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伏特加主宰的龐大國家命運

楊照

人類發明的飲料中，沒有比伏特加酒更無聊的，大概也沒有比伏特加酒更神奇的了。先說無聊的那一面，伏特加只有兩種成分，水和酒精，伏特加的制程，就是將正確比例的水和酒精混合在一起，砰，好了，伏特加酒出現了。

這么單調的東西，竟然500年沒有被淘汰。還有一項神奇現象，這么簡單的東西，1894年竟然還勞煩當時的沙皇亞歷山大三世下詔請出大化學家門德列夫來研究改善伏特加的本質。更神奇的，門德列夫不只接受了這項任務，還有了重大發現。他發現500毫升的酒精兌上500毫升的水，不會產生1000毫升的伏特加酒。中間經過特殊的化學作用，產生的伏特加酒，只會有941毫升，有59毫升的液體神奇損失了！門德列夫得到結論，制造伏特加不能用容量算比例，要改用重量，才是最正確的調法。

奇怪？為什么沙皇要管伏特加酒怎么做。這要從1648年講起。那一年，莫斯科爆發了“酒館暴動”，而且騷亂迅速蔓延到附近其他城鎮。莫斯科周圍區域，1/3的成年男性，都在酒館里掛了數額驚人的欠賬。伏特加酒征服了俄羅斯，日日爛醉的人哪有辦法起床下田耕作呢？人為的，或者應該說“酒為的”荒年歉收，打擊了俄羅斯農業經濟。農業經濟殘破，欠酒館的錢更還不出來了，酒館成了社會公敵，喝醉酒的沖動攻擊酒館，喝不到酒的更是憤恨打砸酒館，“酒館暴動”一發不可收拾……

這個情況非收拾不可，于是沙皇朝廷緊急決定將伏特加收管，改為公賣。只有政府官方才能制造、銷售伏特加。從那時開始，300多年間，俄國政府先后6次解除過公賣禁令，讓伏特加自由買賣，但最后都不得不在一片混亂的災難中，重回公賣的老路。不得不公賣，理由頗豐富。例如，谷物可以產生酒精，水果也可以，別忘了，連木頭都可以拿來當酒精原料。伏特加酒精成本越低，售價可以越便宜，也有機會獲得更高利潤。另外一個理由，俄羅斯邊境長年不平靜，戰爭頻仍，上了前線的軍隊，只能靠伏特加來穩定情緒，鼓舞士氣。第二次世界大戰時，為了抵抗入侵的德軍，斯大林下令：前線蘇聯士兵每天會分到2兩的伏特加酒。喝了再上！還有一個更不能被推翻的理由：俄羅斯沙皇，需要從伏特加專賣得到龐大利益。數字會說話，俄國人每人每年平均要消耗掉高達16升的純酒精。吞進肚里的這些酒精，至少有一半來自伏特加酒。

歷史學家發現了一串可悲的連鎖反應。兩次世界大戰的經驗，使得許多俄國人在戰場染上了酗酒的毛病。這些人在戰后大量消耗伏特加，增加了政府收入。政府開支越來越依賴伏特加。伏特加越制越多，俄羅斯生產力下降，于是政府就更迫切需要賣酒換來的錢……代價是：到20世紀末，每年有高達3萬俄國人死于酒精中毒。歷史學家還發現另一串更可悲的連鎖反應，伏特加從來不像紅酒白酒威士忌白蘭地，有豐富多層次的口味。其他國家的人，喝伏特加酒要調上一大堆有的沒有的，俄羅斯人卻從來都是“單喝”。俄羅斯人喝伏特加，不是為了過程，而是為了快速的結果。酒精進入身體，立刻生出熱度與暈眩感覺來。前者抵御北國的氣候，后者遺忘生活的艱苦。可是，伏特加進入身體，也會讓人忘記了應該要檢討，進而改變那不完美的生活環境。人往往只會在貧困掙扎中，把生活弄得更艱難。更艱難的情況下，人還能怎么辦？只好再喝更多的伏特加吧！

伏特加最神奇的地方，是這樣簡單得近乎無聊的東西，悄悄地主宰了一個龐大國家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