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入與逃離
——華裔美國作家伍綺詩的文化身份建構

（北京師范大學珠海分校 519087）

美國華裔女作家伍綺詩2017年發表了自己第二部長篇小說《小小小小的火》，正如她在回答記者提問時說道，“新書的故事情節將和我的第一部小說完全不同，但兩本書的主題之間絕對存在前后承接的關系” （繁星，A06-2）。美國華裔作家的文化身份認同一直以來受到學界的關注，作為21世紀新生代的美國華裔作家，與老一輩的美國華裔作家相比，伍綺詩在美籍華裔文學中有著繼往開來的獨特地位。《無聲告白》第二章第一段中提到莉迪亞的母親“最希望與眾不同（stand out）”，而父親詹姆士則“最想要融入人群（blend in）”（伍綺詩，26）。這反映了詹姆士作為華人移民二代希望被主流社會認可，獲得美國人身份的期待以及瑪麗琳作為一名白人女性，在當時婦女地位不高的社會壞境之下希望能逃離自己終為人妻人母，喪失自我的命運藩籬。甚為巧合的是，伍綺詩先后寫作的這兩部小說也體現了作者想要融入主流文學和希望逃離自己華裔作家身份標簽的期望。本文將就伍綺詩出版的兩部小說為藍本，分析美國華裔作家伍綺詩的華裔文化身份的認同和剝離是如何在小說的敘事當中體現，從而反映出這位華裔作家的身份建構特點。

一、文化身份（Cultural ldentity）和美國華裔作家

關于文化身份（Cultural Identity），福柯、薩義德、霍米·巴巴等思想家均有探討研究。鄭海霞在《華裔身份的追索與建構——美國華裔文學流散敘事研究》一書中認為，文化身份是特有的屬于某一特定的文化或某一具體民族的，是族內人生而有之的特點。文化身份隱含著民族本質特征，也意喻著個體追求認同。文化身份有三個層面的意思：一是“主體性的自我反思”，二是“精神上的歸屬感”，三是“社會化的結果”。希望融入移居國的主流社會是華裔的普遍希望，而實際上卻會受到來自主流社會方方面面的排斥。他們內心的民族情結和記憶卻又常常與新建立的文化身份發生沖突和不同程度的交融。樂黛云在《文化傳遞與文化形象》一書中探討過關于文化身份的建立這一觀點，認為個人努力設法確認身份以獲得心理安全感，也努力設法維持、保護和鞏固身份以維護和加強這種心理安全感，后者對于個性穩定與心靈健康來說，有著至關重要的作用（332）。

鄭海霞提出了美國華裔文學的概念，即出生于旅美華僑或美籍華人家庭，具有美國國籍，在美國接受教育，以英語為母語和主要創作語言的作家所創作的作品。這些作品“以華裔美國人和華人移民的社會生活為對象，蘊含華裔美國人獨特精神和價值”。因此，作為美國華裔作家，在美國出生、擁有美國國籍、接受美國教育和以英語為母語和主要創作語言是四個必要條件。而伍綺詩正是符合了這些必要條件的美國華裔作家。張喜華認為，亞裔作家很多作品為了喚起主流社會的注意和認可，常常“借助家庭的代際關系、生活體驗、文化意向和具有特色的語言來表達身份差異和身份需求” （165）。徐絳雪提出，美國華裔女作家身份認同經歷了三個階段：19世紀末至20世紀40年代自傳式描述個人成長經歷來在線和確認自我，20世紀中期關注兩種文化夾縫中的困惑、無奈和掙扎，以及20世紀70年代至今試圖消解文化對立、構建多元文化共存。這三個時期的代表作家分表是早期的水仙花和黃玉雪，中期的湯亭亭和譚恩以及近期的任碧蓮和伍慧明等。虞建華認為族裔身份也即文化身份，是作家身份的一部分，但其結構復雜。他將目前國內文學界對族裔作家的劃分歸納為“血統論”、“塑形論”、“認同論”和“表現論”四個類型，并認為這些分類不夠科學。他提出作家族裔身份是為了便于評論、研究和文史撰寫所需進行人為歸類。族裔身份受到先天、后天、主體和外界等多方面影響。“身份建構的主導力量是主觀意愿，是外部文化力量作用下自覺或不自覺產生的” （虞建華，196）。身份除了自我承載的意義，也產生于與他人建立的關系中，必然處于被凝視的壓力和迎合的動力之下，因此具有表演性。“少數族裔作家由于身處文化邊緣，更易于傾向身份的表演性塑造，在趨同主流文化和凸顯族裔特征兩者之間進行謀求平衡的表演”（197）。作家的表演性與演員的表演性并不一致。作家以作品為舞臺，以情節、人物為對象，以自成一派的寫作特點為手段進行文字上的表演。正如虞建華所說“不管是關于生活經歷和認識的自傳性表述，還是創意書寫中素材選擇、人物塑造和情節編排，都具有直接的或間接的身份建構功能（197）” 。從客觀的角度來看，美國華裔女作家身份認同已趨向多元化。從主觀的角度來看，伍綺詩的兩部小說正是體現了她自身的身份選擇。

二、融入與逃離——伍綺詩的文化身份建構

伍綺詩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確立了她美國華裔女作家的身份，而《小小小小的火》則是她主動脫離“華裔標簽”，投身多元文化，重塑身份的重要轉折。

1.《無聲告白》——書寫邊緣、融入主流

在談到族裔身份的雜糅本質時，虞建華指出，作家族裔身份的文化源頭只在心理層面上激發一種歸屬感，這種感覺可能強烈、真實，也可能微弱、虛幻。“即便歸屬感強烈真實，其情感根基對于族裔作家而言，比如出生在美國的華裔作家，已經是一種異質文化。”（199）通過凸顯自身族裔文化的異質性，他們再認可“養育文化”或弱化自身的邊緣化。伍綺詩的文化身份構建恰好也遵循了這個規律。伍綺詩父母均為科學家，是香港移民第二代。她成長于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和俄亥俄州，畢業于哈佛大學。值得一提的是，在出版《無聲告白》前，她已寫作多年，并發表過一些作品。但真正進入主流媒體的視線，是她寫作的《無聲告白》出版之后。這部小說大獲好評，獲得多項大獎，而伍綺詩也成功構建了自己美國華裔作家的身份。“族裔作家敘事性的身份表演更值得我們的關注，因為他們更依賴個人敘事，通過講述有別于主流文化的他者的故事來建構身份。” （虞建華，197）小說中描繪的美籍華裔移民在美國的遭遇足以體現出他們的邊緣地位。主人公詹姆士以及其父母的職業、詹姆士和瑪麗琳的婚姻以及詹姆士一家的社會關系體現了小說對于華裔邊緣身份的書寫以及作者伍綺詩華裔女作家身份的構建。

（1）職業

詹姆士及其父母的職業體現了他們邊緣化的社會身份。詹姆士的父親在愛荷華州一所寄宿學校里當勤雜工，而其母則在學校的食堂里當廚娘。在那個年代的美國，這樣的職業無疑只有邊緣化的個人才會從事。詹姆士雖然是哈佛的博士，成績也是最好的，但卻沒能被本校錄用，而“最終收到了寒酸的米德伍德學院的聘書”（伍綺詩，51）。值得一提的是這所大學的地理位置——俄亥俄的一個小鎮。據伍綺詩本人稱，之所以選擇小鎮作為故事背景，是因為在大的城市，少數群體的被包容性更強。而在20世紀70年代的美國小鎮，混血家庭是極為少數的。因此，故事的發生也就順理成章了。詹姆士雖然具備了一切可以入主主流社會的必要條件，如名校畢業、高學歷，但仍然被排斥在外。

（2）婚姻

詹姆士和瑪麗琳的婚姻，不為主流社會所接受。雖然他為了融入娶了白人女性瑪麗琳為妻，但他們的婚姻不但不被社會所接受（不合法），還不為瑪麗琳的母親接受（不合情）。小說中描述了另一對膚色不同的夫婦在混血婚姻的爭取上，經歷的百般挫折和阻撓：

就在幾天前，數百英里之外的地方，另一對情侶也步入婚姻——一個白種男人和一個黑種女人，……。結婚不到四個月他們就在弗吉尼亞被捕了，執法者提醒他們，全能的上帝從未打算讓白種人、黑種人、黃種人以及棕色人種通婚，不應該出現混血兒，也不應該丟掉種族自尊。他們為此抗爭了四年。又過了四年，法庭才承認他們的婚姻。然而，要到許多年以后，他們的關系才得到周圍的人的認可。不過有些人——比如瑪麗琳的母親這樣的人，是永遠不會接受這種事的。（伍綺詩，56）

以此類推，詹姆士和瑪麗琳的婚姻，在當時的社會，也是不被認可的。

（3）社會關系

小說中不但詹姆士的父母沒有朋友，詹姆士和自己的孩子也沒有朋友。三代華裔家族一直處于社會邊緣。瑪麗琳與詹姆士結婚后，其母也斷絕了與她的往來。詹姆士一家雖然有同事、同學和鄰居，卻從來沒有可以交心的朋友。這樣一家人，雖然在人群里，卻像被一個真空玻璃罩隔離了。他們走不出自己的圈子，而外面的人，也不愿意走近他們。

作者從以上三個方面構建了小說中華裔在當時社會中的地位和境遇，栩栩如生地再現了他們孤獨、彷徨、無助的心理狀態。這些敘述，對于同為華裔的作者伍綺詩，恰似信手拈來。“身份表演的驅動力是身份主體的主觀意圖，包括無意識的，也包括帶功利色彩的策略性選擇。所謂策略性選擇，常常指迎合文化市場的運作和批評街的風向，讓自己處于出版、評獎、推廣的有利地位。”（虞建華，197）從這一角度來看，伍綺詩寫作《無聲告白》是為了憑借書寫邊緣人物來贏得主流社會的認可。而大獲成功之后再次寫作的《小小小小的火》則是她順應客觀社會的潮流和主觀個體的發展所作出的另一抉擇。

2.《小小小小的火》——去標簽化、逃離異質

與《無聲告白》相比，《小小小小的火》從人物、主題、到情節的描寫，都看似無心、實則有意地把“華裔”這個標簽去除得一干二凈。

（1）小說人物的去標簽化

《小小小小的火》描述的是理查德森太太一家和米婭母女之間的故事。理查德森太太一家是典型的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米婭母女雖然也是邊緣人物，但她們都不是華裔。小說中當然也有華裔角色，但幾乎是為了平衡各個種族的配比而出現，比如理查德太太的女兒萊克西的好友，以及與米婭母女同租一幢房子的房客。這些角色幾乎是背景設置中的一兩個細節，如火花般稍縱即逝。

（2）小說主題的去標簽化

《無聲告白》的主題是華裔移民在美國社會的境遇以及家庭成員之間因為特殊的身份而引起的紛爭和故事。《小小小小的火》的主題則回歸到揭露美國中產階級家庭的偽善和頌揚邊緣人物米婭母女雖然貧窮卻純真和善的品質。

（3）小說情節的去標簽化

《小小小小的火》描寫了流浪藝術家米婭及其女兒因為租住市報記者理查德森太太的房子而結識了他們一家。通過米婭的女兒珀爾與理查德森太太的兒女們的交往，展現了理查德森太太一家作為中產階級的家庭生活和社會關系。而米婭和珀爾的顛沛流離的日子則與理查德森一家安逸富足的生活形成鮮明對比。與《無聲告白》描寫華裔的生活相去甚遠。

正如《小小小小的火》中文版封面印刷的一句話所說：“永遠記得，你呼吸著的每一個瞬間，都應該去過你真正想要的生活。”伍綺詩的寫作之路亦是如此。華裔的身份是她與生俱來的烙印，美國人的社會身份則是她所愿意接受的異質。但在一個如美國般以多元文化為特色的社會里，在主流文化力圖保留異族特質的潮流中，以本族的文化為出發點，尋求自己在主流社會的地位是當代華裔作家的寫作策略。而獲得認可之后，撕除標簽，重新樹立身份，向自己愿意接受的異質文化靠近，轉向多元的寫作空間，應是一種更開放、更具挑戰的選擇。

三、結論

如果說伍綺詩發表的第一部長篇小說《無聲告白》是她建立華裔作家身份而籍此躋身于美國主流作家圈的話，那《小小小小的火》則是她有意識地摘去華裔作家的標簽，順應社會的多元化發展以及自己內心追求的策略。 “當族裔作家采納主流語言進行寫作，致使族裔語言與族裔文化身份發生斷裂時，作家的身份尤其凸顯為被‘嬉戲’過程中變動不居的游移狀態。……作家的族裔身份包含了文化繼承的成分，也包含追求和創造的成分；身份認同的范圍可以堅守，可以擴大，也可以轉移。”（虞建華，198）陳艷玲將美國華裔文學中華裔的身份尋求分成三個階段，即“沉默的他者”、“為他者言說”和“非此非彼”三個階段。這三個階段分表代表了“美國華裔文學的發端”、“美國華裔文化身份的探尋與構建”和“文化雙重認同中美國華裔文化身份的重構”。伍綺詩的成長之路，恰恰體現了雙重文化認同中華裔美國作家的文化身份的建立與重構。隨著美國社會多元文化的繼續發展，將會有更多華裔或少數族裔作家重構自己的文化身份，朝著多元文化認同之路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