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皓珝 [揚州大學,江蘇 揚州 225009]
作為地府冥界的統治者,閻王是億萬華夏人民觀念中的死后世界里最有代表性和影響力的靈魂人物。中國的冥界神靈體系在經歷一系列中外的碰撞、融合和嬗變之后,至明清得以成熟。明清時期小說也發展至高峰,這一階段涌現出的文學作品中,“閻王”及相關的意象和題材大量涌現,明代四大奇書之一的《西游記》中第三回、第十回、第九十七回的故事中,也多次出現與“十代閻君”有關的情節。
關于地府、冥界這一宏觀體系的發展脈絡,國內外已有大量成果,如韋鳳娟在《從地府到地獄——論魏晉南北朝鬼話中冥界觀念的演變》一文中進行了細致清晰的梳理;高小強的《〈西游記〉冥界考述》中也考據得出《西游記》的冥界建構受《目連變文》影響最大;對“地藏十王”信仰的研究在敦煌學術界碩果累累,其中以日本學者和臺灣學者的成果最為突出,內地學者研究成果較為稀少,僅張總《地藏信仰研究》等作品探討了相關的信仰流變;而聚焦于《西游記》中的閻王,從文學視角,將其作為獨立個體,研究其發展軌跡和文學意義尚未出現指向性明確的文獻。
一部文學作品的卓越性,與精妙的人物形象塑造必然是不可分割的,而作品中對次要人物的描寫,必須在有限的篇幅內包含盡可能多的內涵,同時兼顧對作品主題的服務,方能凸顯作者的筆力深厚程度。《西游記》中,作者著墨不多的閻王身上同時折射出傳統中國幽冥文化、外來印度地獄信仰、與現實社會官場的對應和矛頭直指統治者的諷刺,不能不說是《西游記》作者在創作時精心塑造、匠心獨運的成果之一。
本文以《西游記》中的閻王形象為中心,從多角度探討閻王形象的文化淵源,力圖更完整地還原《西游記》中閻王的人物成型歷程,更清晰地呈現梳理閻王人物母題的演變脈絡,更深入地解讀閻王的文化意義,從而拓寬《西游記》之藝術性的研究空間,進而挖掘對《西游記》這一文化瑰寶的研究深度。
《西游記》中的閻王,由“十殿閻王”構成。
全書的世界觀,建構在天、地、人“三界”的背景下;而閻王的人物形象,是以地府這個大環境作為舞臺進行塑造的。第十回《二將軍宮門鎮鬼,唐太宗地府還魂》介紹地府人員構成時,作者寫道:
……十代閻王降階而至。是那十代閻君:秦廣王、楚江王、宋帝王、仵官王、閻羅王、平等王、泰山王、都市王、卞城王、轉輪王。
這段描寫在第三回中也出現過,且十王自報家門時明確說過:“我等是陰間天子十代冥王。”從中,可以明確看出,《西游記》中的“閻王”這一概念不是指一個人,而是指十代閻君共同組成的一個地府領導組織。《西游記》的作者對閻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稱呼,“十代冥王”“十代閻王”“十代閻君”“十閻王”“十王”“閻王”等代稱都在書中的不同回目出現過,名稱的不統一是作者的失誤還是有意為之,我們不得而知,但從作者對“幽冥界”“地府”“鬼門關”“森羅殿”的種種描寫來看,十王就是指地獄主閻王。
在《西游記》中,閻王具有掌管各種冥界事務的能力。
第三回中兩個被孫悟空打死的“勾死人”是被閻王所差,第十一回中進瓜果的劉全及其妻子李氏還魂時,也是閻王派遣鬼使送他們的靈魂還陽。此外閻王還持有一個貫穿前后多個重要情節、值得引起我們的注意的物件:“生死簿”。從第十回唐太宗入冥的情節里判官改壽辰:
崔判官急轉司房,將天下萬國國王天祿總簿,先逐一檢閱,只見南贍部洲大唐太宗皇帝注定貞觀一十三年。崔判官吃了一驚,急取濃墨大筆,將“一”字上添了兩畫,卻將簿子呈上。
到第三回《四海千山皆拱伏,九幽十類盡除名》中行者鬧地府時的勾銷生死簿:
是我顯神通,直嚷到森羅殿,與那十王爭吵,將我們的生死簿子看了,但有我等名號,俱是我勾了,都不付那廝所轄也。
再到真假美猴王一節的查名冊辨真偽:
陰君聞言,即喚管簿判官一一從頭查勘,更無個假行者之名……
前前后后的各篇章里,不同的角色不同的故事都圍繞閻王的生死簿展開,它是一個關鍵性道具。生死簿有著嚴格細致的分類,被存放于司房里,由專門的判官掌管著,一旦幽冥地府有需要,即可隨時查看和檢閱。生死簿本身并沒有神力,但簿子上規定的世間眾生的陽壽,無論凡人、動物、妖精還是神仙都要遵守,皇帝和龍王也不能例外,可見生死簿在生殺大權上具有最高的權威性。
《西游記》中的閻王也充滿了世俗氣息。雖然相較于其他角色,閻王參與的故事較少,但即使是在所占篇幅不大的相關情節里,作者也以不留斧鑿痕跡的筆法,塑造出了與人世間貪官污吏無異的閻王形象。其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系列情節,發生在第十一回唐太宗入冥界故事里。在這段情節中,唐太宗被鬼糾纏重病而死后,魂靈由豐都判官崔玨接駕迎接至地府。崔玨看了舊友魏征的書信后一口答應信中請求的“放陛下還陽”之事。唐太宗隨崔玨經過“幽冥地府鬼門關”后,十代閻王出來隆重迎接。之后,雙方就涇河龍王被斬之事進行了交談。這個關于唐太宗入冥的故事中,一系列情節行云流水鋪陳下來,看似一氣呵成,背后卻大有玄機。
首先,閻王們差唐太宗來地府“三曹對案”的動機十分可疑。最初,地府說明的原因是要處理涇河龍王“許救反殺”之訴狀,但經太宗解釋后,十王又立刻改變了態度:
自那龍未生之前,南斗星死薄上已注定該遭殺于人曹之手,我等早已知之。但只是他在此折辯,定要陛下來此三曹對案,是我等將他送入輪藏,轉生去了。今又有勞陛下降臨,望乞恕我催促之罪。
事件結果早已知曉,且事主已經進入輪回轉生,于情于理都該與唐太宗再無糾葛,此時還大費周章將太宗迎入冥界,背后想必另有隱情或圖謀。
其次,崔玨幫唐太宗改壽辰送還陽一事,也從側面映照出閻王的品格。崔玨作為地府判官,本應剛正不阿,卻因友人一封信就替唐太宗開后門。生死大事竟可以由人情左右,可見連幽冥世界都被現實社會中的風氣籠罩了。而閻王本身也是徇私枉法之輩,根據書中描寫,崔玨用濃墨大筆添上兩畫后隨即呈上的生死簿,必然是墨跡未干,可以一眼認出的,但閻王不僅不點明這明顯的作弊痕跡,還將戲就戲,送太宗還陽。
再者,前文敘述涇河鬼龍已在此糾纏的情況時,閻王提到了“南斗星死簿”上的記載,可見地府的管理者應該早已調查過相關人事;且太宗臨走時詢問宮中老少的壽限,十王立刻指出其御妹大限將至,可見對于人的陽壽幾何,閻王不用閱簿便知之詳盡。因此在處理唐太宗的問題上,他們并沒有秉公執法,而是為了達到自己的目的而作假演戲,并對手下判官嚴重的徇私舞弊行為熟視無睹,加以縱容。
《西游記》中,閻王的“上級”是隸屬佛教勢力的地藏王菩薩,從下文的情節中又可知,唐太宗的冥界一游,為如來佛祖推行的西天取經大業打好了政治基礎。
《西游記》中,閻王首先帶有中國古代傳統文化的烙印。華夏早期的冥界觀念體系,在《西游記》中留下了非常明顯的痕跡。十殿閻君的名號,多與中國特色的姓氏搭邊,而第七殿泰山王則是直接由泰山府君的傳說嬗變而來。泰山府君是華夏文明中最早的冥界和地獄主,初現于山岳信仰崇拜的相關鬼神傳說里。先秦時期,以泰山地府、“幽冥”為人死后靈魂歸宿的觀念在民眾中普及,此時死后世界的統治者、亡魂的管轄者,是被尊稱為泰山府君的泰山神。秦漢時期傳統信仰認為,人死后亡魂會以歸泰山或升天的形式永生于世上,而泰山府君負責管理死者的名錄(泰山簿),這便是盛行一時的“泰山治鬼”“泰山主死”說。戰國時期《韓非子》中有關于皇帝于泰山之上集合鬼神的記載,《后漢書·烏桓傳》中則指出:
中國人死者魂神歸岱(泰)山也。
《搜神記》的志怪故事中也出現過:
時有吏將詣太山,司命閱簿。
此時中國本土的冥界觀念已經發展到較為清晰成熟的階段。《西游記》成書前的千百年里,世人公認泰山為地府,“泰山主簿”的傳說也在后世的閻王信仰中留下了非常明顯的投射。作為民族文化血脈的一部分,泰山府君的傳說是中國所有后世幽冥世界故事的重要土壤。
泰山治鬼說在《西游記》中留下的濃墨重彩的另一筆烙印則體現在生死簿這一重要法寶上。泰山的地府是先秦華夏民族根據現實官府的模板依葫蘆畫瓢創造出的,泰山錄的范本是我國早期的戶籍管理機構。《西游記》中的生死簿,與泰山簿的傳說一脈相承。一本簿子就能限定人的命運、壽數,卻又能被作為生死統治者的閻王用筆涂改而徹底改變冥府的判決,這一理念是華夏文明的獨特創造。
《西游記》的作者構建冥界地府、塑造閻王形象時,還深受印度佛教經義的影響。
閻王是印度佛教文化在本土化后的產物,因為他的身影在中國文化里首次出現的時間與印度佛教傳入中國的時間是相同的,都在東漢末年。佛教傳入以前,中國完全沒有“地獄”相關觀念,更不曾有過“閻王”一詞。北魏楊衒之的佛教史籍《洛陽伽藍記》卷二《崇真寺》中最早出現了“閻羅”二字名號:
崇真寺,比丘慧疑死經七日還活,經閻羅王檢閱,以錯召放免。
“閻羅”在《西游記》中的十殿閻王中,也是擁有著出處明確的來歷、最能代表十王文化和閻羅王信仰背景的一位。
閻羅王在其“家鄉”印度,原本是婆羅門教的傳說中一個“著血紅色的衣服,頭戴王冠,騎水牛,一手持棍棒,一手執索,能為死者靈魂帶來苦惱的恐怖之神”(古印度詩歌集《摩訶婆羅多》)。后來,這位印度的恐怖神靈被佛教繼承,成為地獄里因果報應的執行者,起到警示世人、宣傳思想、傳播教義的作用。這樣的閻王在中國經歷了一番“本土化”的歷程,最終取代泰山王坐上中國本土冥界管理者的寶座,在《西游記》里占得了一席之地。
兩漢之際,佛教傳教者在中國遇到了一股阻力:傳統文化的根深蒂固使民眾很難接受佛教的教義思想。對此。佛教進行了自我改造,借助對中國傳統信仰的附會,迎合本土百姓的文化口味。其中最具代表性的改造之一,便是將閻羅王信仰嫁接在泰山府君信仰上。他們宣稱,佛教經卷里的“閻王”與中國的“泰山府君”是同一位神靈,還把泰山府君主管鬼簿、統轄靈魂的職能附會到了閻羅王身上。魏晉時期的戰亂也加速了閻王被中國民眾接受的過程,亂世的苦難促使百姓放下對當世生活的希望,轉而向死后的來世尋找心靈的寄托。佛教因果報應和輪回轉世等理念,正好符合了此時代民眾的心理訴求,冥界管理者閻羅王因循善惡對死者靈魂進行的審判和償報,也得到了對陽世不公充滿憤懣卻又無能為力的百姓們的認可。
《西游記》采用的閻王有十殿的說法,首次出現于中晚唐時期的《佛說十王經》(也稱《佛說閻羅王授記經》)里,北宋時期在《佛說十王經》的基礎上產生的勸善經文《玉歷至寶鈔》,繼承并發展了這部佛經的“十王”冥界體系。《西游記》中關于十殿閻王的內容與這兩部作品基本一致,且對二者有所結合,基本可以確定正是來源于此。而《西游記》對閻王管理下的冥界地獄的描寫中,提到了奈河、奈河橋、輪回六道、刀山劍樹等景物,這些地獄元素,經學者考證,也基本沿襲自敘寫佛家子弟目連入冥救母故事的敦煌寫本《大目乾連冥間救母變文》。不難看出《西游記》的作者在創作閻王角色時,對同化后的中國佛教進行了吸收和利用。
《西游記》里的閻王形象中“貪贓枉法”的一面,則源自作者諷刺思想的燭照。閻王信仰在中國傳播的初期,人們曾選擇在現實世界里存在過的人物為他們披上“閻羅”的外衣(“人鬼為閻羅”)。只有剛正不阿、品行高潔的官員,死后才能被奉為閻王,繼續在冥界審判鬼魂、替天行道,隋韓擒虎、唐杜黃裳、宋范仲淹、清王士祿等人都曾獲此殊榮。這種現象既印證了中國本土文化在外來文化傳入時兼收并蓄的強大包容與同化能力,也反映了封建社會里百姓對公平正義的渴望,閻王成為寄托人民意志的神靈的傳統或許正是發端于此。這一傳統也被《西游記》的作者繼承并發揚。
《西游記》在藝術性方面,歷來有一大特點為歷代讀者所稱道,那就是用現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的寫法,將現實社會的本質藏入幻想的外殼里,創造出了真實與虛幻交融的藝術境界。對于該特點,魯迅先生如此闡釋道:
又作者稟性,“復善諧劇”,故雖述變幻恍惚之事,亦每雜解頤之言。使神魔皆有人情,精魅亦通世故。而玩世不恭之意寓焉。
神靈誕生于人類意志,因而“神”都具有人性。《西游記》的作者更是將大量的人情世故內容傾注于筆下的神魔身上。《西游記》中的閻王,正是當時社會中官場里所謂“大人”的映射;作者講述閻王的種種作為,看似寫神靈世界里荒誕不經的故事,實為筆筆針刺現實的弊端(魯迅所言“諷刺揶揄則取當時世態,加以鋪張描寫”)。作者表面在地府這一特殊的環境下敷衍故事,實質卻是將現實世界里的不平不公之事,置于另一個世界的舞臺上,在幻想中進行延伸。作品中閻王的行為,完全與宗教宣傳中鐵面無私的形象相悖,不僅體現了作者對貌似神圣的宗教持有的嘲笑戲弄的態度,也充滿了對現實世界官府里貪贓枉法行為的無情針砭。
《西游記》之后,從晚明到晚清,閻王依舊是小說家們鐘愛使用的人物。《醒世姻緣傳》《老殘游記》《子不語》《閱微草堂筆記》等作品都有關于閻王的故事或情節,其中涉及的閻王及其地府的管理方式、統治體制、運作流程以及故事情節的套路,都與前人小說作品一脈相承。作者們塑造閻王的意圖,有的旨在宣揚因果輪回觀念,有的借陰司諷刺人間官府黑暗,有的借閻王警告人世間惡行,也有的通過塑造剛正不阿的閻羅形象寄托對現世的美好希望。這些寫法,很大一部分受了《西游記》的啟發。
今天,“閻王”的信仰雖早已沒落在歷史長河中,但閻王的身影依舊存在于我們的社會生活中,最典型的例子是提到閻王的各式民間俗語(如“閻王讓你三更死,誰敢留你到五更”)。“閻王”一詞的語義也有所遷移和衍生。例如,老百姓辦事時遇到大人物通情達理、小人物卻蠻橫無理的無奈情況,通常憤而有感道:“閻王好請,小鬼難纏!”再如,無論是生活中還是文學作品中,“閻王”兩字冠以姓氏形成的綽號,通常被用于形容一些為人兇惡、心狠手辣或性子暴烈的角色,如“戴閻王”“趙閻王”等。這與我國神魔小說扛鼎之作《西游記》的經久不衰,亦是密不可分的。
在《西游記》中,作為地府世界最重要的統治者——閻王,這一人物母題源自印度神明,身上既有佛教經義的因素,又有華夏傳說的淵源,在文學作品的創作過程中,又被投射以現實社會的影子,融入了人民和作者的憤世嫉俗或美好理想等感情。
中國文學史上大量通俗小說作品中都出現過地獄和閻王,但這些作品的作者寫它們多是出于傳教或抒情等單一目的。唯獨《西游記》的作者在塑造閻王時,將不同的文化意義信手拈來,又充分調動筆力,把它們接近完美地糅合起來,作為推動情節發展、抒發自己情感的輔助。可以說,《西游記》中的閻王超越了傳說,超越了宗教,具有更深層次的藝術性和現實意義。作者在閻王形象塑造上取得的成功,既豐富了《西游記》自身的藝術價值,也對后世的宗教、文學產生了深遠影響。
①②③④⑤⑥吳承恩:《繡像全本西游記》,鄭州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43頁,第13頁,第43頁,第13頁,第256頁,第43頁。
⑦范嘩:《后漢書》,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980頁。
⑧干寶:《搜神記》,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69頁。
⑨楊衒之:《洛陽伽藍記》,學苑出版社2001年版,第54頁。
⑩張金東:《論閻羅形象的本土化歷程》,揚州大學2010年碩士學位論文。
?? 魯迅:《中國小說史略》,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154頁,第15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