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寧

張北海的長篇小說《俠隱》因被姜文翻拍成電影《邪不壓正》而名噪一時,然而從文字到影像,兩部作品卻有著迥然不同的審美旨趣。
看張北海的小說《俠隱》改編的《邪不壓正》,彭于晏一出場,我就感到不妙——這個片子和“俠”沒什么關系了。甚至,無關北平,無關1937,無關張將軍,這只是姜文借了北海先生原著的殼講了一個他自己的欲望與權力的故事。那么《俠隱》要表達的到底是什么呢?在談《俠隱》之前,要了解“俠”以及“俠文化”。
關于“俠”的含義及其起源,許多學者早有論述,如劉若愚的《中國的俠》、侯健的《武俠小說論》、田毓英的《西班牙騎士與中國俠》、陳平原的《千古文人俠客夢》、汪涌豪與陳廣宏合著的《游俠人格》、葉洪生的《論劍》、鄭春元的《俠客史》、王立的《武俠文化通論》等。總的說來,俠是中國古代社會特定條件下的產物。而在《俠隱》故事發生的時代,“俠”的存在的諸多條件發生了空前的變化,如冷兵器時代走向終結、法制社會成為歷史潮流、傳統道德觀漸趨瓦解,等等。沒有了生存土壤,“俠”這一群體的沒落成為必然。
對于“俠”在中國文化中的命運,早在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一代大師金庸先生就已經在其封筆之作《鹿鼎記》中做出判斷。在那部所謂的武俠小說中,沒有武,也沒有俠——主人公韋小寶既不會武功也不是俠客,他唯一擅長的武術技能是逃跑;而作為江湖最后一位大俠,陳近南稀里糊涂、窩窩囊囊地死掉——這甚至是“反武俠”的。如果說金庸的《鹿鼎記》完成了對武俠小說文類的現代化轉換,那么張北海的《俠隱》則實現了對武俠小說審美意境的再造。誠然,我們不必糾結于《俠隱》到底算不算真正意義上的武俠小說,因為,如果《俠隱》不算武俠小說,那么《鹿鼎記》更不是武俠小說;而所謂武俠、言情抑或其他種種分類,更多是研究者為了便于研究所做的歸納,叫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文本本身說了什么。
小說情節說起來并不復雜,就是一個關于復仇的故事。太行派掌門人顧劍霜一家被他的大徒弟朱潛龍勾結日本人殺害,太行派滅門,唯一僥幸逃生的是后任掌門的弟子李大寒。在美國駐華醫生馬凱的幫助下,李大寒赴美進修并整容,五年后化名“李天然”歸國報仇。故事圍繞李天然復仇展開,這是武俠小說最常見的情節構制模式。然而與以往眾多武俠小說不同的是,作者張北海道出了在一個新舊交替時代,在武林走向消逝的亂世,“俠”的迷惘與反思。
作者將李天然回國的時間點卡在了盧溝橋事變前夕,在那個國將不國的關口,李天然復仇的最大心理障礙,并不是電影中表現的膽怯、懦弱、無法面對現實與自己,而是內心對俠的行為和俠的信仰的懷疑:在新的時代,俠的行為準則還是“行俠仗義、打抱不平,不為非作歹、不投靠官府”嗎?在民族危亡面前,個人復仇與行俠仗義在何種程度上還具有正當性與必要性?與官方合作到底是違背了江湖規矩還是國仇與家恨的殊途同歸?在一個被火藥文明征服的世界,俠的出路又在何方?作者對主人公的塑造和情節的鋪陳冷靜而克制,所以整個故事讀起來總能不時引人遐思。李天然既是曾經的太行派年輕掌門,又是留美歸國新聞編輯,這樣的雙重身份讓他少了江湖草莽氣,多了幾分斯文,他的諸般思索也便合情合理。
小到生活瑣事,大到復仇大業,李天然都產生了自我懷疑。當他和年輕的寡婦關巧紅在路邊館子避雨吃羊雜面的時候,被人指戳嘲笑。李天然想教訓那兩個伙計一頓,可是一想那又怎樣?這么大一個北平就這么兩個混蛋?從小就聽慣的“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包括這種人間羞辱嗎?沒流血,沒死人,這算是件小事吧?李天然找到朱潛龍的時候,朱潛龍搖身一變已經成為警察局的便衣組長,后又升任偵緝隊長。這很值得玩味,因為警察機構和組織在現代社會代表的是法制,與“以武犯禁”的“俠”形成尖銳對立。從自然法哲學的視角看,無疑是李天然代表正義,但站在實證法學的立場上說,李天然則是法制的破壞者,反而朱潛龍身后是現代法制。這一點,姜文在其電影《邪不壓正》中進行了放大,朱潛龍在影片中將自己塑造成了一個打擊犯罪懲惡揚善贏得群眾愛戴的“好”警察,當他舉槍把囚犯的腦袋崩開花,圍觀的人群中爆發出一片歡呼聲。警察是持槍的國家武裝力量,武功為“俠”帶來的特殊象征意義在槍口之下被消解。
其實馬大夫有幾句話更說中了要害:“……你想想,就算你報了這個仇,那之后呢?就算法律沒找到你,也是一樣,那之后呢?這個年代,你一身武藝又上哪兒去施展?現在連你們的鏢行都沒有了,你還能干什么?天橋賣技?去給遺老做護院?給新貴做打手?……跟我們去美國走一走吧,出去看看世界……我告訴你,這個世界很大,大過你們武林,大過你們中國……”在已經變換的時空里,武俠注定落寞。
作為一支政治力量的代表藍青峰適時向李天然拋來橄欖枝,李天然猶豫過,因為與官家合作是“俠”的大忌,因為那會在不同程度上失去“俠”所倚重的自由。然而他很快發現,世易時移,如果不借助藍的力量是很難報仇的;同時他也在思考,在民族危亡的時刻,救國救民是不是“俠”的分內之事?當他看到一向養尊處優游手好閑的富家子弟藍田大義凜然上了前線,又為國捐軀,他被震撼了——“一個大少爺,半年訓練就能上場,而渾身武藝的他,此時此刻,反而全無用武之地”。掌斃羽田,斷臂山本,李天然一度以這種快意恩仇為“俠”之英雄本色,可是與原本看起來有點幼稚的藍田比起來,似乎幼稚的是他自己。還有他的養父馬凱及其夫人,作為國際友人他們亦投入抗戰救亡的洪流之中,身為中國人的自己還能無動于衷嗎?在更深的層面上促使李天然與藍青峰合作的是,與太行派一起正在走進歷史煙塵的,還有他一度以為是家的古都北平。
作者用大量筆墨描繪了20世紀30年代抗日戰爭爆發前的北平。前門東站熙來攘往的人群,哈德門大街上的有軌電車,曬在身上暖呼呼的太陽,一溜溜灰房,鼓樓、雍和宮、什剎海,從干面胡同西口到東交民巷……張北海筆下的北平很是地道。作為離開中國多年、與北平分別多年的旅美華人,張北海對老北平的生動再現,既是小說中人物李天然對舊日時光的留戀,也是他自己對往昔的懷念,對傳統生活與文化的懷念。
“夕陽無語,可惜一片江山。”正如北平再也回不來了,太行派還能重回江湖嗎?江湖已經不復存在,“俠”的出路似乎只有歸隱。在小說結尾,一代豪俠隱跡古都,熱血青年投身抗戰。然而,這依然不是革命敘事傳統上的浪漫主義覺醒,在更大程度上這是一種現實主義的無奈探索。在創作上,這一探索的意義是為武俠在從近代到現代的歷史過渡中的存身尋求一個可能;從武俠小說史上看,這其實是對以“北派五大家”為終結的民國武俠小說在時空上的再拓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