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雨桐
在作品中,作者以他生活的時代為參照,向讀者給出了他對未來的晚期資本主義社會面貌的預言性質的描述。同其他反烏托邦小說一樣,作品筆調充斥著荒誕與冷靜共存的色彩。從其思想內核來看,它的理念是獨到而深刻的。
資本主義的發展建立在消費主義的發展上。(事實上“發展”一詞就是被它們賦予了更深層的內涵)對于生產的狂熱勢必以消化其產物為前提,因此在一個以發展本身為發展動力的社會(即現代社會)中,開發大眾各方面的消費需求是必然被鼓勵的。作者描述的可怖場景中,物質需求被夸大(“縫縫補補不如扔掉”),精神需求被簡化、公式化為某種精神藥物(“索瑪”)的作用和千篇一律的娛樂方式,這一定程度上預見了當下大眾的生活習慣和思考方式。相較而言,比起如今的各類媒體、社交平臺,作品中的文化產業更傾向于用直接的感官刺激逼迫消費者降低審美門檻,以制造出社會賴以生存的虛假需求。這樣,資本主義完成了它的重要目的,即社會控制。而這種社會控制是由被控制者自己濫化的需求建立起來的。
“每個人都要為了別人……”“我們也預先確定人的命運和生存狀態……”奇怪的是,在發育到極致的資本主義社會中,人的利他屬性卻被作為維系發展的根基,嚴格的社會等級劃分與中世紀相仿,甚至于利用人工的胚胎缺陷來穩固已有的社會階層劃分。出現這樣不容忽視的矛盾,很大程度上和“自由”與“平等”這兩個概念的失調有關。在強調自由的社會環境中,個人之間能力與資源的差距是必要的,這也是“機會均等論”中所提出的分配社會財富的重要指標。如果強調平等,則社會的運轉理念則恰好反之。一旦承認它們共容,則必須認為存在著不受制于客觀環境的用以界定階層高低的純個人因素。而根據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一般原理,個人的一切發展都必然受先天或后天條件的約束,因此階級差距事實上是不應該存在的。但是作品中的社會狀況走向了另一個極端,無處不在的泛濫的娛樂使人人平等真正成為可能,這是因為在這個不承認真理與美的主流價值觀中,人生存的目的并不是追求自我發展或實現社會價值,而是擺脫一切形式的痛苦。(“我主福特喜歡小孩……”)這樣,既然自我發展的能力不再重要,一切形式的快感被壓縮在量產的藥片和粗制濫造的電影、音樂中,而獲取它們的渠道是向所有人造種族都開放的。這樣就完成了一種畸形卻穩定的平等,同時也抹除了個人除社會性以外的所有特質。此外,藉由物質需求的同一化和精神需求的低劣化,作品中的人民事實上擁有了最大限度的自由。
這不禁引人思考“自由”與“平等”的自在內涵。前者強調個人的獨立性和不可再分性,極端的形態便是個人主義;后者強調人與社會群體的互動,以及物質條件需要這一本能所衍生出的權利、義務。“當然,任何時候當群眾掌握了政權,幸福就會被擺在第一位,而不是真理與美?!苯^對的平等與自由產生了與其初衷背道而馳的形態,這要求我們運用與時俱進的觀念重新闡釋其內涵。
首先必須承認個人的充分發展是衡量社會繁榮程度最基本的標準,而正確定義“發展”的含義需要我們辯證、全面地看待人是如何獨立于一切自然要素之外的。如果像作品中一樣,將人的生產與消亡批量化,將個人的精神追求庸俗為簡單的感官刺激,這等于否定了“人”的概念,將其退化到茹毛飲血的進化角逐階段。我個人的思考是,個人發展是向自我內部開拓過程中內心的不斷充實(主要體現在思維拓展和人格升華)這也是基本生理需求得到保障后,人所面臨的認識自己的義務之一。不被奴役于資本堆積帶來的狂熱,以清醒、冷靜的姿態面對低級快感帶來的原始渴望,這是作品中的“文明人”所極其缺乏的能力。而當下絕大多數的我們,同樣缺乏向內尋找自我的自覺,這與物質社會的爆炸式發展出現了不協調,而這正是作者所恐懼的。因此,可以說到了今天,作品提出的警醒有增無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