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飛花詠》對才子佳人敘事傳統的接受與超越

（江南大學 214122）

《飛花詠》全書總十六回，未題撰者，因其卷首之序有言曰“天花藏主人題于素政堂”，故諸家多以為此書乃天花藏主人所作，卷端提及清初所刻舊本鐫有此書繡像，今本未見。書中載述自小由父母以玉雙魚為聘的昌谷與容姑，垂髫時許下宜室宜家之約。二人兩度易居，幾經流離，最終輾轉至親家之門。重會之時，方知昌家小婿實為昌家親兒，端家之媳確是端家小女，誤會終釋，前緣為繼，幼時詩侶終成眷屬。就敘事模式而言，《飛花詠》承繼了才子佳人小說創作的一些固定模式，但又在此基礎上進行了一定程度的敘述超越。

一、情起：聯句為媒與賦詩益情

明清之際的才子佳人敘事傳統，多以和詩作為男女雙方相慕之機緣。《白圭志》中，巡撫小姐菊英歌詠“從吾所好兮，琴與書。身為女子兮，志并英儒”之詩，使得書生庭瑞對其一聞傾心。《水石緣》“和題紅投箋考詩賦”一回，石生與采萍在“夜峭花寒月似霜，露珠和月做花光”的吟哦之中情意漸篤。《飛花詠》接受了這一敘事傳統，昌谷、容姑初會，亦是因“一群惡少，聳肩疊背學才郎”、“三家村漢，畫眉搽臉扮佳人”聯句結緣，二人再度相會，亦在雙方慈母的打趣下較量詩才。所獨特之處，在于詩歌不唯貫穿于全書之中，且與書名相應。《飛花詠》是書名，亦指書中頻載的詠飛花之詩。“飛花詠”已然成為了“玉雙魚”之外的又一信物。以“玉雙魚”為聘之時，二人尚為稚童，遑論男女情意？而《飛花詠》不然。彼時改稱唐昌的昌谷，是在拜讀表妹彩文小姐（即容姑）的詠飛花詩作后對其傾心。易父母易處所之后的再會，二人復又唱和《飛花詠》詩作，容姑之詩，情如潭水，味似醇醪，刪抹出的盡是河洲寤寐之情思，昌谷也因而心蕩神逸、感慕之至。就此而言，“飛花詠”方為昌谷、容姑二人實際意義上的定情信物，這也當是此書兼稱《玉雙魚》、《飛花詠》但卻以后者為常用書名的因緣所在。

二、情劫：人物滯礙與蹇舛多故

才子佳人傳統中的阻礙模式，慣于將阻礙點附會于某一人或某幾人身上，習見的有家長專制與小人作祟兩類。古時婚聘毋逆父母之意，故而家長在兒女婚戀嫁娶諸事上起著決定性的引導作用。《荊釵記》載有錢玉蓮后母因王十朋貧甚而威逼其改嫁一事，《終須夢》中，蔡平娘之父蔡斌彥亦因嫌惡姻親康夢鶴之家境而意欲退聘。此外，才子與佳人的眷屬之夢，也多為奸邪小人所禍亂。《西廂記》中崔、張二人的愛情阻隔，不惟鶯鶯之母，鄭恒在張拱得中狀元之際挑撥作亂，亦是又一至關重要的阻礙點。《飛花詠》之中，宋脫天因慕容姑嬌容而心生淫思，造就了容姑的第一重輾轉（端家至鳳家）。而昌谷寄居唐門之時，因嘉才懿范為心憂唐氏財產歸屬的唐涂所害，促就了昌谷的二度流離（唐家至端家）。與傳統敘事的人物滯礙模式所不同的是，《飛花詠》悖逆了父母專制敘事，唐家與鳳家漫由昌谷與容姑的情愫深衍，端居與昌全心悉子女情意之后，不惜移花接木、得罪權卿，也要遂從子女的款款衷腸。這里的家長顯然已非傳統才子佳人愛情敘事中的障礙所在，反而成就了子女與所悅者一別之后的兩處相思。不僅如此，《飛花詠》雖然承繼了旁者滯礙的傳統模式，但“人”已然不是才子佳人因緣偃蹇的全部阻礙或者主力阻礙，取而代之的乃是曲折離奇的多舛波折。誠如原序所曰：“才子佳人，不經一番磨折，何以知其才之愈出愈奇，而情之至死不變耶？”昌谷與容姑的美滿姻緣，乃是被兩度流離的磨折所阻攔的。撰者于此雙線并進，一線載述昌谷安處于昌家——寄居于唐家——恩養于端家的三地異處，一線錄載端容姑怡居于端家——收養于鳳家——終處于昌家的三處輾轉。兩更雙親、兩換居所、三家而處，多故成為了有情人相守相隨的決定性事障，此即《飛花詠》一書在才子佳人傳統阻礙模式方面匠心獨運之處。

三、情終：鳳凰于飛與情禮抉擇

《禮記·禮運》言曰：“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古今秀才舉子所求，無非是與飲食優劣相涉的“金榜題名”以及昭示男女云雨的“洞房花燭”。因此，撰述才子佳人小說者，多好寫才子科場中第、有情終成眷屬的完滿。諸如此類的團圓套路，大抵如《紅樓夢》中賈母所言，撰者“自己看了這些書，看邪了，想著得一個佳人才好”，實則是仕途蹭蹬、情路崎嶇的自我慰藉與無謂消遣。《飛花詠》并未超脫這一團圓結局，但是卻在情、禮抉擇上作出了一定程度的變更。《牡丹亭》第十出中杜麗娘與柳夢梅“領扣松、衣袋寬”的溫存晌眠，《墻頭馬上》第二折中裴少俊逾墻越矩與李千金互通款曲、暗自結合的悖禮行徑，均是在情、禮矛盾中選擇了前者，這體現了彼時人們和“存天理、滅人欲”相背的情感選擇與文化心態。《飛花詠》不然。在情與禮的考驗下義無反顧地選擇了從禮而行。昌谷與端容姑在情根深種、無從自抑之時，尚且選擇了合乎教化的“河洲雎鳩之思”而非任情而動的“桑間濮上之舉”。而最終未忘舊情的昔日眷侶，將綿綿情意訴諸父母，進而依禮嫁娶、鳳凰于飛，直至洞房時方行周公之禮而赴襄王之夢。此處的才子昌谷與佳人容姑并無私自交媾的逆行，“從禮”敘事取代了才子佳人小說慣用的“任情”敘事。在明清敘事文學普遍抒寫“生可以死，死可以生”的至情這一文化背景之下，《飛花詠》尚禮而不任情的戀愛心理與敘事模式，體現了包含天花藏主人在內的部分敘事文學撰述者的理性情感傾向。

四、結語

昌谷與容姑身如浮萍、無根孑泊的流離歷程并未消磨幽深宛然的郎情妾意，依銀屏念彼安好、憑短墻覓君蹤跡，已然成為雙方無計消除相思的日常。才子情切、佳人意綿，《飛花詠》無疑是才子佳人敘事史上一曲不可刪卻的幽美吟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