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木
1962年第九期 《電影文學》 刊登了一個電影文學劇本 《自有后來人》(又名 《紅燈志》),作者沈默君、羅靜。該劇本寫的是在日軍侵占下的東北一個小鎮上,有一家祖孫三代人為了給東北抗日聯軍游擊隊遞送“密電碼”,演繹了一場生離死別的感人故事。故事中的三代人不是真正的一家人,然而革命斗爭卻把他們緊緊地連在一起,不是親人勝似親人。共產黨員李玉和、李奶奶犧牲了,“革命接班人”李鐵梅終于把“密電碼”送到了東北抗日聯軍游擊隊。
電影文學劇本 《自有后來人》 發表后,在讀者當中引起了強烈的反響。長春電影制片廠借此良機,開始拍攝這個動人的故事,1963年,黑白故事影片 《自有后來人》 公映了,一時間全國爭相觀看。同年,哈爾濱市京劇團根據該劇本編排了現代京劇 《革命自有后來人》,在當地演出以后深受歡迎,以致連續上演了一百多場。其后,上海愛華滬劇團以這兩戲為基礎,改編成了現代滬劇《紅燈記》,在上海演出獲得成功;中國京劇院一團也編演了現代京劇 《紅燈記》;《紅燈記》 連環畫也出版了兩個版本 (這是“文革”前的老版本連環畫,不是“文革”中的“樣板戲”同名連環畫)。
“文革”當中,《紅燈記》 被搞成“樣板戲”,還拍了電影,使得這出“革命現代京劇樣板戲”紅遍神州大地,全國數以億計的人學唱,各種地方戲爭相“移植”,很多物品上也都有 《紅燈記》 中的人物形象……“文革”過后,《紅燈記》 從人們的視線中消失了一段時間。20世紀90年代以來,電影 《自有后來人》 復映,京劇 《紅燈記》 作為紅色經典再次登上舞臺,就連當年出版的幾種 《紅燈記》連環畫亦多次再版。
從1963年紅燈第一次點亮,到今天跨越40余年,《紅燈記》 的背后也承載著許許多多鮮為人知的故事。
《紅燈記》 所講的故事,發生在1939年,地點是黑龍江小鎮“龍潭”,這是個虛構的地名,是東北許許多多有地下交通員的小鎮的縮影。
1931年,日本帝國主義者于9月18日悍然發動事變,很快便占領了東北全境。中華民族的優秀兒女不甘屈辱,紛紛挺身而起,與來犯者進行殊死搏斗。為了趕走日軍,保衛祖國,社會各界全都加入了抗日大軍,他們先是拉起 “紅槍會”、“黃槍會”,繼而組建義勇軍,再后來,在中國共產黨滿洲省委的領導下,組建了抗日游擊隊,最后聯合社會各種力量,成立了東北抗日聯軍 (簡稱抗聯)。
抗聯一般不與日軍正面交鋒,而是打游擊戰。他們晝伏夜出,突襲敵人,日軍車站、鐵道線、汽車隊、糧庫、彈藥庫、兵營乃至大橋、水電站等都是抗聯襲擊的目標。抗聯游擊隊給在東北的日本關東軍以沉重打擊,使其惶惶不可終日。
為了搞到準確的情報,更有效地打擊敵人,抗聯培養了許多地下交通員,他們活動在城鎮鄉村,以不同的身份、不同的形式為抗聯秘密遞送情報。在 《紅燈記》 里,李玉和家就是我黨秘密交通站,李奶奶、李玉和、李鐵梅老少三代,還有跳車人、磨刀人都是交通員。一旦交通站或交通員出現意外,往往會給我黨造成損失,所以交通員組織關系縝密,上下級聯系明確。下面是1937年的“東北抗戰交通組織機構圖”:
中央駐共產國際代表—海參崴職工處—各省委—特委交通局—縣委交通部—救國會交通站—交通員
交通員的公開身份多種多樣,商人、老板、道士、記者、豬倌……他們除了偵察與傳遞敵人活動的情報外,還有傳遞中共中央等機構的指示、掩護黨的領導干部、運送作戰物資、宣傳抗日救國道理等任務。交通員都有不怕困難、不惜犧牲的特點,在傳遞情報時,他們將密件縫在衣服里、放到耳朵里、編在女人辮子里等等,按事先約好的地點、暗號進行單線聯絡。電影 《自有后來人》和后來多個版本的 《紅燈記》 中,李玉和與交通員接頭時舉起紅燈,與磨刀人接頭時看見對方左手戴手套的典型的接頭暗號和李玉和在粥棚遭遇日本憲兵搜查,急中生智將一碗粥倒進裝密電碼的飯盒的這一保護密件的行為都十分真實,這是因為編劇沈默君非常了解抗聯交通員的對敵斗爭手段。
在抗聯早期,指戰員們沒有電臺,消息閉塞,對于攻防也很不利。1936年,著名抗聯將領趙尚志讓于保和去黑龍江通河縣帽兒山的密營中建立抗聯電信學校,那里有一個繳獲來的日軍電臺。等到學員們來到時,又有幾臺蘇聯產的電臺送了過來。
學員學成后,帶著電臺分配到各個軍,抗聯各軍之間猶如有了“千里眼”、“順風耳”,對作戰極為有利。為了防止敵人截獲,電臺不能明碼發報,只能把電碼自制成密碼。這寫滿密碼的本子,也就是 《紅燈記》 中所謂的密電碼,必須送到配備電臺的抗聯部隊去,用于發碼和接收后的破譯。密電碼所承載的信息非常重要,保密性很強,敵人一旦獲得,抗聯輕則會遭到日軍伏擊,重則山里的密營會被發現,以致全軍覆沒。
密電碼如此重要,它在敵后的傳遞就要非常隱秘,通常都把它寫在一本書或字典中,用來迷惑敵人。對于密電碼,交通員、報務員等都視其為自己的生命。1942年冬天,抗聯二路軍的女報務員陳玉華隨小隊行軍,途中突然遭到日軍圍攻,小隊被打散,身背發報機的陳玉華身負重傷。她知道自己不行了,就把發報機砸碎,扔進深雪中,犧牲前,她又吞吃了密電碼。
電影 《自有后來人》 的編劇之一沈默君,曾是電影 《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 和 《海魂》 的編劇。1961年,剛剛摘掉“右派”帽子的沈默君在黑龍江采訪時,收集到許多東北抗日聯軍地下交通員的動人故事。第二年,沈默君正式調入長春電影制片廠,剛到不久,就接到一個廠里指派的任務,要他寫 “一家人都很親,都不是真親”這樣一個題材的電影劇本。
長春電影制片廠招待所是一座白色的小樓,人們都叫它小白樓,創作人員一有任務,都住進樓里潛心寫作,沈默君在這里回想起在黑龍江收集的抗聯交通員接頭的真實故事:抗戰期間,一位北滿抗聯交通員從黑河來哈爾濱遞送情報,住在道外一家小旅館。接頭的時間過去了三天,就是不見人來,這位交通員錢花光了可不敢走,靠喝水在床上躺了三天,等到接頭人終于來到時,這位交通員都快要餓死了。
“文革”后,哈爾濱京劇團的梁一鳴以古稀之年重新登臺獻藝,云燕銘也以花甲之年赴滬演出。梁一鳴于1991年仙逝,享年89歲。年過八旬的云燕銘仍在不遺余力地輔導著新一代《紅燈記》的演員。中國京劇院的李少春沒能看到“文革”結束,于1975年抑郁而死,年僅57歲,他的弟子浩亮當年奉江青之命頂替師傅演李玉和。90年代浩亮復出,演了幾次 《紅燈記》,后因患病停演,一直在家中修養。杜近芳在“文革”后期出演了革命現代京劇 《紅色娘子軍》 中的吳清華,但李鐵梅她只演了一次,《紅燈記》 復演時并沒出來。中國京劇院的 《紅燈記》 劇組中,只有扮演鳩山的凈角袁世海和扮演李奶奶的旦角高玉倩躲過了劫難,90年代他們都出來重演 《紅燈記》。高玉倩也已年過八旬,在家隱居;袁世海在2001年冬天去沈陽演出 《紅燈記》 后,本想再去哈爾濱演出,誰料突然發病,回京后去世,享年87歲。扮演李鐵梅的劉長瑜在排演 《紅燈記》 時遭到了江青的非難,幸而身心沒受多大傷害,今天,風采依舊的她不時出現在舞臺和熒屏上。
電影 《自有后來人》 中的主要演員,都很有特色,趙聯扮演的李玉和很有平民風格,這是黨的地下交通員所必需的。印質明的叛徒表演得很到位,這是他第一次演反角;韓焱演的鳩山很中國化,十分老辣;車毅、齊桂榮扮演的李奶奶、李鐵梅都有東北人的性格。
扮演李鐵梅的年輕演員齊桂榮當年只有20歲,雖說也是東北人,可第一次試鏡頭時,卻有些緊張。齊桂榮1958年便考入了鞍山話劇團,其后又分別去錦州話劇團和旅大話劇團,1962年冬天被長春電影制片廠 《自有后來人》 劇組選中。試鏡時,演過話劇的齊桂榮,面對攝影機緊張得雙腿發抖,可導演于彥夫還是看好了她。電影中的李玉和一家三代人其樂融融,銀幕外三位演員也朝夕相處,親如一家,齊桂榮不但演戲時叫他們“奶奶”“爹”,戲外也這么叫。
新世紀以來,京劇 《紅燈記》 作為紅色經典,頻頻復演,如北京京劇院梅蘭芳京劇團推出的經典現代京劇 《紅燈記》,中國京劇院三團演出的《紅燈記》 等,不但進行了全國巡演,還去寶島臺灣演出。有趣的是,有一場鋼琴伴唱版 《紅燈記》演出,不但請了鋼琴家殷承宗、京劇名家劉長瑜兩位當年的原奏、原唱,還尋找了當年觀看過 《紅燈記》 演出的觀眾。
一部 《紅燈記》 背后承載著許許多多故事,紅燈亮了四十余年,故事也講了四十余年,而且還會講下去。
(選自《屏幕之下》/劉未鳴 劉劍 主編/中國文史出版社/ 2018年8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