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肅農業大學 人文學院 730070)
作為“中國當代作家最為認同的西方作家”1,福克納引導并啟示著中國新時期家族小說作家懷念歷史,觸摸歷史,反觀文化的來路,重建人的生存之所。莫言認為福克納的“地區主義……生動地體現了人類靈魂家園的初創和毀棄的歷史。”2阿來在福克納等美國南方作家那里“學到了很多描繪獨特地理中人文特性的方法。”3趙玫視福克納為一面精神的旗幟,并認為“福克納給予我更多的,則是他心靈的瀝血以及他情感的透徹。”4她肯定了福克納在作品中極力表現的內心疼痛和對生命意義的思考。北村曾說,“我漸漸發現了福克納的矛盾……我好像第一次發現小說還可以這么寫。”5福克納對歷史的思考還影響了包括蘇童、李銳、余華等在內的新時期大部分家族小說作家。他們積極地借鑒和學習福克納在繪制“約克納帕塔法”神話王國時所展現出的獨特的歷史意識,并無意識地融入到自己的創作之中。通過對比分析,我們可以發現這些作家的作品中所彰顯的歷史意識和與福克納的歷史意識有諸多相似之處。
作為舊南方大家族的后代,福克納深深眷戀著南方貴族的生活方式。北方工商業入侵南方農村,無情地摧殘了舊南方傳統價值觀念,福克納對此深惡痛絕。痛定思痛,他在作品中思考南方莊園經濟解體之后價值體系和道德信仰的重建,書寫自己重構南方的歷史意識。他在作品中塑造了任勞任怨、閃現人類美好品德的黑人形象,以彰顯南方傳統文化的精華與傳承;同時,他又毫不留情地揭露了舊南方經濟大廈屹立的根基—奴隸制和種族主義,以正視南方罪惡的過去。這樣,他試圖恢復那些被隱藏的、湮沒的或失去的歷史,揭示了廟堂歷史背后的無數民間歷史。受到福克納這種歷史意識的影響,新時期家族小說出現了一股強大且持久的貼近歷史、進入歷史、反省歷史、虛空歷史的創作思潮。莫言認為,“歷史是我的歷史,或者說是我對歷史的體驗、感覺和想象”。6李銳曾說,“我對淹沒了無數生命的‘歷史’有著難以言說的厭惡和懷疑。我敘述是因為我懷疑。我敘述是因為我厭惡。”7他們不再盲目迷信歷史的真實,不再強調復原歷史的本來面目,重現歷史宏偉,而是采取一種超然的態度,在小說中歷史背景完全被虛化,他們按照自己對現實生活的感悟去解構歷史,還原歷史的復雜性與不唯一性。
莫言認為人類歷史進程的典型特點是“種的退化”。在民族發展的歷史長河中,祖輩們面對權威大無畏的精神使“我們這些活著的不肖子孫相形見絀,在進步的同時,我真切的感到種的退化。”8那么是什么原因導致種的退化呢? 他在小說中也給出了答案:“我有時忽發奇想,以為人種的退化與越來越富裕、舒適的生活條件有關。”9在其作品中,過去的成功偉岸與當下的陰暗猥瑣構成一幅歷史的全景圖。《紅高粱》講述了祖先轟轟烈烈的事跡,莫言哀婉道,“謹以此文召喚那些游蕩在我的故鄉無邊無際的通紅的高粱地里的英魂和冤魂。我是你們的不肖子孫,我扒出我的被醬油淹透了的心,切碎,放在三個碗里,擺在高粱地里。伏惟尚饗!尚饗!”10。作者以“爬蟲”的姿態來仰望祖先的豐功偉績,目的就在于把祖輩的輝煌與后輩無能放在同一個空間,讓讀者自行比照。在莫言看來,舊時代中美好的人類品德如對自由的向往與血性的行事作風也已消逝,而現代人在歷史前行的車輪下失去了活著的尊嚴。
《活著》寫了福貴這一生是如何熬過來的,從早期的痞子少主身份,到后期家道敗落,又經歷文化大革命,在時間的線性流逝中,家人一個個相繼死去,徒留一條老牛與他,在風起云涌的人生滄桑的敘述里,呈現在眼前的是一成不變的荒涼凄婉的基調在一遍遍重復著,讓人不禁懷疑歷史是否真正的在進步。
《舊址》展示的是一個當時中國的典型縮影:軍閥之間的爭權,國共兩黨的對峙,外國資本主義的瘋狂掠奪。站在歷史的岔路口上,李家大家族的子孫們以各自的方式參與并影響著歷史的進程。李乃敬想盡辦法為求得與白瑞德商戰博弈的勝利,然而,他的辛苦籌謀、殫精竭慮并沒有換來家族的振興與繁榮,到頭來只剩下“粘乎乎的血紅和粉白”。李乃之則投奔革命,起義造反,他窮盡一生為民族振興而奮斗一生,換來的卻是自己隊伍對他赤子忠誠的質疑。
《故鄉天下黃花》里沒有前進的歷史的滾滾車輪碾壓的痕跡,只有重復著不斷廝殺的歷史。在這樣的文本中,“每一個單個的人和單個的歷史事件幾乎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歷史的結構和規律在每個歷史時段不斷地重現所引出的令人瞠目結舌的效果。”11
新時期家族小說家有意淡化了大寫歷史的進步,而厚描前進的歷史所掩蓋、湮沒的形形色色的殘忍無情,他們竭力彰顯大寫正統歷史所消音下的那部分無數的小寫歷史。
為了反對北方對南方的文化荒原的指謫,復蘇南方,福克納不斷地返回過去,以期從過去的傳統中汲取寶貴的精神資源,如勇氣、尊嚴、希望和無私奉獻等人類美德。受在他童年時代給予他不可估量的愛與付出的大媽卡洛琳的影響,福克納把目光轉向他諳熟的黑人的美德中。他極其同情黑人受奴役、受壓迫的生活狀態,并賦予他的黑人人物以精神性和道德性,認為黑人是“真正力量的次文本榜樣”12,而不是是用來強調種族墮落以及白人的優越性。
新時期家族小說作家與福克納一樣,對傳統文化人格的魅力依戀不舍,希望從中開出挽救民族靈魂的靈丹妙藥。他們在文本中集體無意識地重構了封建大家長形象,以睿智、強大的人格和延綿幾百年的家族精神維護風雨飄搖的家族命運。為了家族能依然屹立在歷史巨變的十字路口上,他們鞠躬盡瘁,嘔心瀝血。這一積極正面形象的彰顯表明他們被塑造成傳統優秀文化的化身。
對待《白鹿原》的家長白嘉軒,陳忠實并沒有糾纏于政治階級斗爭下的是非,而是作為“儒家人格文化集成”來濃墨重彩的描摹,“仁義”是其人格的核心,“腰桿挺得太直太硬”是他性格的真實寫照。他不顧自己的安危去搭救黑娃、鄭芒兒及鹿三。作為一個白鹿原倫理道德秩序的忠實衛道士,他果敢地為任何一個違背白鹿原禮儀秩序的行為亮劍。他喪妻喪女,作為封建大家長的權威被剝奪任人踐踏。即便他的腰被悍匪打折了,但他仍身體力行白鹿原禮儀道德,“凡是生在白鹿村炕腳地上的任何人,只要是人,遲早都要跪倒到祠堂里頭。”13
《舊址》中李乃敬時刻以“日月兩輪天地眼,讀書萬卷圣賢心”為座右銘,身體力行著儒家傳統文化的理想,不斷追求著儒家文化的理想人格。理想人格代表的朱先生超越了本階級思想的限制,是儒家傳統文化精神和人類優秀文化理想的隱喻。
總之,福克納獨特的歷史意識賦予中國新時期家族小說作家創作的靈感和啟迪,使他們以中國傳統文化與現代生活體驗的思考為基準,對歷史的進步產生了質疑,同時又挖掘了傳統文化的民族精神,以全新的視角審視中國的家族文化與歷史,賦予了作品以鮮活的歷史感與厚重性。
注釋:
1.趙樹勤,龍其林.《喧嘩與騷動》與中國當代家族小說的故鄉敘事[J].外國文學研究,2012,(1): 143.
2.莫言.兩座灼熱的高爐[J].世界文學,1986 (3).
3.阿來.穿行于多樣化的文化之間[J].中國民族,2001 (6).
4.趙玫.美利堅夜空中最輝煌的星座[J].文學自由談,2013(3): 37.
5.北村.我與文學的沖突[J].當代作家評論,1995 (4): 66.
6.莫言,王堯.從《紅高粱》到《檀香刑》[J].當代作家評論,2002 (1):10-22.
7.李銳,王堯.李銳王堯對話錄[M].蘇州:蘇州大學出版社,2003: 175.
8.莫言.莫言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2.
9.莫言.莫言文集[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53-54.
10.莫言.紅高粱家族[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9: 374.
11.王愛松.政治書寫與歷史敘事[M].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7: 299-300.
12.Martin,Reginald,“Faulkner’s Southern Reflections: The Black on the Back of the Mirror in ‘Ad Astra’.”African American Review 27,no.1 (Spring 1993),p.53.
13.陳忠實.白鹿原(修訂本)[M].北京: 人民文學出版社,2001: 5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