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一年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可新

松花江的江水滔滔不絕，卻載不動她一生的鄉愁。時隔71年，中國首位女空降兵馬旭，終于回到了日思夜念的故鄉——黑龍江省哈爾濱市木蘭縣。

“松花江啊，你的女兒回來看你了。”話音剛落，淚水就模糊了老人的雙眼。時光回到71年前，一個背著行囊、扎著小辮兒的14歲姑娘，站在江邊。她即將遠行，成為一名軍人。那時的她一定不會想到，她會穿過槍林彈雨、戎馬一生，在耄耋之年回到家鄉，貢獻“綿薄之力”。歸來時，已雪染頭。

1933年初春，松花江水慢慢融化，在木蘭縣的一個小村落里，馬旭呱呱墜地。

家境貧寒，父親早逝，母親靠說書將她和弟弟養大。楊家將、岳飛、花木蘭……通過母親的講述，那些英姿颯爽的形象在她腦海中一一鮮活起來，并在她幼小的心靈中扎了根。那時，東北已被日本完全占領，風雨飄搖。在許多女孩渴望遇見一個英雄的年紀，她卻為自己立下了一個目標——成為英雄。

1947年，馬旭入伍，踏上了漫漫英雄路。在東北軍政大學學習半年后，馬旭成了醫療兵。因表現優異，她被保送到第一軍醫大學繼續深造。對于來之不易的大學時光，馬旭格外珍惜，她孜孜不倦地學習、做研究，畢業后成為了出色的外科醫生。

就這樣，馬旭在軍中度過了青少年時代，經歷了遼沈戰役、抗美援朝戰爭。

28歲時，馬旭被調到空降兵部隊，這次調動，改變了她的人生軌跡。

當時，女兵不允許跳傘，馬旭卻認為：“部隊同志都跳傘下去了，我這個軍醫不隨他們一起去，還有什么用。戰士們生病、受傷了，需要及時治療，我必須跳傘。”馬旭身高1.53米，體重70斤，身體條件遠不達標。她屢次申請訓練，卻屢被駁回。有一次，師長被她磨得煩了，只好拿兩個蘋果搪塞過去：“小馬啊，你太瘦了，先把身體養好吧！”

在軍隊里磨煉出的那股韌勁兒，促使她認定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做到。不能參加集體訓練，那就自己想辦法。她用一周時間，在居室內挖了一個三尺深的大坑，填滿沙子。白天，她仔細觀察戰士訓練，熟記動作，晚上，就用兩張桌子、兩把椅子自制一個簡易跳傘臺，練習跳傘。

“有了沙坑，沒人的時候我就跳，一天跳五六百次。”即便是膝蓋磨得紅腫，馬旭也咬牙堅持。

半年時間，從初跳時的顫顫巍巍、雙腿綿軟，到后來的動作流暢、縱躍有力，瘦弱的馬旭進步神速。她覺得自己已經符合要求，便咬破手指寫了一封血書，申請成為空降兵。

當時正趕上部隊對空降兵考核，馬旭也出現在了跳臺上，一連跳3次，都完美落地，動作一氣呵成。現場檢閱的副師長帶頭鼓掌，當場拍板：“我批準你跳傘了。”就這樣，馬旭獲得了和男兵一起訓練的資格。時至今日，86歲的馬旭回想起自己第一次跳傘經歷，眼睛里依舊閃爍著光芒：“在無際的天空里，我覺得我好英雄啊！”

山壑叢林、皚皚雪原、碧波南海、大漠戈壁……作為新中國第一位女空降兵，馬旭的跳傘足跡遍布祖國大地。在20多年的跳傘生涯里，馬旭共跳傘140多次，并創造了3項中國之最——第一個跳傘的女兵、跳傘次數最多的女兵、實施空降年齡最大的女兵。

退役，是馬旭科研生涯的開始。

當年，在朝鮮戰場，馬旭結識了戰友顏學庸，與之結為一生的伴侶。婚后第二個月，她為了當上傘兵，在丈夫的支持下毅然做了節育手術，因此兩人膝下無子。到了同齡人含飴弄孫，盡享天倫的年紀，兩位老人卻與書為伴，埋頭科研。

馬旭結合醫療以及自己在空降過程中的經驗，將研究方向對準傘兵最常見的意外。空降兵跳傘著陸的瞬間，強大的沖擊力容易造成士兵腰部或踝部的骨折。過去的幾十年里，馬旭在部隊里見過了太多此類受傷案例，不知從何時起，這成為縈繞心頭的一個結，久久揮之不去。

一定要把這個結解開！她默默起誓。

在他們那間狹小的屋子里，馬旭夫婦廢寢忘食地查閱資料、潛心研究，嘗試，失敗，再嘗試……直到發明了“沖氣護踝”，并獲得了國家專利。

隨后，她又將目光鎖定在高原跳傘供氧不足的問題上，兩位當時年過花甲的老人，反復進出高原藏區，反復做試驗。直至1996年，“單兵高原供氧背心”誕生，夫婦倆獲得了第二項國家發明專利，在世界空降史上填補了一項空白。

研發之余，兩位老人筆耕不輟。在大小報刊發表100多篇學術論文，并針對空降兵撰寫《空降兵生理病理學》《空降兵體能心理訓練依據》兩本專著，填補了我國空降事業中的一項空白。

少年時代的勤學苦練，使她從普通的醫務兵變成優秀的外科軍醫;中年時期的刻苦鉆研，使她從退休軍人變成中國軍隊里的科學家。到了78歲，本該頤養天年，馬旭卻萌生了這樣一個念頭——讀研。

對于馬旭的瘋狂想法，顏學庸大力支持。一年的埋頭苦讀后，馬旭被華中科技大學同濟醫學院基礎醫學院破格錄取，成了學校里年齡最大的研究生。

走進教室的一剎那，孩子們都用詫異的目光看著這位白發蒼蒼的老人。她卻不以為意，眼睛里只有黑板和書本，一心撲向知識的殿堂。

3年學習結束，許多科目馬旭都考出了優秀的成績，唯獨日語不合格。從此，茶余飯后，她都戴上老花鏡給老伴朗讀日語。為了幫助馬旭學日語，顏學庸把家里到處都貼滿了日語單詞，幫助馬旭隨時隨地背誦。

生命于馬旭夫婦而言，就是永不停歇的奔跑。

2018年9月13日，一對老年夫婦早早就來到了銀行，他們欲將自己賬戶里的300萬元錢轉入木蘭縣的一個賬戶。銀行工作人員馬上警覺起來，認為這對老年夫婦肯定被騙了。幾經波折，誤會才解開。

這對老年夫婦，便是馬旭和顏學庸。

原來，馬旭夫婦要將畢生積蓄，捐獻給家鄉木蘭縣，用于教育和公益事業。捐款分兩次轉出，一次300萬元，一次700萬元，總計1000萬元。

彼時，在武漢市遠郊區黃陂村，有一個破舊的院子，低矮的紅色磚房透露歲月的痕跡，屋前的菜地里種著土豆、白菜等普通蔬菜，這便是兩位老人搞科研、做研究，生活了幾十年的地方。

從結婚那天開始，兩人就住在這里。后來部隊分房給他們，擔心熟絡的病人找不到他們，就繼續在這里住著。這一住，就是大半生。

歲月滄桑了老人，也讓屋內墻皮大塊掉落、開裂。屋子里的家具寥寥可數，最顯眼的，是滿滿一面墻的書籍、報刊，還有些書已經堆滿了臥室的床頭，以及他們最寬敞的一間屋子。這是夫婦二人多年來的珍貴存貨。“有人覺得我們日子過得苦，但我覺得擁有知識就是擁有財富。買書我舍得，只要有好書我就想辦法買了，多少錢都買。”

在村民眼中，馬旭是一個很節儉的老人，就連買菜，也會為了幾毛錢而爭執。幾塊錢買來的鞋子，她穿了好多年，脫膠了，就用膠水粘好，繼續穿。睡覺的床，是用最簡單的木板搭起來的。家里沒有衣柜，衣服都掛在一個架子上。日常吃的是地瓜、土豆，就連被褥都越蓋越薄。

馬旭說，外在的物質條件永非她此生所求，常人眼中的苦，在她看來反而是樂。殊不知，她口中的“綿薄之力”，已然是常人心中的“驚天動地”。

時至今日，馬旭最愛的，永遠是部隊發的迷彩服。穿在身上，就像她永不褪色的英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