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請你原諒我們！”

張安娜

“孩子，請你原諒我們！”2018年4月底，江蘇省蘇州市吳江區檢察官付雷給一位已經死去的3歲孩子寫了一封信。這個孩子，被精神病發作的母親硬生生勒死在出租屋里。信發布后，迅速引發社會廣泛關注，無數網友參與討論，流下熱淚，這個話題曾引發了全民對于“監護權監督及兒童生存權”保障的大討論。

案件發生在2018年1月12日，在吳江務工的單身母親楊娟（化名）精神病突然發作，產生妄想，認為出租屋內存在毒液。于是她收拾了帳篷、被子等物，帶著3歲兒子在同里鎮漫無目的走了一夜，直至第二天中午暈倒在路邊。巡邏民警發現后，立即聯系她在上海打工的弟弟要求其趕來照顧楊娟，隨后，民警將楊娟送回出租屋。

回到出租屋，楊娟的妄想癥越發嚴重，認定自己即將身亡，兒子無人托付。不愿兒子受苦的母愛本能，讓她產生帶走兒子的念頭。此時，剛好孩子因圍巾繞頸，讓媽媽幫其解開，媽媽卻兩手抓住圍巾兩端用力勒。大概是勒的力量不夠，第一次，孩子昏厥后不久又咳嗽著蘇醒過來。不想，媽媽再一次勒緊了圍巾。在兩次勒殺孩子的過程中，楊娟曾與其父、其弟通話，其弟也快速趕來并報警，可惜警察和救護車趕到時，孩子已無救。法醫鑒定，孩子系因頸部被勒引起嘔吐，嘔吐物堵塞氣管窒息死亡。

“心痛孩子的遭遇，卻對孩子的母親沒有憤怒。”付雷說。蘇州市廣濟醫院司法鑒定，勒死孩子時，楊娟處于輕度精神病狀態，有限制刑事責任能力。鑒定還指出，其作案系因輕度精神病與現實因素共同作用。

33歲的楊娟是山東省東明人，2011年到吳江打工，其間與他人同居于2015年2月生下一男嬰。不幸的是，孩子還未出生，同居男友就人間蒸發，至今不知所終，楊娟一人獨自帶著孩子在吳江生活。由于孩子無人照料，楊娟只好辭去工作，僅靠家人定期資助艱難度日。

付雷說，鄰居們反映，這個孩子，雖然年齡小但乖巧懂事，很早就學會了自己穿衣、吃飯，常一個人安靜待在出租屋內，仿佛已是一個小大人。然而，長年的孤獨壓抑和現實生活困境，最終還是讓楊娟的精神走向崩潰，并奪走了孩子幼小的生命。

付雷在辦案中，撰寫了那封給那位死去孩子的信，也是為排解情緒和壓力。許多殺嬰案，是悄無聲息地發生，悄無聲息地結案，卻不想這起案件卻因為這篇文章而引發輿論關注。信中，付雷一直在自責。

“孩子，請你原諒我們……是我們做得太慢，是我們做得不夠。”“我要請你原諒我們。在你出生時就不知道親生父親是誰的時候，母親出現關系妄想和被害妄想的時候，我們都不知道，你正在經受苦難。你一直在不正常的監護下生活了三年，這三年里，你比同齡人更早學會自己吃飯，還會給媽媽嘴里塞吃的;你比同齡人更早學會自己穿衣，還會對媽媽說：我愛你。”

“我要請你原諒我們。當我們的孩子參加夏令營的時候，你正緊緊地牽著媽媽，陪著她在火車站滯留。在長達半個月的流連忘返中，你或許也看到了候車室里精美的圖畫書和五顏六色的玩具，你一定也聞到了漢堡包和奶油的香味了吧？”……

“我要請你原諒我們。當鄰居在深夜聽到你媽媽長時間號哭時，不知道你是怎么面對和度過的……當鄰居聽到你媽媽打在你臉上的耳光聲音時，當我循著檢驗報告在你的臉上找到了針孔時，你那小小的心靈是在經歷怎樣的恐慌與煎熬啊！！！” ……

“如果我們早些知道你的情況，我們會找你的外公，找你的舅舅，找你的大姨。他們不懂不要緊，我們可以告訴他們;他們不愿意負擔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勸說、幫助他們。我們一定不會讓你置身于如此危險的成長環境之中，我們絕不會讓你的媽媽幻想著‘帶你一起離開人世！” ……

“孩子，我要請你原諒我們。照片里的你，有大而黑的眼睛，抿緊的雙唇和尖尖的下巴。在人世3年中，你少有笑容，媽媽難得有清醒地說‘愛你。但你仍然像個天使，是鄰居和親人眼中那個懂事的小精靈。你放心去吧。對于我們而言，你會成為是我們推進撤銷監護權公益訴訟工作中的指路牌，長明燈。”

十個“請你原諒”引發全網淚奔，付雷希望通過這封信來表達一個訴求：殺嬰案悲劇的發生有偶然因素，但并非不可避免，呼吁進一步完善兒童保護機制，讓事先預防代替事后悲傷。

“孩子就躺在床上，是被母親活活掐死的，而媽媽卻在衛生間若無其事地洗著澡，仿佛什么都沒有發生。”這個場景在蘇州工業園區檢察院檢察官蘇云姝腦中一直揮之不去，時至今日仍會想起。

蘇州工業園區，另一名精神病媽媽劉文（化名）在家中用絲巾勒死了自己7歲的女兒，一年后，她在女兒忌日上吊自殺。事實上，類似精神病母親殺害自己嬰幼兒的慘案，看似偶然但也不少見，尤其是在外來務工人員群體中。2013年以來，僅在蘇州市工業園區就發生了7件外來務工媽媽殺害自己孩子的案件。

蘇云姝說，案件的受害者都是嬰幼兒，他們的媽媽很多與楊娟境遇相似，未婚生子，生活陷入困境。付雷還說，除了殺嬰，在外來務工人員群體中，父母販賣嬰兒的也不少。

“不能只是心痛，還是要為更多這樣處境的孩子做些什么才對。”因此，他公開了他寫給3歲孩子的信，希望能以這種形式，呼喚換來“更成熟完善的社會支持體系，讓事先預防代替事后悲傷”。

在兩位檢察官看來，楊娟案具有一定典型性。生活陷入困境的外來務工人員、未婚生子的單身媽媽、突發的精神病、兒童保護機制的缺失，多種因素相互作用，最終導致了悲劇的發生。透過此案，兩位檢察官認為，在兒童保護中，三方面問題亟待破解或完善。

知曉孩子的生存狀態。“兒童保護，首先要知曉孩子的生存狀態，并分類進行關注。”蘇云姝說。受害者都是嬰幼兒，還不具有交流溝通能力，怎樣知曉他們的生存狀態，并進行重點關注，是保護孩子的前提。在外來務工人員群體中，這一問題尤為突出，這些單親媽媽懷孕、生子，當地的婦幼保護機構常常不知曉。

盡快確立支持起訴“撤銷監護權”公益訴訟職能。付雷說，由父母來撫養孩子，當然是最好的選擇，但是如果父母不適宜，比如患有精神病、吸毒乃至生活陷入困境不愿撫養等，則有必要確立一個底線，為兒童保護撐起一片天，而支持起訴撤銷監護權就是這樣一條法律底線。然而，具體的法律適用還存在規定模糊的問題。《民法通則》雖有撤銷監護權的規定，但撤銷監護人監護資格的條件是什么？監護侵害行為的標準是什么？缺乏細化規定。

構建保護孩子的場所或建立相應寄養模式。兩位檢察官認為，當父母不再適宜撫育孩子，或者對父母是否有能力撫育孩子進行評估時，讓孩子去哪里，寄養在什么樣的家庭或怎樣的場所，也需要進一步完善相關機制。目前的孤兒院等機構，收養的主要是失去父母的孤兒，其中很多甚至是殘疾兒童，不適宜撫育這些孩子。

“當楊娟掌摑孩子時，當楊娟產生妄想帶著孩子離家昏倒在路邊時，如果有人或者有機構站出來，孩子的命運可能就會發生轉折。”有網友在付雷的信后留言。

或許是內心無法面對這一殘酷的事實，楊娟對兒子的逝去一直避而不談，只是不停哭泣，親屬也是追悔莫及。愿這樣的人間悲劇不再發生。

責任編輯：王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