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羅德·德姆塞茨

賈擁民

2019年1月4日，哈羅德·德姆塞茨（Harold Demsetz）去世。諾貝爾經濟學獎的一長串“遺珠”名單中，現在又加上了哈羅德·德姆塞茨的名字。

1930年，哈羅德·德姆塞茨出生于美國伊利諾伊州芝加哥市西區。德姆塞茨家境并不富裕。他的父母工作很勤奮，也非常注重教育，但是他們讓子女接受教育的目的主要是為了未來能改善生活狀況。

德姆塞茨于1953年在伊利諾伊大學獲得經濟學學士學位。大學畢業后入伍服兵役，后以退伍軍人的身份進入西北大學研究生院讀博，并于1959年獲得了經濟學博士學位。德姆塞茨的學業非常成功，他在這個時期寫下的兩篇論文《壟斷競爭中的均衡的性質》和《消費者的體驗對品牌忠誠度和市場需求的結構的影響》，分別發表在了經濟學頂級期刊《政治經濟學雜志》和《計量經濟學》上。

1958年，博士還未畢業，德姆塞茨就已經開始在密歇根大學任教。1960年至1963年，德姆塞茨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任教。1963年，德姆塞茨回到家鄉，在芝加哥大學任教。從1971年開始，他又回到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并于1978年至1980年擔任經濟學系主任。

德姆塞茨是公認的“20世紀最有創造力和最深刻的微觀經濟學家之一”。人們往往將他歸入芝加哥學派和新制度經濟學派。但是芝加哥學派和新制度經濟學派本身都是過于籠統的標簽。事實上，將德姆塞茨歸入芝加哥學派，與將他歸入新制度經濟學派一樣，都可能會遮蔽他的部分學術貢獻。

經濟學家，2019年1月4日逝世，享年88歲

理論貢獻

德姆塞茨被稱為新制度經濟學的無冕之王，他在法與經濟學（產權經濟學）、產業組織理論、企業理論、市場競爭理論、公司金融、商業監管等多個領域都做出了巨大貢獻。

1967年，德姆塞茨發表論文《關于產權的理論》，這是法與經濟學領域引用率最高的論文之一，堪稱產權經濟學的集大成之作，創立了從行動—效率的角度分析產權的范式。在這篇論文中，德姆塞茨在給出了產權的定義——產權就是指讓自己或他人受益或受損的權利——的同時，強調指出，產權的定義不是給定的，而是一種經濟行為和經濟結果。個人有很強的激勵以某種符合自身利益的方式去界定產權，這些強大的激勵與競爭一起，會導致這些權利的界定提高效率。德姆塞茨認為，產權的界定往往會驅動個人將自身的行為的影響內部化，并最大限度地減少個人行為所創造的外部性的程度。這就意味著，經濟環境的變化可能會導致產權的變化。

重要的是，個人可能需要相當長的時間才能弄清楚產權應該如何改變。產權的執行成本很高，而且當安全的產權所能帶來的利益超過了執行產權的機構的成本時，執行這些權利的機構就會有效地產生。這是一個動態的過程。

1972年，德姆塞茨與阿爾門·阿爾奇安合作的《生產、信息成本和經濟組織》一文發表，立即成為經典。它是《美國經濟評論》雜志100周年時評選出來的20篇最佳論文之一，發表后總共被引用了1.8萬多次，對企業理論經濟學領域的研究都產生了歷久彌新的影響。

羅納德·科斯在他的《企業的性質》中認為，企業是一組區別于市場的契約關系，其存在是為了減少交易成本。但是，科斯并沒有說清楚企業在組織生產方面有什么特殊的作用。在《生產、信息成本和經濟組織》一文中，阿爾奇安和德姆塞茨認為，生產涉及多種投入要素之間的合作，企業擁有各種投入要素及其生產率，并在生產中適當配置資源。這正是為何企業這種現象可以解釋投入要素之間的合作不通過市場契約來實現。也就是說，企業之所以會創辦出來，就是為了成為剩余索取者，因為只有這樣才能為管理創造適當的激勵。因而，假定競爭顯示了關于不同投入要素的質量，以及它們在不同潛在用途上的作用的知識與信息，那么企業就是“一種增進投入要素競爭的裝置，同時又是一種能更有效地向投入要素支付報酬的裝置”。

阿爾奇安和德姆塞茨提出的這個假說，有著非常重要的意義。對產業組織理論、委托代理理論、不完全合同理論，都產生了深遠影響。后來的許多偉大經濟學家提出的經濟理論，如2016年諾貝爾經濟學獎獲得者奧利弗·哈特和本特·霍姆斯特羅姆等人的貢獻，都是以這篇論文為基礎的。

公允地說，僅憑在產權理論和企業理論上的貢獻，德姆塞茨就應該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事實上，他的貢獻遠不止此。他的多篇論文，都具有開創性意義，預測了幾十年后相關領域的發展。例如，1968年，德姆塞茨在同名論文中提出了一個問題：“為什么要監管公用事業？” 對當時流行的關于壟斷、自然壟斷和產業結構的正統觀念提出了挑戰。他認為，不能根據觀察到的特定市場的集中度得出價格和產量不是競爭性的結果，因此他強調讓潛在的供應商面對客戶進行“價格和服務競爭，要比對價格和數量進行監管更加有效”。德姆塞茨考慮監管問題的這個框架，構成了現代監管理論的主要基石，并且在讓·雅克·拉豐和讓·梯若爾的研究中得到了回應。他于同一年發表另一篇論文《交易的成本》，提出了如何度量交易成本的實證問題，并證明在紐約股票交易所交易的股票中，交易成本是與成交量負相關的。這篇論文開創了一支研究市場微觀結構的金融學文獻。

“西海岸超越芝加哥”

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經濟學系，一度被稱為“西海岸芝加哥”，這主要是因為那里集中了許多有芝加哥大學經歷的學者，同時他們的思想取向上也比較接近。當然最重要的原因是，阿爾門·阿爾奇安和德姆塞茨，長期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經濟學系任教，而他們兩人的學術生涯都與芝加哥大學有密切聯系。

但是，正如喬治·梅森大學教授彼得·勃特克所指出的，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絕不僅僅是“西海岸芝加哥”。誠然，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講授的經濟學受到了芝加哥學派的影響，但那主要是奈特—斯蒂格勒的影響;另外，從阿爾奇安當年對哈耶克的采訪可以看出，他們受哈耶克和奧地利學派經濟學的影響也頗深。至于德姆塞茨本人，則受斯蒂格勒和阿爾奇安的影響最大。

德姆塞茨自述，在上大學期間，價格理論在解釋分權化的經濟如何運行方面所展現出的魅力，就已經深深地吸引了他。在決定走上學術道路后，他給自己定下了非常明確的研究主題，那就是，“研究價格這種協調機制的整個體系（包括企業的作用、企業在市場中的一般性質以及法律使得合作得以實現和擴展的體制）”。

張五常曾經悲嘆，價格理論已經要失傳了。他這個感慨，一定意義上更適用于芝加哥大學，而不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至少在阿爾奇安和德姆塞茨那里，經濟學的全部就運用價格理論進行分析——特別是剖析相對價格在指導交易和生產決策中的作用。如汪丁丁總結阿爾奇安的主張時所說的，價格理論適用于一切社會的一切制度。任何事物或事務，有稀缺性就有價。在社會交往中形成的價是“市價”，沒有形成市價的價是“私價”。只要有交換，就有價的原理——在市場情形下稱為“價格分析”，在非市場情形下稱為“產權分析”。任何社會都會因資源稀缺而出現興趣上的或利益上的沖突，于是必須有產權安排，從而也就有了經濟體制和政治體制的演化。因而，價格理論可以預測何種產權將導致何種政治經濟行為及其后果。這也正是德姆塞茨強調所有交換都是產權的交換的根本所在。

于是我們看到，在所謂的“芝加哥學派”內部，弗里德曼（貝克爾）+科斯的進路，與阿爾奇安+德姆塞茨的進路之間是存在著相當大的張力。前者基本上是結構+選擇的靜態效率的思路，經濟學更主要的是一種理性選擇的科學，凡是存在的，都是人們理性選擇的結果，因而總是“有效率”的;而后者則主要是系統+行動的動態效率的思路，經濟學更主要的是一種協調社會沖突的科學，重要的是哪里可能會發生交易、經濟行為者之間可能達成什么交易。在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的傳統中，價格永遠不只是一個統計數據，它必定會不斷變動，給經濟行為者傳遞各種至關重要的信息，指導他們采取行動進行適當的調整，以實現生產的專業化和社會合作。

德姆塞茨是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價格理論傳統的奠基者之一，也是最卓越的實踐者。他對市場競爭的動態性的深刻理解，對今天有特別重要的意義。他強調，與市場結構相比，更加重要的是進入和退出的條件：創新的關鍵是經濟行為主體在參與競爭性的經濟活動中的創造性適應和調整，而這種調整和適應，也將影響整個經濟系統，因此要特別關注各種不同的制度安排如何影響各個行為主體的競爭行為。這些洞見，無疑有助于我們對今天的“近乎壟斷”的互聯網企業的行為和所謂新經濟的理解。

回過頭來看，如果阿爾奇安和德姆塞茨當初選擇留在芝加哥大學，那么他們可能早就獲得諾貝爾經濟學獎了。但是對經濟學來說，那也未必一定是一件好事。

（作者為均衡研究所學術顧問、浙江大學跨學科社會科學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