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春生
冬天是拾柴的最佳時節。天地空蒙,遍野稀疏,滿眼空蕩蕩的,讓人感到輕松而愉悅。
脫了一層葉衣,山里的柴到了冬季才完全暴露出來。我說的主要是干柴,是干枝子。濕枝子是樹的臂膀,還要伸手夠陽光呢。干枝子似跌在路上的遇難者,渾身干癟蒼白,不像濕枝子那樣光鮮水嫩,一眼就能辨識出來。
我和同伴們走進山林,就像走進了一片自由的天地。沒有父母管教,沒有作業壓迫,一切都顯得那樣輕松而自在,好像每一根毛孔都順順暢暢,每一寸血液都從泉眼里流出,跌落在溫軟的心房里。
一遍一遍地被人拾撿,地上的干柴早已不多了。核桃樹,柿子樹,花椒樹,哪一棵樹上頂著干枝子,我們在下面就能看得見。最驚險的要屬爬細高細高的楊樹和槐樹了。踩上去,感到有些頭暈目眩,六神無主。脫離了地面的安撫,空中輕飄飄的,感到風一吹,樹要倒下一樣。恐懼,驚嚇,占據了我的內心,淹沒了所有的冷靜。這時你別無選擇,唯一能做的就是緊緊地抱住樹,聽從命運安排。人在越危險時候,越是放大這種危險。其實并沒有什么,只是被當時的環境放大了。
像一面鏡子,是幻影。我后來站在大樹下,看別的同伴爬樹,爬到同樣的高度,搖擺的幅度并沒有那么大。即使有些風,也是輕微地晃動。但那時感到搖擺幅度已經很大了,像做夢一樣。我感到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呼吸也慌亂急促,快要崩裂了。這時,情形急轉。在你最無助的時候,危險又瞬時化為烏有,樹又輕輕折了回來。一切都像有意安排,那樣順其自然,那樣理所當然,感到以前的恐懼都是多余的,甚至有些另類,有些自嘲,有些滑稽可笑。
童年的記憶是最深刻的,像鏨上了一道溝槽。我現在總能記得當時的感覺,甚至在沒事的時候,還想找回那種感覺——但誰又想找那種危險呢!抑或找的是生命中的一種警惕和暗示。
比這更奇妙的,還有一種飛翔的感覺。當萬物歸于沉寂的時候,農人們扶著犁,趕著牛,迎著風,把田地梳理得平平整整,暄暄和和,像無風的海面。那時,我們一群孩子拾完柴后,就坐在石頭上,胡思亂想。目光在天地間游移,青春在激情中飛揚。飛,飛,飛到哪里去?我們的心拴在一個支點上。那時梯田像一本本書,錯落有致地摞在一起。一塊田離一塊田足足有一丈余。那時什么都不怕,軟組織支撐著我們的自信和威武。一個小伙伴吸口氣,彎彎腰,嗖地跳下去。另一個小伙伴也跟在后面步其后塵。我們的欲望在燃燒,像天上的太陽,越燒越旺,越燒越激烈,整個山間都是一團火。
我開始還有些膽怯,但看到同伴們都在往下跳,也絕不落慫,一閉眼,一屏氣,嗖地跳了下去。在空中,那是一種瞬間的窒息,無掛無礙,無阻無攔,像進入了一個神秘的世界——這是地面上絕無法體會到的享受。享受來自高度,來自風,來自土壤,來自一個小小的追逐。一個行走在狹小空間里的昆蟲,是很難體驗到藍天的壯闊的。
我們拾柴,最好拾的是地面上的。但地面上的太少了(人們早拾光了),就拾樹上的。漸漸地,樹上的也越來越少,就把目光投到了地下。粗笨的榾柮就藏在地下,這是人們鋸掉樹后留下的遺存,深深地扎根在黑暗中。人們根本不知道下面的情況到底如何。幸運的是,若遇上避風和暖的地方,土質疏松,刨起來得心應手,一上午能刨好幾個。若遇上凍結的,到處硬邦邦的,加上沙礫堅硬,一上午也刨不了一個。幸運和不幸就這樣相互摻雜,相互交織,誰也不知接下來將要發生什么。
我們無法向大人交待,如果戰利品太少了,就又把目光投到了樹上。但這次不是拾樹上的干枝子,而是謀一個見不得人的計劃:偷人家的戰利品——鳥巢。這可是鳥用全部心血和精力堆砌起來的家園啊!不計其數的材料層層疊疊,是從哪兒來,用了多長時間,根本無人知曉。但鳥兒們似乎不在乎這個,它們默默地付出,只想為兒女們搭建一個遮風避雨的場所,編織一個安安穩穩過冬的家園。那時,我們太幼稚了,良知在冰冷中凍結,沖動在積熱中燃燒——只想讓父母夸耀一番,讓自己像鳥兒一樣快活……
我們很快被鳥兒們發現了。它們迅速從遠處飛來,撲棱著翅膀,上下翻飛,尖厲地鳴叫著,像怒獸一樣,試圖驅趕我們。空氣中充斥著顫栗,驚魂四處游走,所有的蟲子都躲了起來。但我們始終沒有被它們的悲鳴打動,只想讓自己有更多的收獲——鳥兒們悲痛欲絕,直到它們的家園被徹底摧毀……
我們漸漸長大了,但鳥兒們的驚恐像幽靈一樣釘在我的腦海里——一個影子緊緊地跟隨著我,很難將它驅走。
我們拾完了近處的柴,就拾遠處的。幾十里外的大山上,人們的行跡很少。那里不但樹上有很多干枝子,地上也有很多。杏樹枝,楊樹枝,槐樹枝,各種長年無人拾撿的枝子堆得七零八落,滿地都是。很多已經干枯,輕輕一折就斷了。甚至還有一些干枯的小樹,橫七豎八得搭在山坡上。皮膚已經龜裂,尤顯生命的脆弱。夢醒著,天上的星星和月亮眨著眼,匆匆的流水傾聽著人們的腳步,無聲的細雨在天地間流淌,直到越來越輕,越來越遠。
我們那次翻越幾座山,來到這里,一下子被眼前的一切驚呆了。嘗慣了尋尋覓覓冷冷清清的境遇,我們拿拿這個,放下那個,揀最大的干柴往簍子里裝,拾最好燒的往簍子里塞。猶入欲望旋渦,左撲右騰,無論如何也難以出來。有一次,我看到大孩子們弄了一簍子,也裝了滿滿一簍子。可走到半路,天已經暗下來,所有人開始緊張。大孩子們開始背著簍子快走,我也氣喘吁吁地跟在后面。但走著走著,簍子更重了,只好讓三舅從我簍里拿出了一點。俗話說,遠路無輕載。我走著走著,又走不動了,一個無形的手在簍子里暗壓。總不能癱在這里啊!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只好又非常不舍地拿出一些,扔在山上。
從此,我知道了自己的能量。每次到遠處拾柴,再不貪戀那么多,即使有再多干柴,也背只屬于自己的那一點。
時光遠去,我懷戀拾柴的日子。雖然短暫,但我拾了很多柴,還帶著濃濃的油性和潤性,不但夠我家那時燒了,也夠我一輩子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