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敏 [西南大學,重慶 400715]
1942 年5 月馮至的《十四行集》由桂林明日社出版后不久即受到方敬的高度評價:“在幽靜的角落里悄然閃耀著,不飾一點虛浮與俗麗,那是一種素雅的奇光。”此后詩壇、學界對它的贊譽不絕于耳,又因為它是20 世紀40年代中國抗戰語境中較為少見的“沉潛”的藝術佳作,于是也成為同樣要批判“與抗戰無關論”的現代文學史著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在《十四行集》的研究史中,由于其詩體是舶來品,兼之馮至1930 年曾赴德國留學,受雅斯貝斯以及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等人的存在主義思想、哲學的影響,故常有從西方思想、哲學角度對其進行解讀者。此類成果頗多,毋庸贅述。
引思想或哲學來解詩不僅有利于提升對象的理論高度,也許還能發掘出連作者都未曾意識到的內涵,確實是很值得稱道的研究路徑。但是其中的危險也足以引起解詩者的重視:思想、哲學與詩本非一事。即或詩中有某種“思想”,也是片段的、模糊的、混合的,多和感覺、情緒等結合在一起,若在詩中挑剔詞句以印證某種體系化的思想或主義,既容易掩蓋詩中其他因素,也極易將思想、主義夸大甚至曲解詩作以求得研究的結論顯豁、邏輯圓滿,反倒可能妨礙對于詩作的準確理解。就《十四行集》而言,其作者馮至在20 世紀30 年代在德國留學時雖然確實曾修習副科哲學,聽雅斯貝斯講授康德、尼采,偶爾也從這位老師那里接觸過一些克爾凱郭爾,但他從未以存在主義者自居,更未想將其主義轉販中國,頂多是受其影響而已。至于影響的大小,亦殊難進行定性定量之分析。
或有論者另將里爾克作為馮至和存在主義之間關系的論據。無可置疑,此人較雅斯貝斯、克爾凱郭爾等人對馮至以及《十四行集》都有更大影響:馮不止一次表達過對他的崇敬,稱自己采用十四行詩體就是受他的《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的啟發。其實,《十四行集》的某些具體篇目都可以說跟此人有關。馮至說:
自從讀了Rilke的書,使我對于植物謙遜、對于人類驕傲了。現在我再也沒有那種沒有出息“事事不如人”的感覺。同時Rilke 使我“看”植物不亢不卑,忍受風雪,享受日光,春天開它的花,秋天結它的果,本固枝榮,既無所夸張,也無所愧恧……那真是我們的好榜樣。
讀了這一段,再去閱讀《十四行集》中的《有加利樹》《鼠曲草》,即可知這兩首詩之所自來。然而,承認里爾克對馮至的巨大影響,卻仍不能得出馮至和存在主義哲學之間關系的結論。因為里爾克既不是哲學家,也沒有強調詩要表達存在主義哲學命題。他倒是借馬爾特·勞利茲·布里格之口說“詩是經驗”:
……詩是經驗。為了一首詩我們必須觀看許多城市,觀看人和物。我們必須認識動物,我們必須去感覺鳥怎樣飛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開放時的姿態。我們必須能夠回想:異鄉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漸臨近的別離;……我們有回憶,也還不夠。如果回憶很多,我們必須能夠忘記,我們要有大的忍耐力等著它們再來。因為只是回憶還不算數。等到它們成為我們身內的血、我們的目光和姿態,無名地和我們自己再也不能區分,那才能以實現,在一個很稀有的時刻有一行詩的第一個字在它們的中心形成,脫穎而出。
“詩是經驗”應該也是馮至遵奉的創作原則——以上這段文字簡直就是《十四行集》的解說詞。馮至接受這個原則可能跟他當時處于力圖擺脫浪漫主義詩歌傾向的階段有關——這個命題否定了詩是情感。但毫無疑問,它同時也否定了詩是某種哲學或主義。詩人在《十四行集》中“沉思”的并不是什么“思想”,只是詩人某些無法忘懷的經驗而已。當然,這些經驗并不完全排斥思想,只不過不是經驗被思想所統攝,而是思想被經驗所包含。
由此看來,重建作者在詩中呈現的經驗并將其作為起點來解讀《十四行集》應該是合理而且有效的。當然,這樣做有一定難度:這些詩歌和它們賴以產生的經驗、環境都是那么清晰而平淡無奇,很難為解詩者提供字面以外的新含義。比如在詩集的第21 首《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中,詩人所描述的似乎就是一場暴風雨中的見聞及感觸而已,除了去尋求高高在上的存在主義的垂青,它還可能有什么深意?
重建作品中的詩人經驗,要求閱讀者必須穿透文字的表象進入詩人的內心。盡管這種進入并不意味著完全的還原,但人類共有的想象力、同情心、邏輯能力能夠為解詩者的行動及結論的可靠性提供保證。退一步說,即便從作者的角度看解詩者的結論是錯誤的,只要它能夠實現邏輯自洽,就應該被允許、被寬容。在文學公共領域,作者不能獨占作品甚至他自身的解釋權。在下文中《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將成為重建詩人經驗的一個具體案例。
按照馮至自己的說法,《十四行集》各詩中的經驗都不是一般的日常經驗,而是和他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聯的”的事物。那么詩中的暴風雨,肯定也不是指任何一次暴風雨。在現有的馮至傳記材料中,和他的“生命發生深切的關聯的”類似氣象事件只有一次。他在《昆明往事》中記述,1941 年下半年,他不斷生病。有一次他在屋里發著高燒,外邊下著大雨,家人束手無策,幸虧友人翟立林從大東門外租來了兩匹馬,從城里請來一位同濟大學醫學院畢業留在昆明行醫的同學為他診治。當時他已經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只能恍恍惚惚地聽妻子和友人以及醫生談話。他說:“日后我們閑談昆明往事,總忘不了談到那天的情景。”
沿著經驗追溯的路徑還可以將《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中的某些物象和馮至創作時的生活對接。詩中的“茅屋”也出現在《昆明往事》中:它是當時一位家在昆明的同濟大學學生吳祥光家的。1939 年8 月20 日吳祥光帶領馮至等人去參觀他父親經營的位于昆明金殿山后楊家山的一片林場,茅屋就在其中。因為當時昆明有日本的空襲,吳祥光邀請馮至在空襲時到此居住,馮欣然答應。此后一有空閑,馮至就到那里去住兩三天。1940 年9 月30 日昆明遭轟炸后不久他干脆就以此茅屋為家了。
但是馮至在《昆明往事》中并沒有提到詩中的“銅爐”和“瓷壺”,只說在茅屋中準備了一些米和木炭、一個紅泥小火爐以及靠墻擺放的用來作書架的幾只肥皂箱而已。詩中的“燈紅”倒是出現了,它反映出馮至生活的困窘,并不是象征著什么不屈服的心:當時他一家住的地方雖然有電燈,但是經常停電。因為缺少煤油,所以煤油燈也無法使用,只能用最原始的泥做的燈碟,注入菜油,點燃用棉花搓成的燈捻兒。不用說,燈光肯定是不明亮的,只能發出微弱的紅色,故馮至稱之為“燈紅”。
表面看來,以上對于馮至生活環境及1941 年暴風雨的經歷的描述仍然不會對更深入地理解《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有任何幫助。必須指出,那種認為僅僅依靠詩人的陳述和作品之間的直接的文字關聯就能夠完全重建它們的關系的想法是錯誤的,很多時候經驗和作品之間是通過某種隱含的方式相連接的,發現這種方式有賴于閱讀者對文字的敏銳感覺、想象力以及足夠的分析、綜合能力。在馮至1941 年的暴風雨經歷中,他的狀態值得特別重視:高燒到了神志不清的地步——這是瀕臨死亡的另一種說法。了解了這個語境之后再去審視《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中那略顯古怪的句子:
……
銅爐在向往深山的礦苗,
瓷壺在向往江邊的陶泥,
……
一切都變得豁然開朗:這是馮至在高燒導致的神志不清中產生的類似幻覺的感受,是詩人對自身瀕死狀態的描摹與暗示。銅爐與瓷壺在風雨中向著礦苗、陶泥各自飛翔,不過是死亡的另一種說法:礦苗、陶泥分別是銅爐和瓷壺的“本原”,也就是它們所來自的東西。而向著本原的回歸,就是死亡。《圣經·創世紀》第3 章第19 節上說:“你本是塵土,仍要歸于塵土。”
當然,從詩學技法上來說,將這兩句解釋為銅爐、瓷壺在風雨中飄搖欲墜的情態并將其視為對狂風暴雨劇烈程度的間接說明也未嘗不可。但這樣的理解與物理稍有不合:瓷壺固然易碎,銅爐即便被風吹雨淋拋擲碰撞,大抵也只能變形而已。更何況它們還在屋中,并沒有直接被風雨所摧折。
《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就是這樣一首死亡之詩。死亡當然也是存在主義哲學的重要概念之一,但是如果將詩中的瀕死經驗和存在主義相銜接,除了可以說馮至也許正在像一個存在主義者那樣體驗死亡之外,很難得出和存在主義哲學死亡命題相關的其他判斷。即便是馮至從之受到極大影響的里爾克,其筆下常見的死亡也和《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中的死亡大相徑庭,詩中的經驗只屬于馮至。一直詠唱著死亡的里爾克,甚至到晚年對它都還是困惑的:
苦難沒有認清,
愛也沒有學成,
遠遠在死鄉的事物
沒有揭開了面目。
這也許是因為里爾克沒有過馮至那樣的瀕死體驗:
我們一點也不知道這一番分離,
因它非我們能體驗。我們并沒有
理由來對死亡表示過分的驚奇
盡管當時的馮至沒有,也不可能真正地完成死亡體驗,但這種臨界的經歷帶給他的詩的意味也是深長的。讀者可以將其與馮至在《十四行集》第二首《什么能從我們身上脫落》中對死亡的淡定態度進行對比:
把殘殼都丟在泥里土里;
我們把我們安排給那個
未來的死亡,像一段歌曲
盡管《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用銅爐、瓷壺的隱喻淡化了瀕死體驗的可怕性質,它仍然能揭示馮至在死神叩響門環時的真實狀態:蒼白、柔弱、無助,沒有了平靜,也沒有了贊美。20 世紀40 年代馮至選譯的克爾凱郭爾語錄中曾有這樣一段:
若是人們聽哲學家們談到現實,這就常常同樣引人迷惑,正如人們在一個舊貨商人的陳列窗里在一個招牌上邊讀到這幾個字:此處熨平衣裳。如果有人帶來衣裳請人熨平,就受騙了。這招牌掛在這里只是為了出賣。
如果將這段話中的“哲學家們”換作“詩人”,將“現實”換作“死亡”,用之于《十四行集》,其實也通順。這并不是要批評馮至詩中言及死亡時淡定態度的虛假——當死亡僅僅是一個被談論的對象時,淡定是一種可能的而且值得贊美的態度。更何況《十四行集》中還有《我們聽著狂風里的暴雨》這樣真實的直接描述瀕死經驗的詩作。馮至是真誠的,也是值得尊敬的。
①方敬(署名楊番):《讀〈十四行集〉》,1942年11月《詩》第3卷第4期。
②即里爾克。
③1931年4月10日馮至給楊晦、廢名、陳翔鶴的信,《馮至全集》第12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121頁。引文中省略號為原文所有。除非特別注明,本文所有引文中的省略號俱為引用人所加。
④《馬爾特·勞利茲·布里格隨筆(摘譯)》,《馮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331—332頁。
⑤參看馮至為《十四行集》寫的序,《馮至全集》第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214頁。
⑥馮至:《昆明往事》,《立斜陽集》,工人出版社1989年版,第125頁。
⑦馮至:《里爾克——為十周年祭日作》,《馮至全集》第4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85頁。這是里爾克《致奧爾弗斯的十四行》上卷第19首中的詩句。
⑧這些詩句來自里爾克1907年創作的詩《死亡》(吳興華譯)。參看林笳主編:《里爾克集》,花城出版社2010年版,第46頁。該詩題目后有注釋:“原詩的標題是《死亡經驗》(‘Todes-Erfahrung’)——編者注。”
⑨馮至:《克爾凱郭爾雜感選譯》,《馮至全集》第11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第54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