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舒白
此前,我讀西方文學比較多,對東歐的當代文學則涉獵較少。記得只讀過米蘭·昆德拉的兩部作品,一部是《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另一部是《生活在別處》。最近有人推薦,才讀了捷克作家伊凡·克里瑪的回憶錄《我的瘋狂世紀》(第一部、第二部),以及《我的金飯碗》《沒有圣人,沒有天使》《終極親密》等小說,感受到了當代捷克文學和捷克作家的另一種力量。
克里瑪是一位猶太裔的捷克作家,他一生幾乎經歷了20世紀東歐所有重大事件,先是在10歲時同父母一起被關納粹集中營(三年),之后經歷了東歐的劇變(布拉格之春、蘇軍進入、天鵝絨革命)。在他的人生履歷中,曾先后做過雜志編輯、美國大學教授、醫院護工、測量員、遞送員。生活可謂大起大落。正如他在自傳的尾聲中所說:“我的一生中大多數時間都生活在不自由中。”這樣的經歷,有的是無法選擇,有的則是他的自我抉擇(諸如放棄美國大學教授職位歸國),而在他做出這個抉擇的時候,正值30多歲的壯年,是他人生的黃金時代!這也是最讓我欽佩之處:無論世事如何突變,他都沒有放棄希望。他用手中的筆,記錄著那個奇特的時代:方方面面,點點滴滴,林林總總。
也許有些人去過布拉格。那你一定對布拉格廣場、廣場上的胡斯雕像、查理大橋、卡夫卡所租住的黃金小巷22號等人文景觀的滄桑,留下深刻印象。每一處人文景觀,都會有一段歷史故事。也正是這些故事,打動了我們,讓我們流連并慨嘆這個民族的底蘊和氣節。如果說這些景致,讓我們了解了布拉格的過去,見證了一種不屈不撓的精神;那么,讀克里瑪的自傳和小說,則讓我們知曉了這個城市在現當代的變化,讓我們看到了這種精神一脈相承的基因,這正是一個民族的氣節,更是這個民族的精神內核。
克里瑪的自傳,通過對他自己文學經歷的回顧和文學實踐的分析,客觀上使我們得到了一個認識,即在某個時期有影響(甚至是廣泛影響)的作品,并不意味著永遠有影響;同樣,在某個時期沒有什么影響的作品,亦不意味永遠沒有影響。如果是好作品(當然,評價一部作品優劣的標準,會根據時代有所變化,但最終離不開永恒的價值),經過時間的驗證,人們定會發見他(它)的優秀。比如《洛麗塔》,這本書當時并不被看好,納博科夫曾投給美國的四家出版社,都被拒絕。輾轉一年后,才在歐洲一家出版社出版,又過兩年,才在美國出版,并登上美國暢銷書排行榜的第一位,后又被拍成了電影,從此走向世界,成為經典。比如卡夫卡,比如凡·高,他們生前都被病魔折磨,貧困交加,都是死后多年,他們的書和畫才被世人認可,進而流傳于世。再比如當年一些令“洛陽紙貴”的中國作家,現在也沒有人再提、再看了;反倒是當時不被重視的作家,人們卻給予了極大的熱情,比如蕭紅、沈從文、張愛玲、汪曾祺,他們的作品一直在被多家出版社不斷地再版。克里瑪的作品也是如此,曾長達20年不能在國內出版,但沒有讓他失去寫作的熱情。一經出版,就得到國內外讀者的好評,并多次獲得大獎。為什么這些中外作家的作品能夠被讀者認可,得以流傳,一個重要原因是,這些作家都是有高尚靈魂的人,所寫出的作品也必然是有高尚靈魂的作品。而那些隨大流的文字,雖一時可能甚囂塵上,但終究經受不住時間的檢驗,經過大浪淘沙,必然會被淘汰。
從克里瑪的自傳和作品中,我也讀到了一個作家人格的偉岸,精神的高潔,心靈的純凈,信念的堅定。比如,他在美國大學講學期間,國內的精英正大批大批地逃離,而美國大學此時向他拋出高薪的橄欖枝。兩條路徑擺在他面前:一條是留在美國,生活優渥;一條是回到捷克,充滿變數。但他決然地選擇歸國。理由只有一個:“因為對我來說唯一有意義的工作就是寫作,講述那些和我的生活有某種關聯的故事,而我的生活又和祖國緊緊地捆在一起。”(見《我的瘋狂世紀》第二部)他選擇了和米蘭·昆德拉、納博科夫不同的路徑。更值得一提的是,在他的好友,也是和他共命運同呼吸的哈維爾當選為捷克總統后,哈維爾給他這個元老級的人物提供了各種職務,他都一一拒絕。他只想繼續寫作,“我想繼續做我也許至少有點兒懂的事”,“人類更需要禮貌、工作、誠實和謙卑”。如果說之前,他拒留美國的愛國之情讓我感動,而此時他拒絕擔當要務,則讓我頃刻對他充滿敬意。可見,一個人的偉大,不在于他說些什么,而在于他做些什么;一個人的崇高,不在于他的理論有多么高深,而在于他的知行合一。在這一點上,我不得不說克里瑪是知行合一的典范:他用作品說話,用作品記錄自己的在場和參與。這期間,他寫了很多話劇和小說,話劇先后在國內外舞臺上演,多篇小說在國外出版社出版。
如果拿昆德拉的小說同克里瑪小說比較,他們的寫作風格是不同的。昆德拉的作品可能更詩意,更飄逸;克里瑪則更寫實。這也許是因為昆德拉出國了,再也沒回來;克里瑪歸來了,置身于捷克的現實生活之中。生存境遇不同,作品風格也不相同。克里瑪作品寫的幾乎都是他經歷過的事,因此,作品里總能看到他的身影,他的生活痕跡,也使他的小說更像自傳。比如,小說《我的金飯碗》里的五個小中篇(《畫家夢》《偷運》《考古》《司機》《遞送員》《土地測量助理員》),都是用第一人稱敘述,都是他生活經歷過的事件(我是先看了自傳,后讀的小說,這種感覺更強烈),人物都是他熟悉的小人物。這些小故事小人物記錄了“卑微”和“強大”的游戲,在一場場“卑微”看似要輸的游戲中,“卑微”的小人物卻從不放棄希望,也正是這樣的不放棄,才有了后來的變革和改變。比如,《偷運》中的米古拉什和他的妻子安琪拉,因為對文學的熱愛,而幫助“我”——一個作家運書,其驚險程度有如大片,有追蹤,有盯梢,最后“我”成功逃離。比如,在《司機》一篇里進行的那場“權力的游戲”,“我”則充滿了機智和幽默。記得某個導演說過:“當你感到自己開心得仿佛站在世界之巔的時候,你就應該寫一出悲劇;而當你感到情緒黑暗低沉的時候,就應該寫喜劇。” 克里瑪的小說可以說是一幕幕輕喜劇,既幽默又接地氣;既平和,又現場感特別強。
在傳記中,他還談到一些作家作品,其見解獨特,別有情趣。比如,他讀納博科夫的《洛麗塔》時,“我有一種感覺,跟一個講述未成年繼女和成熟男人的愛情冒險故事相比,多彩的沿高速路匿名的世界更令作者著迷,因為在這里可以隱藏不忠,甚至更糟糕的卑劣行為”。在談到卡夫卡時,他的有些分析也比較另類。他說,卡夫卡似乎對“思想解讀根本不感興趣,他甚至對圍繞自己的世界也不感興趣,而幾乎只考慮自己,寫得最多的是關于自己的不足,自己的長大無能”,他努力接觸女人,但他無法同她們“完成任何關系”,“就好像他無法完成任何大的作品一樣”(卡夫卡沒有寫過特別長的長篇小說)。這些觀點,同我以前看到的那些學院派的研究者的觀點,比如把作品歸于有關正義、命運、思想等宏觀上的解讀大相徑庭,也令人耳目一新。
還有一個小插曲,我也要寫上幾筆。前些時候,在一本刊物上,我讀到過一篇散文,某位中國作家到布拉格參觀訪問,其中安排了同克里瑪見面的環節。一個細節很有意思,這位作家說,以前他不了解克里瑪,沒讀過克氏的作品,因為有訪問見面的安排,臨行前才讀了克里瑪一個幾萬字的中篇小說。而在訪談結束后,克里瑪沒有出門為這位作家送行,這似乎在禮節上說不過去。而這位中國作家也有幾分不爽:這老頭架子好大呀。我想,這也許是兩位作家在心靈上沒有達到契合的緣故。
寫到這里,已近黃昏。透過打開的窗子(我住在25層樓),看見了白云山正泛起黛青色的光,山頂上依然有云彩在走。白云山,雖然它有時被霧氣掩埋,被云雨包裹,但它終究屹立在那里,且天長地久。就像一個有骨氣的人,那份至純、仁愛之心,致使他的作品和他的人品,無論何時都巋然屹立。
【責任編輯】? 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