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景年
(中國孔子研究院 學術交流部,山東 曲阜 273100)
《孟子》一書自宋代升格為經以來,即被廣泛關注,對它的整理、注解性的著作汗牛充棟,其中以清代焦循的《孟子正義》為集大成者,該書遍采前人研究成果,對先儒的見解都能夠小心地斟酌損益,以確定一個最恰當的觀點,是清代實事求是學風的鮮明體現。然而隨著學術的發展和人們對《孟子》一書認識的深化,其中仍有一些值得重新討論的地方。今擇取《孟子》中的三則語詞,略抒己見,以求教于《孟子》學專家,亦為讀《孟子》者之一助。
《孟子》首章云:“孟子見梁惠王。王曰:‘叟不遠千里而來,亦將有以利吾國乎?’ 孟子對曰:‘王何必曰利?亦有仁義而已矣。王曰何以利吾國?大夫曰何以利吾家?士庶人曰何以利吾身?上下交征利,而國危矣。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這段話講的是義利關系,孟子主張先義后利,才能維持國家的尊卑秩序。
這段話中的“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一語,學界有不同解釋。“取”字,傳統的解釋認為取即取得,意為從萬中取得一千,從千中取得一百。此種用法自趙岐、朱熹、焦循等一脈相承,一致認同。如趙岐云:“周制:君十卿祿。君食萬鍾,臣食千鍾,亦多,故不為不多矣。”[1]42朱熹云:“言臣之于君,每十分而取其一分,亦已多矣。”[2]201現代學者提出了兩種其他解釋,第一種認為取意為“取于”,作被動詞,省一介詞“于”字。意為萬乘之國被千乘之家所取,千乘之國被百乘之家所取。如鄔玉堂說:“我們認為‘萬取千焉,千取百焉’句的‘取’字,即‘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句中的‘弒’字……我們還認為‘萬取千焉,千取百焉’為被動句,‘取’字后面省略了‘于’字。”[3]張覺說:“‘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二句緊承上文而來,‘萬’即指‘萬乘’,‘千’即指‘千乘’,‘百’即指‘百乘’,‘取’即指‘弒其君’,為‘被取’之義。此二句為上文之總結,言‘萬乘為千乘所取、千乘為百乘所取,歷史上已見了不少了’。如此解釋則文通字順,合乎孟子雄辯暢達之風格。”[4]還有一種看法是認為取也是奪取之取,但作主動而不作被動講,意為萬乘之國奪取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奪取百乘之家。這種說法據吳小如先生所說,在《幼獅學志》第13卷第一期(出版于1970年代后期)中李辰冬的文章《怎樣開辟國學研究的直接途徑》一文中有提及,并被《梁實秋讀書札記》所引用。其基本意思是,“萬取千焉,千取百焉”是上征利于下,“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是下弒上,這兩句對應,正是對“上下交征利”的解釋。“不為不多矣”指春秋戰國時混亂的情形。[5]158
今人提出的這兩種說法固然新穎,但與《孟子》原文意義并不相符,因本段最后有一假設詞“茍”,茍字正是承“不為不多矣”而來,單把“不為不多矣,茍為后義而先利,不奪不饜”這句話抽出來理解,大意就是,所得已經很多了,但是假如后義而先利,仍然還要去爭奪才會滿足。而所得已經很多,正是對“萬取千”“千取百”的解釋,意為國君有一萬份(或一千份),你從中分得一千份(或一百份),這已經得到的很多了,言外之意是應該滿足了吧,但是如果抱有后義先利的觀念,他仍然不會滿足,仍要去爭奪。這個爭奪的結果,就是上文提到的“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千乘之國,弒其君者,必百乘之家”。這段話其實用的是倒敘法,先將弒君這個結果說出來,然后解釋原因,原因就在于諸侯們雖然已經從國君那里得到很多,但由于有后義先利的思想,所以仍然不滿足而產生爭奪,甚至弒君。
“萬取千焉,千取百焉”之萬、千、百,楊伯峻先生理解為是戰車的數量:“在一萬輛兵車的國家中,大夫擁有兵車一千輛;在一千輛兵車的國家中,大夫擁有兵車一百輛。”[6]2但這里的從萬中取一千,從千中取一百,理解為具體的戰車顯得比較生硬,而毋寧說是一種利益的分配,理解為地理單位(或稅收單位)更為恰當。《禮記·郊特牲》云:“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報本反始也。”鄭玄注云:“丘,十六井也。四丘六十四井曰甸,或謂之乘。乘者以于車賦出長轂一乘。”[7]788一甸的居民由于要出一乘車作為賦稅,故一甸也稱為一乘。孟子此處的萬乘、千乘,并非實指具體的一萬輛兵車,一千輛兵車,而是指一萬個、一千個以“乘”為單位的賦稅單位,所謂“萬取千焉”意思就是在擁有一萬個“乘”賦稅單位的國家中,千乘之家可以擁有其中的一千個。這一千個賦稅單位,應該是封地或采邑的性質。趙岐注云:“百乘之家,謂大國之卿,食采邑有兵車百乘之賦者也。”[1]41可謂得之。
又此句中的萬乘之國,趙岐、朱熹、焦循等都解釋為天子,相應地,千乘為諸侯,百乘為大夫。其實萬乘并非指天子,因在先秦時期“天下”與“國”是兩個層次,孟子既然說“萬乘之國”就不可能指天子,況且他說“萬乘之國,弒其君者,必千乘之家”是在舉例說一個萬乘之國,殺其君的肯定是其國中的千乘之家,如果“萬乘之國”是指天下,天下只有一個,獨一無二,就沒必要如此舉例。雖然根據周代禮制規定,只有天子有萬乘,但孟子生活于戰國中后期,許多國家如秦、齊、魏等,通過變法也已達到富強,擁有萬乘的諸侯國和千乘的大夫,在當時并不鮮見。那時候,一些大的諸侯國也稱萬乘。比孟子稍晚的荀子,就已經大量使用萬乘一詞了,如“用萬乘之國,則舉錯而定,一朝而伯。”(《儒效》)荀子稱萬乘之國一朝而霸,則萬乘之國明顯指諸侯之霸主,而非天子。因此,萬乘之國是指大的諸侯國,而非指天子。
《孟子·離婁下》云:“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歷來對這句話的解釋眾說紛紜,或以為周室衰微,歌頌之聲不作,故詩亡,而詩亡之后孔子作《春秋》以褒貶;或以為“王跡”即采詩之官,采詩之官停止,詩也就亡了。然而細讀這句話,感覺有些別扭,“詩亡”很像一句贅語,好像只是一個傳遞中介而沒有實際意義,“《春秋》作”可以直接接到“王者之跡熄”之后。近讀廖平《今文詩占義疏證凡例》,其于前一“亡”字下注云“亾當為 ,古作字”[8],廖平認為此“亡”字應為“作”,因其古字形近而誤。這樣,原文就變成“王者之跡熄而詩作,詩亡然后《春秋》作”,這里詩的興亡就不再只起一個中介的傳遞作用,而具有了獨立的意義。這對我們理解這句話的真實含義有很大啟發。
“王者之跡熄”所導致的結果,是詩作而非詩亡,在秦漢時代是一種共識。詩的本義是諷刺、諷諫,而這在政治衰敗的情況下才會發生。《淮南子·氾論訓》云:“王道缺而詩作,周室廢禮義壞而春秋作。詩、春秋,學之美者也,皆衰世之造也。”這句話與孟子之語極其相似,但它是“詩作”而非“詩亡”。《史記·儒林列傳》云:“周室衰而關雎作。”《論衡·謝短篇》云:“周衰而詩作。”《漢書·禮樂志》云:“周道始缺,怨刺之詩起。”都指出了周衰與詩作的因果關系。《漢書·匈奴傳》云:“至穆王之孫懿王時,王室遂衰,戎狄交侵,暴虐中國。中國被其苦,詩人始作,疾而歌之。”可見,在秦漢人的眼中,詩本身就是衰世的產物,是對衰世不滿的發泄,其中蘊含著怨刺、訴苦等情緒,這也符合孔子所說的“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的意旨。不僅秦漢時代如此,《左傳·昭公十二年》記載左史倚相對楚王曰:“昔穆王欲肆其心,周行天下,將皆必有車轍馬跡焉。祭公謀父作《祈招》之詩以止王心。”有學者指出:“‘詩’原本只是諷諫怨刺之辭的專名,在它產生之初,并不包括用于儀式、紀功頌德的《雅》《頌》之歌在內。”只是“當諷刺之詩進入儀式而與《雅》《頌》之歌同奏時,《詩》與《雅》的界限逐漸模糊起來,本來專指諷諫怨刺之辭的“詩”,外延逐漸擴大而成為所有燕享朝會儀式樂歌歌辭的代名詞。”[9]
那么詩作和詩亡的具體時代又該如何界定呢?籠統地說,詩作的年代是周衰、周道缺,或王跡止熄的時代。具體說,上引《左傳》提到穆王,《漢書》又界定為穆王之孫周懿王時。《毛詩正義》引鄭玄《詩譜序》云:“故孔子錄懿王夷王時詩,訖于陳靈公淫亂之事。”[10]大概在西周中后期的穆王、懿王以下,周室無道并開始衰落,失去了對天下的控制能力,此后直到春秋中期(陳靈公),這個時段可稱為“詩作”的時代。春秋中期之后,政治更加衰敗,社會更加混亂無序,諷刺、諷諫已經起不到任何作用,詩實際上已經名存實亡了。那么,應該如何去拯救這樣一個亂世呢?就需要有繼承詩的新理論或新傳統出現,這就是孔子作《春秋》的時代背景。在孟子眼中,《春秋》繼承了詩的作用,“孔子作《春秋》而亂臣賊子懼”,它雖然有一定的諷刺作用,但它更重要的作用不在諷刺,而是有所建構,它是“天子之事”,有尊王、大一統的大義,而這些都是遠高于詩的效用的嶄新理論。
綜上所述,《孟子》“王者之跡熄而詩亡,詩亡然后《春秋》作”當作“王者之跡熄而詩作,詩亡然后《春秋》作”。
《孟子·盡心下》載孟子曰:“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吾于《武成》,取二三策而已矣。” 此句中“盡信書則不如無書”千百年來為人們所熟知,并常被引用來指稱讀書應該具有懷疑精神。這句話的字面意思為“完全相信書,不如沒有書”,如此理解當然沒問題,然頗覺別扭,總讓人覺得這句話似乎缺點什么,是否相信書與是否有書之間似乎沒有什么太多聯系,而且沒有書是指我沒有書,還是指世上沒有書?
考明陳士元《孟子雜記》卷四云:“盡信書不如無書,按王元澤引古本《孟子》云:盡信書不如無為書,為者,學也。書安可無也?學者慎所取而已,不知慎所取則不如勿學也。”[11]73據此,則《孟子》原文“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當作“盡信書則不如無為書”,流傳過程中脫去“為”字。為即學也,意思是,如果完全相信書的內容,還不如不學書,也就是說,學書不能依賴書,將其奉為完全正確的寶典,而要有懷疑精神,有所去取。這樣理解就文從字順了。“為”之訓為“學”,有《論語》為證。《論語·陽貨》載孔子對伯魚說:“女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為周南、召南,其猶正墻面而立也與!”《周南》《召南》是《詩經·國風》的兩個部分,為《周南》《召南》,即學《周南》《召南》,亦即學詩。又同篇宰我之言曰:“君子三年不為禮,禮必壞;三年不為樂,樂必崩。”為禮、為樂,亦即學禮、學樂,可見先秦時期學習詩書禮樂等經典的活動,可稱為“為”,“為書“即是“學書”。
另外,漢代的趙岐對這句話的注中說:“書,《尚書》。經有所美,言爭或過,若《康誥》曰‘冒聞于上帝’,《甫刑》曰‘帝清問下民’,《梓材》曰‘欲至于萬年’,又曰‘子子孫孫,永保民’。人不能聞天,天不能問于民,萬年永保,皆不可得為書,豈可案文而皆信之哉。”[1]959其中“皆不可得為書”一語,可見趙岐所見到的《孟子》原文似乎也應該是“無為書”而非“無書”。不過,宋代偽孫奭的《孟子注疏》乃至清代焦循的《孟子正義》,都沒有注意到這一點。
綜上所述,《孟子》“盡信書則不如無書”當作“盡信書則不如無為書”,脫一“為”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