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慶西
在 《中國小說史略》 里邊,魯迅將 《水滸傳》 與 《三國演義》 一同列入元明講史小說,讓人有些疑惑。“講史”這說法來自宋元“說話”之分類,即“謂講說 《通鑒》 漢唐歷代書史文傳,興廢爭戰之事”(吳自牧 《夢粱錄》 卷二十),不同于假托歷史的虛構作品。問題在于,《水滸傳》 之史實依據相當薄弱,所依傍北宋末年歷史背景也較模糊,小說中梁山人物唯宋江一人見于 《宋史》。宋江被史家視為流寇,自然未予立傳,只在他人紀傳中提及,如 《宋史·徽宗紀》:
(宣和三年二月) 淮南盜宋江等犯淮陽軍,遣將討捕,又犯京東、河北,入楚、海州界,命知州張叔夜招降之。
另外,《侯蒙傳》 亦說到對宋江的赦免與招降:
宋江寇京東,(侯)蒙上書言:“(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官軍數萬無敢抗者。其才必過人。今青溪盜起,不若赦江,使討方臘以自贖。”
具體討剿與招安過程,《張叔夜傳》 敘述較為詳備:
宋江起河溯,轉略十郡,官軍莫敢嬰其鋒。聲言將至,(張) 叔夜使間者覘所向,賊徑趨海瀕,劫巨舟十余,載擄獲。于是募死士得千人,設伏近城,而出輕兵距海,誘之戰。先匿壯卒海旁,伺兵合舉,火焚其舟。賊聞之,皆無斗志,伏兵乘之,擒其副賊,(宋) 江乃降。
二十世紀二十年代,魯迅做小說研究,胡適、鄭振鐸做 《水滸傳》 考證,都用到過上述史料。這些記載也被后來的研究者視為水滸故事的源文件。可是,好像未見有人從地理空間角度去討論初始化的宋江歷史敘事。
綜合以上三則,可知宋江活動范圍很大。《張叔夜傳》說得很清楚,宋江最初起于河溯 (亦作河朔),即黃河以北。那一片,宋代為河北東路和河北西路。如果是襲用唐時河朔三鎮 (魏博、成德、盧龍) 的說法,今河北及京津地區大部都有可能是宋江起事的地方。《侯蒙傳》又稱“(宋)江以三十六人橫行齊、魏”,這是說其部已南進京東東路 (膠東半島諸州),并且向北宋政權的核心地帶京畿路運動,或貼近河北東路的大名府一帶。但從 《徽宗紀》 《張叔夜傳》 看,宋江繼而又南下淮陽軍 (今江蘇邳州、宿遷一帶)和楚州 (今江蘇淮安至鹽城一帶)、海州 (今江蘇連云港一帶) 等地,最后是在海州被圍剿和招安。
所有這些記載表明,宋江這支隊伍慣于過府沖州的運動戰 (或曰流寇式作戰),逐次向南遞進,并沒有建立像小說中梁山泊那樣固定的根據地。
梁山泊 (濼) 這個地名,《宋史》 亦有幾處提及,分別見于蒲宗孟、許幾、任諒諸傳。蒲宗孟是神宗時人,熙寧間曾為鄆州知府;許幾、任諒大約與宋江同時代,一為鄆州知府,一為提點京東刑獄。各傳簡述傳主事略,無不舉述針對轄區內梁山泊 (濼) 的治盜政績。
《蒲宗孟傳》 所述治盜手段嚴苛而血腥:
鄆介梁山濼,素多盜,(蒲)宗孟痛治之,雖小偷微罪,亦斷其足筋。盜雖為衰止,而所殺亦不可勝計矣。
《許幾傳》 介紹如何以連坐法維持治安:
梁山濼多盜,皆漁者窟穴也。(許)幾籍十人為保,使晨出夕歸,否則以告,輒窮治,無脫者。
《任諒傳》 則謂傳主深入基層,進一步劃定責任片區,落實到人:
梁山濼漁者習為盜,蕩無名籍。(任) 諒伍其家,刻其舟,非是不得輒入。他縣地錯其間者,鑱石為表。盜發,則督吏名捕,莫敢不盡力,跡無所容。
從神宗熙寧年間到徽宗宣和年間,實有半個世紀,梁山泊 (濼) 一直匪患不絕。不過,從這些記述來看,梁山泊 (濼) 的盜匪只是當地漁民,以行舟之便做些偷盜劫掠的勾當,小打小鬧而已。這種盜賊絕非宋江等人的武裝團伙,他們甚至不可能跟官府作正面沖突,像小說中原在鄆城縣做巡捕都頭的朱仝、雷橫就是專門對付這些村坊蟊賊的。毫無疑問,史書敘述的梁山泊 (濼) 盜伙實與宋江相差很遠,亦無任何關系。
有一點需要說明,蒲宗孟、許幾治下的鄆州與小說中經常出現的鄆城縣不是一個地方。雖說二者都鄰近梁山泊,但鄆城縣屬濟州 (治今山東巨野)。從譚其驤 《中國歷史地圖集》 第六冊 (宋遼金時期) 看,當時的梁山泊是一個足有七八百平方公里的腰形湖泊 (大約相當現在太湖水面三分之一),其東北部分在鄆州(治今山東東平)境內,西南部分屬濟州。鄆城縣和濟州州治分別處于梁山泊西面和南面,而整個鄆州都在湖的東邊和北邊。其實,鄆州自宣和元年 (1119) 已升格為東平府,小說中鄆州和東平府兩個名稱交替出現。
這里順便解釋一下宋代行政區劃,其時行政大區稱路,猶似漢代的州,唐代的道。徽宗宣和年間全國分二十四路,鄆州 (東平府) 和濟州均屬京東西路。州是宋代二級政區主體單位,比較重要的州稱作府。除此,這一級政區還有監、軍兩種建制 (監設于鹽業、礦冶、馬政等產業區,軍乃屯兵戍守的行政區,均分州縣兩級)。
梁山泊人物早期文字資料有南宋龔開 (圣與) 《宋江三十六人贊并序》,見于周密 《癸辛雜識·續集》上卷。龔贊各以四句四言詩標識宋江等三十六人,這些偈贊中找不出可與梁山泊 (濼)鏈接的字符。值得注意的是,盧俊義、燕青、張橫、戴宗、穆橫五人名下卻有“太行”字樣——
玉麒麟盧俊義:白玉麒麟,見之可愛,風塵太行,皮毛終壞。
浪子燕青:平康巷陌,豈知汝名,太行春色,有一丈青。
船火兒張橫:太行好漢,三十有六,無此火兒,其數不足。
神行太保戴宗:不疾而速,故神無方,汝行何之,敢離太行。
沒遮攔穆橫:出沒太行,茫無畔岸,雖沒遮攔,難離火伴。
這似乎表明宋江的地盤原是在太行山一帶。不著撰人之講史話本 《宣和遺事》 也說到李進義(盧俊義)、林沖等人救出楊志,一同上太行山落草。不過,已經形成宋江與梁山泊的組合—— 因受生辰綱案子牽連,宋江殺惜后跑路,在廟中遇九天玄女,之后奔梁山濼投奔晁蓋。可是,前邊元集中不但說楊志等人上太行山落草,也有“宋江等犯京西、河北等州”之語。這說的是宋江在京西、河北起事,還是梁山人馬遠征京西、河北?讓人莫衷一是。所謂京西、河北,即京西北路和河北西路,太行山就在二者西北交界處。魯迅注意到,《宣和遺事》“由鈔撮舊籍而成”(《中國小說史略》第十五篇),其資料來源駁雜,可知宋江三十六人上山落草之處,早期有兩種版本,一是太行山,一是梁山。
小說 《水滸傳》 成書之前,成形的水滸敘事主要是元雜劇中的水滸戲曲,而現存的六種元代劇目 (高文秀 《雙獻功》、李文蔚 《燕青博魚》、康進之《李逵負荊》、李致遠 《還牢末》、無名氏 《爭報恩》《黃花峪》),無一例外,都以梁山泊為山寨。太行山一說,可能在元劇階段已被廢棄。
應該說,元劇水滸戲對梁山泊及周邊地理關系的描述已相當準確,如高文秀 《雙獻功》 第一折,宋江上場自報家門:
寨名水滸,泊號梁山。縱橫河港一千條,四下方圓八百里。東連大海,西接濟陽,南通巨野、金鄉,北靠青、濟、兗、鄆,有七十二道深河港,屯數百只戰艦艨艟;三十六座宴樓臺,聚百萬軍糧馬草……
這是水滸戲介紹梁山泊的經典臺詞,元無名氏 《黃花峪》、明初朱有燉 《黑旋風仗義疏財》 都采入自己劇中。需要指出,其中提到的“濟陽”,即開封近旁的陳留縣,北宋曾為京畿路治。當時有漕運干渠廣濟河 (五丈河),從梁山泊經陳留直通開封 (詳見 《宋史·河渠志》)。《水滸傳》 寫宋江去東京看燈,招安后又率梁山軍馬去朝廷謁見,都沒有走水路,可能是時過境遷,作者不知道有這樣一條水道,因為金代以后廣濟河已逐漸湮廢。另外,“北靠青、濟、兗、鄆”一語中,“濟”應為“齊”之誤,梁山泊分屬濟、鄆二州,而鄆州的北邊才是齊州(治今濟南)。
梁山泊古稱大野澤 (又稱巨野澤),在今巨野、梁山、東平諸縣之間。顧祖禹 《方輿紀要》 卷三十三:“巨野澤,(巨野) 縣東五里。《志》 云:澤東西百里,南北三百里,亦曰大野。《禹貢》:大野既潴。《職方》:其澤藪曰大野。”這里所引 《元和郡縣圖志》 的說法可能有些夸張,不過古代的大野澤確實比后來的梁山泊要大。不過,這片湖澤受河水影響,水體盈縮甚巨,五代后曾部分淤涸,而北宋真宗、神宗時又因兩度河決,使湖面大增。
梁山在湖澤北端,宋時在壽張縣境內 (今屬梁山縣)。其本名良山,“漢梁孝王常游獵于此,因改為梁山。《史記》:梁孝王北獵良山。是也。山周二十余里,上有虎頭崖,下有黑風洞,山南即古大野澤……宋政和中,盜宋江等保據于此,其下即梁山泊也”。有意思的是,顧氏竟以水滸敘事為信史,足見學人以 《水滸傳》 為“講史”亦由來已久。
《水滸傳》 第十一回寫林沖上梁山,“見那八百里梁山水泊”,自有一番“山排巨浪,水接遙天”的描述。小說家以汪洋恣肆的筆墨告訴讀者,這是一處浩渺壯觀的水面。其實,這里描述的情形不算太離譜,北宋末年的梁山泊正是湖水豐盈時期。譚其驤繪制的北宋地圖大致反映政和元年(1111) 的地理分布,梁山泊當時是長江以北 (北宋境內) 最大的湖泊。但在同書金代地圖上,梁山泊已大為縮水,只剩下三分之一面積。金代地圖以大定二十九年 (1189) 為基準,時間僅過去八十年。再看譚圖第七冊元代地圖,梁山泊就幾乎完全消失了。這一冊的分幅圖以至順元年 (1330) 為準,此距北宋末期不過二百二十年,偌大個湖泊就從地圖上抹去了。
眾所周知,《水滸傳》 成書于元末明初,作者將早已不存在的梁山泊作為小說敘事的核心地點,大抵是襲用元雜劇的傳述,可能還依據其他文字記載和民間記憶。其實,自然的和歷史的梁山泊記憶如何被保留下來并不重要,那個梁山泊畢竟未曾掀起大風浪,本身沒有多少敘事內容。重要的是,人們在講述宋江故事時,為何要將這個能征善戰的江湖團伙安置到梁山泊這個地方,而不是太行山。
以山而論,太行更雄偉奇峻,相形之下梁山只是一個小土丘。
或許,水泊是一個重要因素。《水滸傳》 擅作“水”的文章,有張順、李俊和阮氏、童氏兄弟等一干水上健兒,湖港河汊中可大顯身手,這些不必贅述。水泊更是梁山重要屏障,晁蓋等人上山之初就在泊子里跟官軍大戰一場,后來宋江兩贏童貫、三敗高俅,都有精彩的水戰。可想而知,若是沒有梁山泊的地理條件,宋江故事里就少了許多水陸并陳的橋段。不過,這樣解釋的理由似乎并不很充分,水泊梁山的地理空間在元雜劇中就確定了,卻未見那些水滸戲利用水泊推衍劇情。當然,現存的劇目有限,據此還難以判斷早先的水滸敘事中有多少水上的戲碼。
或許,還有一個更重要因素,就是梁山泊與東京的距離。從譚其驤地圖上看,從梁山泊西岸的鄆城縣到東京開封府,直線距離不到兩百公里。兩地之間不能說近在咫尺,卻也往還方便。小說第七十六回寫童貫率軍征伐梁山泊,有謂:“當日童貫離了東京,迤邐前進,不一二日,已到濟州界分。”《水滸傳》 敘事中對甲乙兩地行程估算往往會有很大出入,這里卻拿捏得很準。戲曲家、小說家大抵有一個實際概念,認為這是一個合適的距離。
梁山泊—東京,圍繞這個軸心,構成了從“逼上梁山”到“瞻依廊廟”的敘事脈絡。
將官方待之無奈的江湖勢力擺在距離東京不遠的地方,無疑是朝廷的肘腋之患。然而,在文學構想中,這也是一種便于形成對照的思路。一邊是“替天行道”的梁山泊,一邊是綱維弛絕的大宋朝廷,分明彰顯盜亦有道的救贖之義,不啻更新了“山高皇帝遠”的江湖法則。如此安排江湖與廟堂之對抗,亦隱然含有某種改良與合作的意愿。龔氏畫贊稱,宋江“立號既不僭侈,名稱儼然,猶循軌轍”,可知水滸敘事起初就有一種超越現實的政治倫理考量,就是如何在王權體制內納入江湖道義。
梁山泊—東京,水滸敘事的這個地理軸心有著極為廣闊的空間指向。《水滸傳》 并不滿足方圓幾百里內的地理布局,借以故事情節推衍,其人物活動空間往往出現遠距離挪移。譬如,起初由王進私走延安府,引出關西華陰縣史家莊和少華山,又由史進鏈接到更西邊渭州的魯達(魯智深),繼而魯達打死鎮關西,流亡代州雁門關,又輾轉五臺山,再拉回東京,然后又陪護林沖去了滄州……這樣的空間變換幾乎貫穿全書。
如實說,全書東京以西的敘事并不多,但起首就往西邊走,大抵是應了原初太行山的傳說,宋江的聚義或許本來就在那一帶。也許考慮到西部敘事偏少,小說第五十九回又安排了大鬧西岳華山一出,后來的討伐田虎、王慶,也在東京的西北和西南方向,似乎都是作為地理布局的一種平衡。想來,梁山七千人馬越過北宋政權的核心地帶京畿路和京西北路,抵達隸屬永興軍路 (包括今陜西全境) 的華州,一路上不知該有多少惡仗,可是,小說里像是直接就將部隊空降到指定地點,指哪打哪,毫無窒礙。作為一部整體虛構的作品,《水滸傳》 的空間調度具有相當率意和任性的特點。
然而,小說的空間安排卻并非漫無頭緒,相反倒是有著刻意而明晰的地理布局,如果不算后邊征四寇部分,大抵就是一個十字形坐標系:從西端的渭州到最東邊的登州,這是一條橫軸 (大約北緯35度至37度),華州、陜州、孟州、開封府、濟州、鄆州、齊州、青州……只是從齊州開始偏向東北欹出。武松和王慶待過的牢城,二龍山、桃花山等山寨,都在這條線上。再看南北方向,從洪太尉誤走妖魔的信州龍虎山,到薊州飲馬川、翠屏山和九宮縣二仙山,這條縱軸 (大約東經116度至118度) 連接著江州、無為軍、芒碭山、齊州、鄆州 (東平府)、東昌府、高唐州、滄州……許多情節和場景在這條線上閃回,亦串起了林沖和宋江從牢城到山寨的人生轉折。
縱橫相交的中心點正是梁山泊及其周邊的濟、鄆二州。
當然,也有一些頗有故事的地點散落在縱橫兩軸之外,除了魯智深的雁門、五臺山,最重要的就是北京大名府,厄運連連的楊志在這里再度進入讀者視野,還有倒霉的盧俊義和燕青。再有,睿思殿屏風上御書四大寇,淮西王慶、河北田虎二者,活動范圍也都在縱軸西側的兩個象限角里。其實,逸出十字坐標的主要就在征四寇的敘事中。需要說明的是,王慶盤踞的“淮西”,實際上是當時京西南路的房州一帶,那地方在今湖北省西北部,跟淮南西路隔得很遠。田虎作亂的“河北”,并不在河北東路或河北西路,而在河東路的汾州、太原、隆德府和澤州一帶,均在今山西境內。
書中征四寇部分地理描述相當簡率,州縣名稱舛亂現象不在少數。譬如,征遼故事中頻頻提到的蓋州,地處遼東半島,與燕云諸州相去甚遠,徽宗宣和時已在金國境內。那地方當時稱辰州,金代明昌年間才改為蓋州。可是征田虎時,偏偏又冒出一個蓋州,其實那個山西的蓋州是唐初地名,宋代稱澤州 (今晉城等地)。兩個蓋州都不是宋代地名,一個襲用從前說法,一個是以后的名稱。這種地名混亂現象緣于地理空間的極度鋪排,作者攢書時需要用到大量地名,只能從文獻中去搜羅,亦未暇考證。
《水滸傳》 寫宋江征遼,純屬杜撰,卻有一點歷史背景。徽宗宣和四年 (1122),宋遼邊境的確打起來了。《宋史·徽宗紀》 有如下記述:
(三月) 遼人立燕王淳為帝,金人來約夾攻,命童貫為河北、河東路宣撫使,屯兵于邊以應之,且招諭幽燕。
(五月) 童貫至雄州,令都統制種師道等分道進兵。癸未,遼人擊敗前軍統制楊可世于蘭溝甸……楊可世與遼將蕭幹戰于白溝,敗績。丁亥,辛興宗敗于范村。
(六月) 種師道退保雄州,遼人追擊至城下。
一開始宋軍貿然進攻,很快陷于不利。但是到了這年九月,遼方內部發生分裂,至年底戰局徹底逆轉。宋軍反敗為勝有兩個重要原因:一是新任遼主耶律淳猝死,其內部訌亂;一是金人從北邊夾攻,使之兩面受敵。上述引文中“金人來約夾攻”一語很重要,《水滸傳》 沒有提到遼人身后還有虎視眈眈的金人。其實,北宋至少五年前就確定了聯金滅遼的戰略方針,《徽宗紀》 說道,重和元年 (1118)“武義大夫馬政由海道使女真,約夾攻遼”。此后又派遣趙良嗣多次出使金國“議夾攻滅遼”。由于被遼國占據的燕云諸州封堵了前往金國的通道,宋、金兩國密使往來只能經由山東半島至遼東半島的海上交通線。這跟三國時孫權試圖聯結遼東公孫淵南北夾攻曹魏是一個套路,當年東吳特使也是經由海路赴遼東。孫權最終未能搞定公孫淵,遠交近攻之計半途夭折。可是,這回徽宗得金人相助,成就皇皇滅遼之舉,卻不為史家所贊詡 (事實上史家歷來很少張揚這次勝利),《宋史》 將聯金滅遼的首謀者趙良嗣與蔡京同列奸臣傳,靖康元年 (1126) 即有大臣檢討其事,斥之“敗契丹百年之好,使金寇侵陵,禍及中國”。所謂聯金滅遼,終究是自己刨坑將自己給埋了,僅三四年光景金人就占據了整個北方,將大宋國地盤壓縮到長江以南。
《水滸傳》 第八十九回寫遼主派丞相褚堅前往東京進貢金帛歲幣,正是附會 《宋史·徽宗紀》宣和四年冬十月“耶律淳妻蕭氏上表稱臣納款”之事,小說給出的時間也相當吻合,遼主表章和徽宗詔書都落款于“宣和四年冬月”。小說家將此作為梁山和朝廷的勝利,實在是罔顧當日的地緣政治和軍事地理形勢。
也許小說家真的是不了解宋遼之間的歷史狀況,甚至都不知道兩國的疆界在哪里。其實在征遼之前,小說敘事早已一再深入遼國地界。如楊雄、石秀的故事就發生在薊州,還有戴宗和李逵往薊州找尋公孫勝,前前后后串起不少人和事。按說,自五代石敬瑭割燕云十六州與契丹,薊州一直在遼境之內 (按 《宋史·地理志》,宣和四年收復燕云諸州,置燕山府路和云中府路,薊州屬燕山府路),但是在征遼之前的薊州敘事中,讓人覺得那仍是宋人地界,從職官、制度到民俗世相,摹寫的情形都與內地別無二致。
魯迅將 《水滸傳》 視為講史小說,大概是因為此書采用了一種附會歷史的寫法。書中除了時而出現徽宗趙佶、蔡京、童貫、高俅、楊戩這些真實人物 (宋江受招安時張叔夜也出場了,甚而侯蒙后來也成了宋江討伐王慶的行軍參謀),更是在地名和地理關系上大做文章。作者要讓人相信這就是歷史,盡量不作懸空敘事,而是將虛構的事件納入一種似乎真實的歷史框架—— 時間、地點、人物,這是編織歷史維度的基本要素。所以,小說里州縣兩級政區盡量采用真實地名,虛構地名只是祝家莊、曾頭市這類縣以下村寨 (有趣的是,當今小說和電視劇則流行虛化背景的“架空劇”,現實題材作品中省、市名稱都習慣于杜撰),并且,通過大范圍的轉徙以呈示山川地理,鋪開層出不窮的州軍縣鎮。
可是,要還原兩個半世紀之前的地理狀況(從 《水滸傳》 成書之元末明初上推北宋末年),并非易事。由于歷代政區變易頻仍,其時確亦難以考證,況且采入不同時期的水滸敘事駁雜不一,夾帶的地理信息不免多有舛誤。
譬如,小說第二十三回“橫海郡柴進留賓”回目中,“橫海郡”應為橫海軍之誤,當時滄州受橫海軍節度,若以郡名相稱則是景城郡。此類紕繆,書中自然不少,柴進陷身的高唐州亦是一誤,宋代只有高唐縣,屬河北東路博州 (治今山東聊城),高唐州為元代設置 (治今高唐縣)。其實,沒羽箭張清鎮守的東昌府就是博州,元代為東昌路,直到明初才改為東昌府。另外,小說里多次提到的凌州 (水火二將單廷珪、魏定國原是凌州團練使,曾頭市就在凌州西南) 疑為元代的陵州 (今屬山東德州)。《元史·地理志》 謂:“陵州,本將陵縣,宋、金皆屬景州。”但 《元志》 亦誤,將陵縣宋代屬永靜軍,景州實為唐代和金代的名稱。
再看第七十二回,宋江與柴進等人元宵節往東京看燈,明確交代路線:“取路登程,抹過濟州,路經滕州,取單州,上曹州來,前望東京萬壽門外,尋一個客店安歇下了。”從梁山泊去東京應該往西南方向走,為何要從東南方向的滕州繞行,書中沒有解釋。且不說這個,滕州并不是當時的名稱,這地方宋代是滕陽軍,金大定二十四年(1184)才改為滕州。曹州這說法也不對,那也是唐代和金代的名稱,偏偏宋代稱興仁府。再有,小說第三十九回提到的無為軍,所在方位完全不對。宋江潯陽樓題反詩,引出無為軍通判黃文炳——“且說這江州對岸,另有個城子,喚做無為軍。”其實,無為軍在廬州巢縣 (屬淮南西路),轄境相當今安徽無為、廬江、巢湖等市縣 (治今安徽無為縣)。從地圖上看,江州跟無為軍隔著五六百里水路,這硬是捏到了一處。
這類方位錯誤實不止一處兩處。第二十三回,武松從滄州回清河縣看望哥哥,途經陽谷縣景陽岡,打虎哄動縣治,被知縣召為步兵都頭。知縣說:“雖你原是清河縣人氏,與我這陽谷縣只在咫尺。我今日就參你在本縣做個都頭如何?”其實,清河縣并不挨著陽谷縣,而是遠在北邊的恩州 (與滄州、大名府同屬河北東路),而陽谷屬京東西路的東平府。從滄州到清河,無論如何不可能走到南邊的陽谷縣。
小說人物轉徙江湖,行走千里,涉及的路線與地理方位最容易出錯。第三十六回,濟州府尹將宋江刺配江州,上路后宋江對兩個押解的差役說:“實不瞞你兩個說,我們今日此去,正從梁山泊邊過……”果如宋江所料,山寨里早就派人在小路上迎候著。其實,從濟州去江州是往南走,不會經過梁山泊,因為濟州本身就在梁山泊以南。按說,小說家對梁山泊周邊地理狀況應該最熟悉,偏偏這里就出錯。
書中類似的錯誤,還有第六十一回盧俊義離家避災的路線。吳用要賺盧俊義上山,扮作算命先生誆騙他往東南千里之外躲避血光之災,書中將其目的地定為泰安州,結果途經梁山泊就被弄到山上去了。且不說泰安州是以后金代所置 (宋代屬兗州),其實泰安并非在大名府東南,而是在它的正東,此行根本不需要經過東南方向的梁山泊。
更錯亂的是第十六回楊志解押生辰綱的路線,楊志對梁中書說:“今歲途中盜賊又多,此去東京,又無水路,都是旱路。經過的是紫金山、二龍山、桃花山、傘蓋山、黃泥岡、白沙塢、野云渡、赤松林。這幾處都是強人出沒的去處……”這些都是虛構地名,作者自定義的地理方位卻把自己繞糊涂了。按后邊第三十一回、三十三回交代,二龍山、桃花山都在青州地界。問題是東京在大名府西南方向,往東邊的青州走,方向就反了。從書中判斷,黃泥岡應該在鄆城縣境內或周邊,也實在不該經過這里。楊志描述的路線大抵繞出了千里之遙。
上述幾例,倒是錯也錯得有其道理,明顯是要將人物的行走路線兜轉到梁山泊。這里隱隱有著地理布局的“梁山中心取向”。本來是嘯聚山林,卻要弄成四方輻輳之地,這不只是情節安排的需要 (情節完全可以另作安排),更像是小說的一種內在結構。
(選自《書城》2018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