下。這充分顯露了湯顯祖內心的憂國憂民和赤子之心,雖不在其位,但依然心系家國天下和勞苦民眾,對朝廷和官場中的茍延諂媚嗤之以鼻,不屑一顧。這一切都根植于湯顯祖內心的儒家思想所賦予的入世和治世情結,由于作者本身仕途坎坷,因此他無法在現實生活中施展自己的政治報復和治世情懷,唯有將其化身為文字和戲劇,才能得以展示:一方面,借用佛道思想把人們的欲望了化解掉,另一方面,又借人物之口闡發他的治國理想。結合湯顯祖的仕途之路,懷揣政治抱負,卻始終不得重用,甚至因故被貶。在即將步入天命之年,湯顯祖帶著半生宦海起起落落的傷痕,帶著對朝政的深深失望,潛心戲曲創作,發為歌吟,“臨川四夢”的創作無疑寄托著他對人生、社會的哲理思考,也成為其實踐政治抱負,踐行儒家治世思想的載體。
“臨川四夢”,以夢為媒,穿越時空,構建了一個又一個理想之境,引人入勝。夢醒之時,回歸現實,一切欲望和幻想都化為虛無,令人唏噓。中國之夢,文化之夢,源遠流長,意蘊深遠,不僅是人的意識集合和欲望之城,也是佛道儒等傳統文化的重要媒介。夢境與現實的對立,情感與倫理的沖突,自由與禁錮的矛盾,是作者的創作視角;以情反理的人性自由觀,佛道宗教文化和儒家治世的政治理想,是作者的創作源泉,賦予了臨川四夢深厚的文化意蘊和思想內涵,使其身處戲劇創作之巔,文學長河之境,成為最經典的中國故事,唱響古今,經久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