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飛

18年前,15歲的臺灣省屏東縣娘娘腔男生葉永志,暴尸于學校廁所。
誰“殺死”了愛子?鄉下媽媽陳君汝強忍心中悲痛,在熱心人士的幫助下,毅然將官司一路打到底。
一位獻身于人權保障的平凡母親,催生一部進步的《性別平等教育法》,贏得一場來之不易的刑事官司,一名臺灣玫瑰少年的悲劇最終畫上句點。
1985 年,陳君汝在屏東縣高樹鄉生下兒子葉永志。
2000年4月20日上午,就讀高樹國中三年級二班的永志,在他最喜歡的音樂課上盡情高歌。音樂老師帶著學生一連唱了八首歌,最后一首還唱了《珍重再見》。
唱完之后,永志舉手告訴老師他要去尿尿,距離下課還有五分鐘。因為他平時很乖,老師點頭同意,沒想到這一去,少年就再也沒有回來過。
很快,二年級同學發現永志倒在學校廁所里,血流不止。送醫急救,次日宣告不治。在未報案的情況下,老師擅自將廁所的血跡清洗干凈,看起來像是沒有事情發生過一樣,這大概是學校廁所最干凈的一天。
撇清責任為上,校方對外聲稱死去的永志患有心臟病,純屬意外死亡,一切與學校無干云云。
講到當時要給兒子解剖驗尸,葉媽媽泣不成聲:“我先生和我小叔一起進去看他解剖,我沒有進去。檢察官說沒有解剖你怎么知道他有沒有生病?他們一直在講我小孩生病,其實不是啦。”母親的身影在斑駁的光影里看起來孤獨又讓人心疼。
事有蹊蹺,愛子為何偏偏選擇在上課時間上廁所?葉媽媽百思不得其解。
知情人偷偷告訴葉媽媽,葉永志喜歡做女孩子做的事情,并且建議帶葉永志去看心理醫生。心理醫生告訴葉永志的母親:“你的兒子很正常,那些覺得他不正常的人才不正常。”但是心理醫生的診斷并沒能阻止葉永志在學校遭受的傷害,他回家告訴母親自己在學校廁所經常被別人脫褲子來檢查他的性別,他們喊他“娘娘腔”。葉永志還給母親寫過這樣的紙條,他說:“媽媽,你要救我,有人要打我。”難以想象,在葉永志的童年里經歷了怎樣黑暗恐懼的時光,當時葉永志被迫以4種方式入廁:提早幾分鐘下課、找要好男同學陪同、上課鐘響后使用女廁、使用教職員廁所等,生活中如此平常的一件小事對于他來說都成為一種戰戰兢兢的存在。
屏東報紙后來披露:永志從小喜歡玩炒菜游戲,不喜歡玩電動玩具;聲音尖細的他,參加學校合唱團,成為唯一的男生;因為舉止扭捏,標準動作是蘭花指,課后上廁所他受盡羞辱,常遭男生脫褲取笑:“看!永志沒有小雞雞嘍。”
媽媽見兒子總是喜歡做女孩子做的事情,難免有些擔憂。通過當地衛生所護士的介紹,在兒子國小三年級的時候,帶著他到高雄醫學院找心理醫師做性向測驗。當時他們家人每個星期都一起去與醫師面談。
醫師告訴葉媽媽,永志沒有病;如果覺得有問題的話,那有問題的是父母。聽進去醫師的建議,葉媽媽就接受讓兒子依自己的意思去發展。
媽媽心中,永志是一個非常貼心的小孩。平常有客人來家里做頭發,兒子都會幫忙洗頭。他會關心媽媽是不是有白頭發了,每天都幫媽媽按摩。回家什么工作都做,圍裙一圍就去煮飯、端午節幫忙包粽子。村子里的人都說葉媽媽好幸福,不用生女孩。
無奈,永志的陰柔特質導致他遭受陽剛男同學的欺負,被迫要幫忙抄寫作業。周記上永志寫道:“自己的作業都已經寫不完了,還要幫同學寫作業,心里很痛苦。”只是寫完,他又把這一頁周記撕下來,怕老師知道這件事,而遭同學報復。整理遺物時,葉媽媽才發現這個事實。
兒子原應享有的基本人格權、性別尊重和最起碼的生理需求,在校園中都遭受剝奪。老師并未將學生不敢正常地上廁所視為問題,予以正視與處理。校方對于在廁所與教室中強行脫褲的性別侮辱與性別暴力也是淡然處之,“這并不是很過分……也不是每次都這樣,男生只是好奇而已”。
從教室走到廁所的那條路,累積永志短短一生的恐懼。校園暴力對永志而言真是無所不在,每天如影隨形。這種性別歧視下的性別暴力,剝奪了學生成長所應有的正常校園環境。
葉永志的死,暴露出臺灣校園因性別氣質不符社會期待而遭受同伴歧視與欺負的可悲現實。
悲劇發生后,數名敏感的臺灣成年娘娘腔男生仿佛看到自己的過去。他們拍案而起,在網絡上串聯討論,認為少年永志的死因必有玄機。后來臺灣紀錄片導演陳俊志幫這件事情拍了紀錄片,名字就叫《玫瑰少年》。
鑒于校方調查處理不當,臺灣“教育部”兩性平等委員會提案介入調查。“從新聞中,我看到娘娘腔、玩洋娃娃、脫褲驗明正身、不敢上廁所等熟悉的字眼,而一個國中男生無故倒臥廁所中,竟然致死,我心中也隱隱作痛。”一位委員回憶。
兩性平等委員會四位委員驅車到屏東兩次,訪談了永志的男女同學、學校行政主管、任課教師以及永志的家人,甚至以他的病歷請教醫師。
“他的行為導致有些男生看了不習慣,因此兩方都有問題。如果有輔導的話,他就會改。”學校的主任怪罪永志自己沒有性別平等的觀念,因為他都只跟女同學在一起,很少與男同學來往。這種性別平等的新解,真讓人大開眼界。如果這是學校教師的性別平等觀,那么就知道性別教育的路上還需要多少努力了;也更容易想象校園中無數個娘娘腔,會面臨怎樣恐怖的校園處境。
像永志這樣具有女性氣質的男生,從過去到現在,從南到北都可輕易發現。當時臺北市中學生的性別體驗征文中,可以發現許多具體的例子:“在小學時,班上有一個說話很娘娘腔的男生。所以大家都欺負他,不是打他就是踢他。他成為男生玩弄的對象,他們常常脫他的褲子,反正能欺負他的把戲,都用過了。”“娘娘腔的一舉一動真令我恨不得想扁他,聲調舉止女性化也就罷了,連個性都跟女生一樣。其實娘娘腔并不可恥,可恥的是不知去反省,懂了吧。一位真正的男子漢喲。”

2015 年11 月蔡依林在演唱會上演唱“不一樣又怎樣” 歌曲,并且播放了一段短片。短片中葉永志的母親戴著防曬帽, 穿著藍綠色格子襯衫,回想起兒子生前乖巧懂事, 葉媽媽又泣不成聲。
顯而易見,娘娘腔男生遭受各種歧視、嘲笑,甚至凌辱,如何還給他們一個快樂、沒有壓力、平等的教育環境?
當時臺灣《兩性平等教育法》正在研擬,很多中小學老師以為性別教育就是在處理女性遭受性騷擾/性侵害的問題。正是因為葉永志的死,立法機構的院會記錄、立法理由的說明中,提及永志死亡事件,讓研擬中的《兩性平等教育法》改成《性別平等教育法》,也才有了這樣明確的法條:“任何人不因其生理性別、性傾向、性別特質或性別認同等不同,而受到差別之待遇。”性別從此不只是男女兩性,而是多元跨性別。2004年新法正式實施。
案發兩個月后,屏東地檢署檢察官蔣忠義以“學校設備安全不足”業務過失理由,將高樹國中校長林勝利、總務主任林智慧及庶務組長李寶樹等人提起公訴。
一審屏東地方法院判決被告無罪,葉媽媽原本打算罷手,可是法官的理由竟是兒子有心臟方面疾病,讓她難以接受,決定繼續上訴。在人本基金會、臺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等團體的聲援與支持下,她撐到最后一刻。其間多位律師和法學教授接力支持,免費撰寫訴狀。
一路走來,傷心、憤怒、失望不斷襲來,幾度讓她無法承受,“最初一天哭幾十次,洗澡時用頭撞墻,才能宣泄心中的不滿,甚至向精神科醫師求助”。某日深夜,夢到兒子央求她不要傷害自己,告訴母親他是死于滑倒。一介農婦為了愛子,一次次站上法庭火線,要為孩子討回公道。
二審判決,再次敗訴。2006年8月在給法院的上訴書中,葉媽媽直言:“我們是單純的一般人,一路上有熱心的朋友們為了永志的案件,給我們很大的幫助與陪伴,我們不懂刑法上的構成要件、相當因果關系,我們知道法律上是要講證據的,義務陪我們出庭和寫狀子的律師朋友說,刑事訴訟法是罪疑唯輕、無罪推定,要達到有罪判決的認定程度是要超越合理的懷疑的確信。”
“當我們心疼永志的離去時,也擔心是不是也有其他的孩子遭受這個社會,甚至于在求學過程的教育環境中,遭受到像永志一樣,連最基本的人性尊嚴都被這個社會、教育環境忽略而受到如此不平等的對待。有多少人像永志這樣孤單,要用自己的生存方式與這個大環境妥協?我們是永志的父母,多年來,我們對于永志所受到的欺凌無能為力,而錯在于誰? ”
“我們知道,縱然法院判他們有罪,永志也不會回來,這六年來,大家都在受苦,每一次的訴訟程序對我們也是一次折磨,我們必須一次次面對無法結痂的傷痛,要去描述失去永志的情形,這樣的痛苦還會持續嗎?”
最后葉媽媽動之以情:“我們真的懇求法官,請將我們的陳述以被害人父母的陳述意見,無論以判決本文或是附件方式,這樣的作為對我們是非常具有意義的。雖然,我們自己無法讓涉案人等三人向永志說道歉,但至少我們讓代表司法正義的法官知道,并且看到了永志生前所受的苦,把爸爸媽媽的話與悲慟寫入了判決書,可以留在歷史。我的孩子,希望你能體諒爸爸媽媽的無能為力,無法保護你。六年來,我們也只能用這樣可能的方式,讓你的委屈能夠透過判決的文字,能夠留在司法的歷史!”
檢察官、律師、法學家聯手幫葉媽媽打官司,厚厚的上訴狀提到,在永志死亡當晚,高樹國中學校的操場上有人用刀插香在祭拜,令人印象深刻。
“法律人讓我看到,法律人可以同時是專業但也是溫暖的。這讓我對于臺灣的法學教育有了新的希望。”臺灣法學家陳惠馨予以高度肯定。
2006年9月好消息傳來,“最高法院”二審出現大逆轉,改以廁所漏水,學校未善盡管理之責導致學生死亡,依業務過失改判三名被告3到5個月不等有期徒刑,可易科罰金,全案不得上訴。
葉案引起各界重視。臺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與人本基金會指出,此案促成《性別平等教育法》的公布實施,該判決是校園性別友善環境重大指標。
2006年,臺灣性別平等教育協會出版《擁抱玫瑰少年》記錄葉永志事件,探討其性別教育意涵。2007年臺灣“教育部”拍攝紀錄片《玫瑰少年》,2009年發行至島內高中作為教材。
2015年蔡依林世界巡回演唱會——臺北站,發生了一件特別有意思的事情。她唱了一首《不一樣又怎樣》的歌曲,同時在大屏幕上播放了“葉永志與媽媽”的故事。短片最后她說:“我的小孩子沒有了,我要去救像他這樣的小孩子,我們沒有錯,我們要向著陽光去爭取我們的權利。”這樣的氛圍,讓現場的歌迷與蔡依林哭得泣不成聲。
蔡依林在現場深情地說:謝謝葉媽媽,包括我自己在內,從小到大都在找認同,我們被教育什么是正常,卻很少被教育要有包容心,接納先從接納自己開始,也許發生在你身邊很特別的事情,不代表你很奇怪,當你有對象可以傾訴,代表你開始接納自己,也許發現自己不一樣,請多一份包容心,也許真的不一樣。
2016年日本出版《認識臺灣60章》,其中有這樣一段:“2004年,規定教育機關中的兩性平等的《兩性平等教育法》改稱《性別平等教育法》,內容上從過去生物學上的男女平等上,再加上了尊重性氣質與性傾向。但是這是一個人失去性命換來的結果。因為性氣質不同受到欺負而喪命的中學生葉永志與母親。母親受到兒子的死的沖擊,宣稱要為和自己孩子一樣受苦的性少數的孩子而戰。”
葉永志的死,讓臺灣社會深刻反省。葉媽媽的抗爭,贏得全社會的同情和理解。此事之后,很多臺灣知名作家作出了共同倡議:除了尊重傳統兩性外,也應尊重不同性別傾向與其他性別特質的人,玫瑰少年是上帝賦予這個世界的禮物,請寬容對待這個多元的世界!
“作為一個法律人,我知道每次的訴訟過程,對于他們是一個多大的傷害與痛苦。每次出庭的審理或跟協會朋友的討論案情都是讓他們無所回避地再度回到永志死亡的當天。這是一個非常非常痛苦的經驗,但是,他們卻愿意忍著這樣的傷痛,將永志案獻給這個社會。讓我們有機會去省思,我們可以如何創造一個可以接受多元與差異的社會。”陳惠馨盛贊葉媽媽的百折不撓。
當年,在葉永志的告別式上,同學唱了他最喜歡的一首歌《聽海》。18年彈指一揮間,再次聆聽:“聽!海哭的聲音。嘆惜著誰又被傷了心……”
責任編輯:陳錄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