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克·雷斯尼克

格溫多林把手指插進蛋糕,然后拔出來,開心地吮吸。
“我喜歡過生日!”她興奮地咯咯笑。
我彎下腰,把她下巴上的奶油擦掉。“要做個干凈的小姑娘。”我說,“你一定不愿意在拿到禮物前還得洗個澡。”
“禮物?”她激動地重復道,眼睛死死地盯住那個漂亮的盒子。
我拿起盒子,遞給她。“生日快樂,格溫多林。”
她迅速撕開包裝紙,把卡片扔在一邊,旋即爆發出幸福的尖叫。她取出那個布娃娃,宣布:“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妙的一天!”
我嘆了口氣,努力忍住淚水。
格溫多林八十二歲了,在過去的六十年里,她都是我的妻子。
我不記得肯尼迪被槍殺時我在哪里,也不記得世貿中心被兩架飛機撞塌時我在做什么。但我記得那天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分、每一秒。
“可能不是阿爾茨海默病。”卡斯曼醫生說,“阿爾茨海默病只是各種老年性癡呆癥中最有名的一種。但毫無疑問,格溫多林罹患了某種老年癡呆癥。”
“有治愈的可能嗎?”我努力讓自己保持平靜。
他搖了搖頭。
“我還剩多少時間?”格溫多林問。她僵著臉,下巴一動不動。
“生理上,你很健康。”卡斯曼說,“應該還能活十到二十年。”
“再過多久我會認不出人來?”她堅持問道。
“因人而異。一開始,你感覺不到什么變化,但很快你就會覺察到。而且病情并不是線性發展的,某一天,你會發現自己無法閱讀了,接著,或許兩個月后,你看到什么新聞標題,或飯店菜單,能輕松地看懂它們。保羅會非常開心,以為你恢復了閱讀能力,但這不會維持太久。再過一天,或一小時,閱讀能力會再次消失。”
“我會知道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嗎?”
“這可能是唯一的好處了。”卡斯曼回答,“一旦病情發展,你會對自己認知能力的喪失越來越沒感覺。當然,開始時你會很難過,所以我會給你用抗抑郁的藥。但你終將不再需要它們,因為你不再記得自己曾有過更多的認知能力。”
她轉向我,說:“對不起,保羅。”
“這不是你的錯。”我說。
“我很難過,你不得不看著這一切降臨到我身上。”
“我們一定能做些什么,去戰勝它……”我低聲說。
“恐怕……不能。”卡斯曼說,“當你知道自己即將死去時,會經歷幾個過程:先是懷疑,接著是憤怒,然后是自憐,最后是接受。老年癡呆癥和死亡不一樣,但最終,你能做的依然是接受它,并學著如何與它相處。”
“還有多久,我就會因為保羅不能獨自照顧我而被送去……不管送去哪里?”
卡斯曼深深吸了一口氣:“不清楚。也許五六個月,也許兩年,也許更久。這得看你。”
“看我?”格溫多林說。
“當你變得越來越像個小孩,你會對自己不再知道的事情充滿好奇。當他在睡覺或忙別的事情時,你會老老實實坐在電視機前嗎?你會不會想出去走走但忘了如何回家?你會不會把廚房里的所有按鈕都按一遍?兩歲的孩子不會開門也夠不著灶臺,但你可以。”他停頓了一下,“而且,你恐怕會情緒暴躁。”
“情緒暴躁?”我重復道。
“一半以上的病例都是這樣。”他回答,“她不會知道自己為什么暴躁。當然你是知道的,可你無能為力。如果真這樣,我會開些藥給你。”
我很沮喪,甚至想到了死,可格溫多林轉向我說:“好吧,保羅,未來的幾個月里,我們得讓生活充實一些。我一直想去加勒比海玩一圈呢。”
面對人類所能承受的最可怕的消息,她給出了這樣的答案。
感謝上帝,讓我和她共同生活了六十年。但我也詛咒上帝,他帶走了她的靈魂,而我還沒來得及做完所有想為她做的事,說完所有想對她說的話。
她過去很漂亮,現在依然如此。外表的美漸漸褪色,但內心的美永不變。六十年來,我們一起生活,一起工作,一起娛樂。我們心意相通。我們也有過爭吵,但每次都在睡覺前就和好如初。
我們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一個兒子在越南戰死,另一個兒子和女兒一直與我們保持緊密聯系,但他們有自己的生活。
漸漸地,我們的社交圈變小了,我們是對方的全部。而現在,我將看著我深愛的她一天天遠去,直到只剩一個軀殼。
旅行很愉快。她看起來是那么正常,和平時一模一樣。
但很快,噩夢開始了。某天,她把一塊烤肉放到微波爐里,晚飯時,我們發現她忘了開微波爐。我們一起看《馬耳他獵鷹》,已經看過無數遍了,她卻突然不記得是誰殺了主角的搭檔……除了情緒暴躁,卡斯曼醫生預言的每件事都發生了。
我開始檢查她的藥。一共有五種不同的藥,其中三種一天要吃兩次。她從來沒有少吃過,但不知為什么,剩下的藥片數量總是不對。
她一直在努力,做填字游戲、數學題,做一切能讓她保持思考的事。但每過一個月,字謎和數學題的難度都得降低,而她做出來的數量都比上個月少。她還是很愛聽音樂,很喜歡喂鳥,可她不再能跟著旋律哼唱,不再說得出鳥的名字了。
她從來都不讓我把槍放在家里。她說寧可讓賊把東西偷光,也比在槍戰中被打死好。那些都是身外之物,我們倆才是最重要的。六十年來我都遵照她的意思。可現在,我買了一把小手槍和一盒子彈鎖在抽屜里。我擔心有一天她會連我都認不出來,到那時,我要先一槍打死她,然后再打死我自己。但我知道我做不到,殺死自己可以,但要殺死比我生命還重要的她,我做不到。
我是在大學里認識她的。那時她是個優秀的學生,而我只是個不那么成功的橄欖球三分衛、籃球隊的替補前鋒,高大、強壯,但木訥。可她還是發現了我內在的一些東西。我一直關注著她——她那么漂亮,怎么可能不引起我的注意呢——可她總是和那些聰明的人在一起,我們的生活根本沒有交集。我第一次約她還是因為一個兄弟和我賭十美元,說她肯定不會給我機會。可不知為什么,她答應了。在后來的六十年里,我都不愿和她分開。有錢的時候,我們一起花;沒錢的時候,我們還是一樣開心,只是生活簡樸些。我們一起把孩子養大,送他們去外面的世界,看著其中一個死去,另外兩個遠走他鄉開始自己的生活。我們重新回到最初的生活,兩個人的生活。
而現在,每一天、每一秒,她的記憶都在慢慢消失。
“再過多久她就不認得我了?”
卡斯曼嘆了口氣,說:“我真的不知道,保羅。你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可能她到最后才會忘掉你。”
兩周后,我們去超市購物。她走開去拿冰激凌。等把需要的東西都拿好后,我向冷凍食品區走去,可她不在那里。我檢查了附近的幾個過道,都沒找到她。廁所里也沒有。
我漸漸承受不住,感到驚慌失措。一個警察把她帶了進來。
“她在找她的車,”他說,“一輛1961年的納什漫步者。”
“我們已經四十多年沒用那輛車了。”我說。
她臉上淌著淚水。“對不起,”她說,“我不記得把車停在哪里了。”
“沒事的。”我說。
我帶她出去,開著那輛我們開了五年的福特車回家了。
“科學家還不能肯定,”卡斯曼醫生說,“但普遍認為老年癡呆癥和β-淀粉樣蛋白含量過高有關。”
“你們不能取出它嗎,或者弄點東西來中和一下?”我問。
“如果有那么簡單,我們早做了。”
“一種蛋白。”我說,“那么是來自某種食物了?有什么東西是她不該吃的?”
他搖搖頭,說:“有各種各樣的蛋白質,可這種是維持生命不可缺少的。”
“是在大腦里嗎?”
“一開始是在脊髓液里。”
“那你們就不能把它抽出來?”
他嘆了口氣。“來不及了。它會在腦子里形成斑塊,而一旦開始形成,就無法逆轉。”他疲倦地停頓了一下說,“至少目前不行。但總有一天,很可能過個二三十年,就有辦法了。到了某一天,甚至能在胚胎時期就檢測出來并加以矯正。”
“但格溫多林是趕不上了。”
“是的,趕不上了……”
又過了幾個月,她已經完全不知道自己得了老年癡呆癥的事。她不再看書,但時不時看看電視,她最喜歡兒童節目和動畫片。我會聽到我愛著的那個八十二歲的女人在跟著米老鼠俱樂部唱歌。
我擔心的那一刻終于到來了。那天我在準備她的早餐,她抬頭看著我,我能感覺到她已經認不出我來了。她并不懼怕我,也不好奇,就是缺少那種熟悉的感覺。
我把她送進了專收老年癡呆癥患者的療養院。
“我很遺憾,保羅。”卡斯曼醫生說,“但這是最好的選擇。你瘦了,睡眠不足,動作遲緩。誰喂她吃飯,誰幫她清洗,誰給她吃藥,對她來說都一樣。”
“可對我來說不一樣。”我生氣地說,“他們把她當成個嬰兒!”
“她就像個嬰兒。”
“她在那里兩個星期了,可我從來沒見過他們試著與她交流!”
“她已經說不了什么了。”
“她有話要說!”我說。
“她的腦子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卡斯曼說,“你得直面現實。”
“一定有某種方法能和她交流。”我說。
“你是個成年人,而她除了外貌,就是一個四歲的孩子。”卡斯曼輕輕地說,“你們沒有共同語言了。”
“我們有共同的一生!”我站起身,徑直走出了他的辦公室。
我開始拜訪別的專家。可他們說的都差不多。其中一個還帶我參觀了他的實驗室。他在對β-淀粉樣蛋白和其他一些東西進行化學實驗,取得了很多令人鼓舞的進展,但這些進展不足以治愈格溫多林。
每天我都有舉起槍,殺掉自己的沖動。但我始終在想:如果出現奇跡呢?如果她又恢復成了格溫多林呢?她會和一群老家伙待在一起,而我已拋棄了她。
我不能自殺,也不能就這么袖手旁觀。一定有某種方法可以使我和她再次站在同一個層面交流。我們一起面對過很多難題——流產,喪子,看著我們的父母一個個去世……只要我們在一起,就能克服任何困難。現在我們只是再次面對一個難題而已,而每一個難題都會有解決辦法。
我找到了解決辦法。
今天,我買了這個記錄本,這標志著我新生命的開始。
6月22日 星期五
在學習關于這個疾病的知識時,我聽說了那家診所。政府認為它違反法律,取締了它,于是他們偷偷地把它轉移到危地馬拉。
我簽署了一份在危地馬拉以外毫無用處的協議。我允許他們在我身上做任何想做的實驗。
6月23日 星期六
實驗開始了。我以為他們會在脊柱里注射,但他們選擇了頸動脈。不過只要藥物能到達那種蛋白質并發揮作用就行。
6月27日 星期三
四天來都是沉悶的講座,說我們中只有少數人能活下來,但全人類都會因此受益。現在我能略微明白實驗室里老鼠的感覺。它們并不知道自己正在死去,我想過不了多久,我也會如此。
7月4日 星期三
一周以來,我都在做各種愚蠢透頂的謎題,他們說我已經喪失了6%的認知能力,并且速度在加快。
7月8日 星期日
我想,藥物已經開始起作用了。在休息室看書的時候,我突然記不起自己的房間在哪里。見效越快越好,我要趕時間。
7月17日 星期二
他們說藥效很好,進展比預想的要迅速。現在是時候使用抑止(制)劑了(此處錯別字是保羅的拼寫錯誤,因為他的讀寫能力在逐漸退化,后文同——編者注)。抑、止、劑——我沒寫錯吧?
7月27日 星期五
在最后時刻,我想起了自己當初為什么要來這里。天黑后,我溜了出去。到機場后,他們檢查我的錢包并做了些什么,然后給了我一張機票。
7月28日 星期六
從機場出來,我上了出租車,我不記得該去哪兒。司機一直開,終于我想起我曾把我家的地址抄下來了。到家的時候,我找不到鑰匙了。我用力敲門,沒人開門,后來,警鈴大作,他們把我帶到了別的地方。我不能待太久,我得盡快找到格溫多林,可我不記得為什么要盡快。
8月 星期一
他說他叫卡斯曼,而且我認識他。他一直說:“哦,保羅,你為什么要這樣對自己?”我說不記得為什么了,但我知道一定有理由,而且和格溫多林有關。“你還記得她嗎?”他問。“當然,”我說,“她是我的愛,我的生命。”我問什么時候能見到她,他說很快。
星期三
他們給了我一個單間,可我不想要單間,我要和格溫多林在一起。她還是和以前一樣漂亮,我想擁抱她,可她哭了起來。護士把她帶走了。
今天,我在大廳里看到了一個可愛的姑娘,長著一頭銀發。她向我提起某個人,但我不認識他。明天我會送她一個里(禮)物,如果我記得的話。
今天我又見到那個咕(姑)娘了。我從花瓶里拿了朵花送給她,她笑了,說“謝謝”。我們聊了很多。她說很高興認識我,我說我也是。我想我們會乘(成)為好朋友的,因為我們由(有)很多共同點。我問她叫什么,她記不起來了。于是,我叫她格溫多林。
我響(想)很久以前我認識一個叫格溫多林的人,這是個很棒的名字,配得上一個很棒的新朋友。
(林冬冬摘自《最美文》2018年第12期,李曉林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