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楠本
《太原學院學報》約我為“學人治學”欄目寫一篇稿。雖然我寫過一些學術方面的文字,卻還遠談不上“治學”,也不自信就是一個有學之人了,所以并沒有立刻應承。不過也不愿有違編輯的美意。我想,作為一個職業編輯,寫一點編輯札記類文字還是可以的。現在高校有編輯專業,探討這些也可算是治學吧。
過去我編的書中瞿秋白著《多馀的話》下的工夫最大。出版社向我約稿時本來只是計劃出一個插圖本,因他們有一個名著插圖本系列叢書,就要求盡量多配資料圖片,增強圖書的美觀,所謂圖文并茂吧,而對于原著卻沒有什么要求,也就是一般翻印就行了。《多馀的話》印本很多,又無版權問題,《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七卷編入的《多馀的話》應該是最可靠的版本,編輯排版十分便利,如同編魯迅的書一樣,照《魯迅全集》排印就行了。可是我的想法不一樣,因為瞿秋白的這一篇獄中遺著原稿已散佚,所有刊印的文字都是根據不同抄寫本排印的,因此各本之間存在許多差異。即使《瞿秋白文集》文本也并不是最接近作者原著的稿本。我接受約稿當時心里就已考慮出一本校勘本,盡最大可能恢復原著的原貌,并以為這才是重印這篇近代歷史文獻及黨史研究資料的意義所在。我甚至認為如果我不做這個工作,恐怕就沒有人做了,因為人民出版社出版的《瞿秋白文集》都沒有做,其他出版社就更無這個責任和義務了。
瞿秋白被殺害后不久《社會新聞》就選刊了《多馀的話》三個章節:“歷史的誤會”“文人”“告別”。《社會新聞》在編者按里說明:“該書原文現保存于訊結瞿案之陸軍×師司令部,而各主管機關則存有抄本,……本刊今得存有該件某軍事機關之惠賜,摘錄該書可以發表部分,公諸讀者。”這則編者按提供了瞿秋白原稿兩條重要信息:一,瞿秋白被俘后關押在宋希濂三十六師師部審訊,原稿即存于該師司令部;二,當時抄錄有多份,呈報各主管機關。由于原稿已失存,因此只有第二條信息有實際意義了。現在所有的發表文字及印本都是來源于國民黨軍隊和政府各主管機關存留的抄本或轉錄本。
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逸經》文史半月刊上分期全文連載了《多馀的話》。這是第一個全文本。據《逸經》雜志主編簡又文先生多年之后撰文介紹,這個稿本的抄錄者雪華是一個國民黨軍官,當年曾參加圍剿紅軍。顯然《逸經》刊本也屬于《社會新聞》編者按里所說的得于“某軍事機關之惠賜”了。
《瞿秋白文集(政治理論編)》第七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所刊印的《多馀的話》根據的是中央檔案館藏手抄本。這個抄本是當年國民黨第三十六師師部向國民政府呈報犯人材料時附上的一個副本。國民黨政權垮臺撤走后,留下的部分政府檔案文件后來就藏于中央檔案館,其中就有瞿秋白的這篇自述手抄副本。
目前知道的直接根據國民黨軍政機關手抄副本發表的《多馀的話》就是以上說的三種:1.《社會新聞》本;2.《逸經》本;3.中央檔案館藏本(或稱《瞿秋白文集》本)。(“文革”時期紅衛兵印的批判材料《多馀的話》以及諸種坊間印本多系傳抄本,均忽略不計。)以上三個版本,第一個是最初發表的節選本;后兩個版本都是全文本。各本文句存在較大差異而各有優長,必須一字一字地進行匯校。這不同于一般校對,校對只需將排版校樣與原稿進行細心核對就成,屬于死校;而校勘需將各種版本互相比較,對于異文進行分析、判斷之后才能做出取舍,還需訂補缺失文字,刪去衍文,并寫出校記以備查閱。
我之所以想到整理出版校勘本,當然是覺得自己具有這個優勢,能夠勝任。這得益于年輕時所受到的影響。四十多年前,大概是1975年吧,那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朱正世叔把孫用先生編著的《〈魯迅全集〉校勘記》手稿拿給我看,對我說:這就是真學問,做學問就需要這種基本功,這是硬工夫。后來我借閱了孫先生的《校勘記》,細心對讀魯迅著作,而且還把全部校勘記過錄到我的十卷本《魯迅全集》上了;同時還把朱正世叔寫的“《魯迅全集》補注”也過錄在我的《魯迅全集》上。他們嚴密的研究方法及風格使我佩服不已。
1976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魯迅書信集》和《魯迅日記》各上下兩卷。《魯迅日記》是孫用先生和馮雪峰先生標點的,卷后還編有索引;而《魯迅書信集》沒有索引,大概是由于出版時間緊迫的緣故而沒有編吧。于是朱正世叔鼓勵我編“《魯迅書信集》索引”,意圖彌補這一缺陷。這個“索引”稿編訖后雖然并沒有用上,但對我卻是進行了一次強化訓練。編“索引”,我還與孫用先生通信,向他請教,也得到了他的肯定。不過他不是肯定我做出了成績(實際上那時我的習作是很幼稚的),而是肯定我愿意做年輕人不愿做的繁瑣枯燥的工作。然而我的“治學”就是從編索引開始起步的。我戲言自己是“索隱派”。
我編《多馀的話》完全就是運用孫用先生校勘《魯迅全集》的方法。首先是掌握《多馀的話》的各種版本,對各本情況進行詳盡了解。我決定用中央檔案館藏抄本亦即《瞿秋白文集》本做工作稿本,與1937年(民國二十六年)《逸經》本并參考《社會新聞》本以及坊間各種印本進行匯校,以期整理出一個比較完善的定本。
匯校之下就發現《瞿秋白文集》所據館藏抄本可議之處不少,與《逸經》本相比在具體文句上就各有優長。下面且舉幾例:
1. “我和馬克思主義”一節中有一段話,《逸經》本是這樣的:“雖然因為職務的關系時常得讀些列寧他們的著作、論文演講,可是這不過求得對于俄國革命和國際形勢的常識,并沒有認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正是‘治國平天下’的各種不同的脈案和藥方。”這一段是兩句話,說得非常清楚,但《文集》本則刪掉了“并沒有認真去研究”后的句號,寫成“并沒有認真去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正是‘治國平天下’的各種不同的脈案和藥方。”這樣整段話就不通順了,并且改變了原意,原意是指沒有認真研究“列寧他們的著作、論文演講”,而不是說沒有認真研究“政治上一切種種主義”。此段話校勘本即根據《逸經》本訂正。
2. 此節中另一句:“我在當時所做的理論上的錯誤,共產黨怎樣糾正了我的錯誤,以及我的幼稚的理論之中包含著多么混雜和小資產階級機會主義的成分。”其中“幼稚的理論”一語,中央檔案館抄本作“幼稚的理著”,這顯然是抄誤,《瞿秋白文集》修訂作“幼稚的理[論]著”,即將“理著”訂正為“論著”。校勘本則依從《逸經》本,作“幼稚的理論”。從上文看,也是說的“理論上的錯誤”,并不是指“論著”上的問題。
3. “盲動主義和立三路線”一節最后一句:“歷史的事實是抹殺不了的,我愿意受歷史的最公平的裁判。”此句中“最公平的裁判”,中央檔案館藏本作“最公開的裁判”。校勘本從《逸經》本。因為對于生命最后時刻的瞿秋白來說他只能寄希望于歷史的公正評價,即“最公平的裁判”,而所謂“最公開的裁判”則是一句沒有意義的話。在黨內,中共六屆四中全會后瞿秋白就受到全黨公開批判,當年黨的機關報上就登載了發動全黨批判他的文件,不存在需要“公開裁判”的問題。他寄希望的是歷史的公正性,顯然《逸經》本更符合作者原意。至于他被國民黨審判的案子更是公開的,當地報紙以及全國大報都公開報道了,關押期間及刑前也允許記者采訪,也不存在沒有“公開”裁判的問題。
4. 作者在最后的“告別”一節中說:“雖然,我對醫學是完全外行,這話說得或許是很可笑的,A?”此句句尾的問語“A?”只見于坊間流傳的版本,《文集》本和《逸經》本里均無;我認為這種俏皮語不可能出于手民之誤或者衙役之流的潤筆,應是原稿文字,所以予以保留。作者在其他處也有類似的用法,“我和馬克思主義”一節末尾,為表示自己已不能再進行政治和社會學上的思考,特別用了一個英語詞“Stop”來強調。
5. 《逸經》本最大毛病是文句有缺失,最大一處疏漏,是“脆弱的二元人物”一節刊落了4段文字,共遺漏七百馀字。不知這是抄本問題,還是排版編校的失誤。總之這大大損害了這一版本的價值。這應該是《瞿秋白文集》將檔案館抄本作為定本的原因。盡管這樣,它畢竟出于另一抄本,而且也有館藏本不及的地方,不能完全棄之不顧。
在校勘、挖掘搜集資料時,必須注意即使是真實可信的資料,也應認真辨識、考訂。瞿秋白遇害后,上海《申報》登載了一篇題為《瞿秋白伏法記》的“長汀通訊”,里面記錄了瞿秋白臨刑前集唐人詩句作七絕一首:“一九三五年六月十七日晚,夢行山徑中,夕陽明滅,寒流幽咽,如置身仙境。翌日,讀唐人詩,忽見‘夕陽明滅亂山中’句,因集句得《偶成》一首:‘夕陽明滅亂山中,落葉寒泉聽不同;已忍伶俜十年事,心持半偈萬緣空。’方要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秋白曾有句:‘眼底煙云過盡時,正我逍遙處。’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申報》的這篇通訊顯然是轉載其他報紙記者的報道,將原通訊記者所寫的說明與瞿秋白詩攪在一起了,即將文中所謂“方欲錄出,而畢命之令已下,甚可念也。……此非詞讖,乃獄中言志耳”這一大段話,當做瞿秋白絕筆詩的跋語了,其實這只是記者對瞿秋白集句所發的感嘆,并非詩人自己的表白,根本談不到什么“獄中言志”。為此我寫了一篇《瞿秋白絕筆詩》的考訂文附錄在這篇通訊報道之后。因為在已出版的幾種瞿秋白傳記中,以及一些介紹文章中,這篇絕筆詩都照錄了《申報》上的“長汀通訊”,真可謂照錄有誤矣。當年原刊載在閩西地方報紙上的消息“汀州通訊”是不容易傳到內地的,后來就更不容易保存,早已堙沒在歷史的塵埃里了。上海《申報》的影響大,傳播廣(當年魯迅就是從《申報》上的消息確認他的朋友已經不在人世了),因此有必要加以更正,以免繼續以訛傳訛下去。
編這本書自己收獲不小,等于深入學習了一遍早期中共黨史。不編這本書,我不大可能去大量閱讀國際共運與中國革命關系的史料,也不大可能專門查閱紅軍突圍的資料。在這些資料中有一篇資料的獲得使我異常高興,就是當年一位幸存者的回憶《我和瞿秋白、何叔衡等一起突圍、被俘的前前后后》。這篇回憶錄的作者周月林當時是江西蘇區政府中央執行委員、中共中央婦女部長、蘇維埃國家醫院院長。她的丈夫梁柏臺是蘇區政府司法部人民委員(即司法部長)、內務部代理人民委員(內務部代理部長),與項英、陳毅等留守蘇區打游擊,后陣亡。周月林與瞿秋白被俘后,因叛徒出賣暴露身份,瞿秋白作為赤匪首領遭殺害,她被判了十年徒刑。抗日戰爭爆發后雖然出獄獲釋,但因與組織失去了聯系,從此退隱政治舞臺。可悲的是,1955年肅反運動時竟然將其作為出賣瞿秋白的叛徒逮捕,之后被判處12年徒刑。幸好她命長,直到八十年代平反才再次獲得自由。這篇回憶文章刊載在《浙江黨史通訊》1988年第7期上。我托友人在浙江圖書館都沒有查到這份刊物。資料的部分內容雖然網絡上已有所披露,因均系轉述文字,甚至演繹戲說,屬于道聽途說類信息不可當史料用。一種三十年前出版的地方通訊雜志,閱讀范圍極小,早已絕版。我幾乎放棄尋找的努力,沒想到,我的三弟,他是一個醫生,愛讀文史方面的書,常幫我在網絡上購買稀有舊籍,此時知道我有一本雜志正急尋不著,就試著在網上搜尋,居然淘寶似得淘出了這一海內孤本,僅花了一百元。這份雜志估計書店是從廢品站收購進來的。我想,如果年代再久遠一點,這一本極普通的通訊材料就將永遠絕跡人間。我特別高興的是,校勘本保存和推廣了這份珍稀資料。
校勘本初稿編訖后,內地出版社卻無法出版了。出版社朋友推薦給了臺灣一家出版公司。寶島的出版物均為繁體字,而簡體字與繁體字的轉換卻不能讓人放心。比如“文件”二字,本來沒有繁體簡體之別,如果交稿的電子文件是簡體字,編輯使用電腦一鍵“簡轉繁”功能,那么整本書稿里的“文件”二字就都轉變成一個繁體“檔”字了。“文件”與“檔”根本不是一個詞,“檔”與“檔”才是繁簡體關系。這種奇怪的錯誤現象應是軟件技術上的問題。又如:說話的“云”(文言),如某某云,改繁體后則變成云雨的“雲”,作某某雲了;姓氏“余”,和文言一人稱“余”,改繁體后則都變成“多餘”“剩餘”的“餘”了。舉一例子,瞿秋白就義前接受記者采訪有一段對話:
問: 瞿先生此次被俘,有何感想?
答: 余生平奔走革命甚忙,亟思作一度小休息,今得入獄,乃意料中事。
(按:此句中的“余”改繁體后就成“餘”了。)
問: 瞿先生之夫人楊之華女士,現在何處?有無通訊?
答: 余去年二月間,由滬入閩,楊原擬偕行,后因病不果。今年上海方面環境惡劣,
秘密組織破獲無馀,恐伊亦已作階下囚矣。
(按:此句中的“余”與后面的“破獲無馀”,改繁體字后均作“餘”。現在“餘”字有兩個簡體,即“馀”和“余”。但“余”與“馀”不是一個字,“馀”并未完全淘汰。)
問: 瞿先生此后個人方面,有無改變?
答: 余究屬文人,生平性好文學,此后亦甚愿多多翻譯文學書籍。
(按:“余”字同上情況。)
這一類情況很多,并非幾個字如此。只好讀校樣時一一糾正。
在我所編書中,發行量最大的是花城出版社出版的兩卷本《魯迅集》,初版一年內就重印了4次,看來還比較受讀者歡迎。最具學術價值的則是這冊校勘本《多馀的話》,出版時加了一個副題,書名為《多馀的話——瞿秋白獄中反思錄》。我以為這本書或許能反映一點我的“治學”觀念和經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