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窺當代韓國讀者的文學審美
——以余華小說為例

⊙林春穎 李麗娟 梁 策 ［長春理工大學，長春 130022］

有關余華小說被韓國讀者接受的原因，中韓研究者從接受美學和比較文學角度展開研究，并取得了十分有價值的成果。相關研究涉及余華小說的人道主義世界觀、苦難敘事和家庭敘事、愛情主題與成長主題、中國現(xiàn)當代史背景、大歷史背景下小人物的生活、譯者的“二次闡釋”、文學傳播的經(jīng)濟和社會因素、西方文學獎項和影視獲獎的重要媒介作用等。本文在此基礎上，從三方面考察當代韓國讀者的文學審美。（1）讀者的審美參與。接受美學重視讀者的積極參與和接受姿態(tài)，在余華小說已然被韓國讀者接受的前提下，探討余華小說的可參與性是觀照讀者文學審美的途徑之一。（2）讀者的審美慣性。西方文學文化對中韓兩國近現(xiàn)代文學的深刻影響不容忽視，這包括對作家創(chuàng)作及讀者文學審美的影響。余華曾不吝筆墨講述西方作家作品對他的影響，《活著》和《許三觀賣血記》（以下簡稱《許》）被韓國讀者奉為圭皋，洞察這兩部小說的隱性文本結(jié)構(gòu)，對管窺讀者的審美慣性應具有重要意義。（3）讀者的閱讀傾向。現(xiàn)有研究關注韓國學界的評論，鮮見對普通讀者書評的分析，忽略了普通讀者的閱讀體驗。本文選取韓國大型網(wǎng)絡書店“教保文庫”的讀者書評作為樣本，分析普通讀者對余華小說的反應。

一、讀者的審美參與——小說的可讀性與可寫性

申義蓮援引法國學者羅蘭·巴特的可讀文本與可寫文本理論，認為《兄弟》既是可讀文本，又是可寫文本。這一觀點很有啟發(fā)。（1）余華小說的可讀性。曾有韓國讀者詬病中國長篇小說分量大、人物多、主題龐大、不知所云。但從《活著》到《第七天》，余華小說的語言特色之一便是易讀。其中，《許》以對話形式推動小說發(fā)展，收效甚佳。對話使小說具有戲劇效果，因為“在戲劇中背景可能由劇中的對話表現(xiàn)出來”，可以設想，這也是韓國人將《許》改編成話劇和電影的重要原因之一。（2）余華小說的可寫性。盡管背景尤其是家庭內(nèi)景具有對人物換喻性或隱喻性的表現(xiàn)作用，但在韓國最受歡迎的《許》和《活著》卻均淡化了歷史背景，家庭內(nèi)景描寫也很少見。這種做法雖放棄了對事件和人物的鋪陳和渲染，卻給不同國家的讀者以充分的想象空間。尤其是對歷史背景的淡化處理，省去許多政治談論和意見分歧，使讀者將注意力集中于故事和人。不同國家的讀者將本民族文化想象附加在文本中，從而實現(xiàn)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

二、讀者的審美慣性——隱性文本結(jié)構(gòu)

（一）《活著》——約伯的受難與西西弗斯的命運

1.約伯的受難。 《圣經(jīng)·約伯記》中約伯在撒旦的考驗中從富人淪為窮人，子女相繼死去，從信仰神到懷疑神，再到堅定對神的信仰，而神最終也賜予了約伯更多的財富和子女。余華不信仰基督教，但“對《馬太受難曲》的喜愛就像對《圣經(jīng)》的喜愛一樣無與倫比”，而且“把《圣經(jīng)》當作偉大的文學作品來讀”。可見，余華對《圣經(jīng)》推崇備至，并且對《圣經(jīng)》故事有相當?shù)牧私狻８ＹF的受難恰似約伯的受難，福貴的命運卻與西西弗斯仿佛。余華把福貴經(jīng)受的苦難放在顯微鏡下一寸一寸地觀察，拉長了他受難的長度，也讓讀者經(jīng)歷了漫長的苦難。教保文庫的讀者評論幾乎都提到對福貴苦難人生的同情和感同身受。韓國學界就《活著》的苦難主題進行了細致的研究，除部分研究從政治歷史角度剖析福貴受難的原因以外，大部分在觀點上與國內(nèi)的此類研究趨同，認為余華表現(xiàn)出了人對苦難的承受力。

2.西西弗斯的命運。 從希臘神話到古今小說，命運一直是文學家樂于表現(xiàn)的主題。希臘神話傳說以及希臘悲劇基本都以命運為主題，希臘悲劇就是命運悲劇。希臘民族知道在感性的生活背后有某種只有通過理性的反思才能把握的東西。由于他們的抽象思維還未發(fā)展到一定程度，還不能確切命名，于是稱之為命運。古希臘的奧爾弗斯宗教中有位手持皮鞭、具有不可抗拒力量的女神，叫作阿南刻（希臘語意為“必然性”），在奧爾弗斯神秘祭中，命運實際上已經(jīng)被看作是定數(shù)。對命運的不可抗拒性的認識亦存在于東方人的思想中。中文有命中注定、聽天由命、冥冥中自有安排等說法。韓國有“三千甲子東方朔也不知其死亡之日”“過得好壞皆由命”“命運難逃”等諺語。東西方的命運觀都表現(xiàn)為恐懼、敬畏與面對命運時的無力感。精神分析學中的“集體無意識”、語言學中的“無意識結(jié)構(gòu)”和布留爾的“集體表象”等研究證實，在人類歷史上曾存在一個心智、社會、人類所認識到的宇宙三者高度一致的時期。這個時期奠定了人類心智中某些基本法則，正是這些法則才使得在現(xiàn)代不同地域、文化和民族的人之間還能進行一定程度的溝通。東西方對“命運”認知的相似性可在這里得到解釋。福貴同約伯一樣受難，卻未得到約伯似的好結(jié)局，命運待他猶似對待西西弗斯。他反復品咂命運之苦，又表現(xiàn)出對抗命運的堅韌精神。韓國學界及普通讀者對《活著》的認同在于對福貴坎坷命運的同情與感同身受，以及因福貴的達觀而深受啟發(fā)。

（二）《許三觀賣血記》——“耶穌”般的父愛

個體和整個人類都源于對父母長時期的嬰兒期依賴。最后，父親在這方面成為個體最重要的依賴對象，可以推論，父親必定成了整個人類的依賴對象。

自古韓國社會深受儒教文化浸潤，對父親和家族有著強烈的摯愛。余華塑造的福貴、許三觀和宋凡平竭力保護子女、營造充滿愛的家庭，符合韓國人對父親形象的審美，契合了韓國讀者的審美情趣，普通讀者和韓國學界對上述父親形象只褒不貶。初入近代基督教的傳播在經(jīng)歷一番波折以后，幾乎與韓國此后的社會變革并進。現(xiàn)代韓國社會深受基督文化影響，從出身卑微、為子/子民排憂解難、為子/子民犧牲等方面考察，會發(fā)現(xiàn)耶穌與許三觀這一父親形象有相似之處。(1)生長在加利利省的拿撒勒的耶穌出生在并不富有的家庭，是“微賤的猶太木匠”；許三觀出生在貧窮到以賣血為生的村莊，是小城絲廠的送繭工。（2）耶穌在平民中行神跡，為其治病、創(chuàng)造食物，使其免受饑餓病痛之苦；許三觀在窘困的條件下，賣血為兒子解決問題，保障他們的利益；（3）在細節(jié)描述上，耶穌替子民贖罪背負十字架上加爾瓦略山的情景，與許三觀為救非親生兒子性命沿路賣血的過程不乏相似之處。“耶穌”般的父愛契合了韓國讀者對父親形象的期待，使其對《許》產(chǎn)生了高度認同。

三、讀者的閱讀傾向——中國近現(xiàn)代史及當下中國民眾的生活

教保文庫網(wǎng)店介紹《活著》（2007 年版）的主題詞是“中國小說、中國現(xiàn)代史、生命和死亡、電影原著小說”，《許三觀賣血記》（2013 年版）的主題詞是“中國近現(xiàn)代史、電影原著”，《兄弟》（2017 年版）的主題詞是“中國現(xiàn)代史、中國歷史小說”。可見，書店對余華這三部小說的推廣熱點之一便是它們是反映中國近現(xiàn)代史的小說。讀者書評中也多次出現(xiàn)從這三部小說中了解到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中國人的生活之類的表述。對于《第七天》，書評中出現(xiàn)“中國社會現(xiàn)實的陰暗面”之類的字眼。韓國學界研究余華小說的一大特色便是通過小說文本考察中國社會、政治、歷史問題。對《活著》和《許》的指摘主要是這兩部小說在揭露中國社會、政治、歷史問題方面力道不足，對《兄弟》和《第七天》的推崇則在于它們正面揭露了市場經(jīng)濟環(huán)境下中國社會的諸多問題，部分學者將余華定義為批判現(xiàn)實主義作家。可見，中國近現(xiàn)代史和當下民眾生活是普通讀者和韓國學界共同關注的話題，而余華小說客觀上契合了韓國讀者的這一喜好。

① 李 承芝：《余華小說在韓國的接受》，《山東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河貞美：《中國當代小說在韓國的接受情況研究——以戴厚英、余華、曹文軒為中心》，《北京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0年》；金炅南《：中國當代小說在韓國的譯介接受與展望——以余華、蘇童小說為中心》《，中國比較文學》2013年第1期；李 惠蘭：《韓國對余華作品的譯介與研究》，《山東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3年》；張乃禹：《韓國文化語境中的余華》，《小說評論》2013年第4期。

② 參 見陳思和：《我對〈兄弟〉的解讀》，《文藝爭鳴》2007年第2期，第57頁。

③ 教 保文庫：位于首爾的教保文庫成立于1981年，與曾經(jīng)的鐘路書籍并稱韓國大型書店雙璧。NAVER知識百科，https://terms.naver.com/entry.nhn?docId=1065467&cid=409 42&categoryId=34657

④ 〔韓〕申義蓮：《小說〈兄弟〉的新寫作方式》，《中國學研究》2010年第51期，第87—108頁。

⑤ 教 保文庫：會員書評，http://booklog.kyobobook.co.kr/satu r21/1338996/?orderClick=JFP#0

⑥⑦ 〔美〕勒內(nèi)·韋勒克、〔美〕奧斯汀·沃倫：《文學理論（新修訂版）》，劉象愚等譯，浙江人民出版社2018年版，第216頁，第216頁。

⑧ 趙 林：《基督教與西方文化》，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64—81頁。

⑨ 王 少輝：《圣經(jīng)密碼》，中央編譯出版社2009年版，第164頁。

⑩ 〔英〕白德庫克：《人類文明演進之謎——文化的精神分析》，顧蓓曄、林在勇譯，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92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