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有 陳星行 曾燾
(四川成都武警警官學院,四川 成都 610213)
日語常常省略主語,這不僅是一種語言習慣,從深層來講,更是一種對“我”的輕視。日本人對自我的不設邊界,導致自我很容易走失或被忽略。河合隼雄曾經總結過日本人看待自我的原則,首先,不像西方人那樣會將“我”與周圍的場合清晰地分開,比如日本人會優先將整體場面的和諧平衡放在首位,自己只是場合內的一個組成部分。其次,日本人體會事物的時候,哪怕情緒感受夠深入,也會覺得難以表達;反之,西方人會認為語言是構筑自我獨特性的重要要素,這也印證了為何村上會在《小鎮與不確切的墻》中試圖否定語言,因為否定了日語的表達方式后,自我才會通過話語逐漸顯露出來。最后,日本人的自我是建立在母性原理之上的。父性原理中“切斷”的功用居于上風,但母性原理以包容為主,因而日本人不會將自我割裂開,自我與整個無意識的界線趨向于無,故自我被投射到外界就變得沒有什么障礙,這也就是日本人更善于將“我”的喜怒哀樂投射到春花秋月身上,以物哀表達己哀的原因。同時,這也造成了在日常生活中,“我”的無意識與自我的難以區分,使“我”很難真正地去認識自我。于是,當審視自我變為必要時,村上春樹塑造了森林這個角色來承擔認識自我的作用。
村上作品中的主人公大多表現出明顯的“戀母”傾向,而且母親或類似母親的形象會對主人公的疑問有引導或解惑的作用。《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中女孩談到,“不錯,我是沒心。母親有過,我沒有。母親由于有心生下來而被趕進了森林。我還沒對你說過,母親被趕進森林時的情景我記得清清楚楚,如今有時還想:如果我有心,恐怕會永遠同母親在森林里相依為命。而且,如果有心,我也可以正常地追求你。……記得母親說過,只要有心,去什么地方都一無所失”。女孩從母親這里得到了關于“心”的最初印象,保有了獲得“心”的可能性,產生了追尋“心”的念頭,因而可以說,在沒有心的情況下愛上“我”也是她追尋自我的必然通途。女孩也是為了尋找母親下落,才跟“我”來到森林邊緣,而母親能記住歌曲,是她保有內心的重要例證,因而母親是她發現內心、回歸內心的重要鑰匙。
村上文學慣用身體作為敘事的重要參與者,對身體細節的描述,有象征意義的性交等在文中比比皆是。“身體敘事”的本質是言說自我,最直接的手段就是通過“性”,村上作品中的“性”描寫具有多義性,可以說是將自己留在當下,連接自我與外界的手段。因此,大島指引“我”進入森林的性暗示,從這個意義上講又是接近自我的途徑。但是,主人公在現實中體會到的只能是靈肉錯位?和存在感缺失,借由身體這個通道的“性”能起到的作用非常微弱,最終主人公還是需要回歸到精神性的通路中尋求解決良方。如《1Q84》中在僵直狀態下體味神跡的領袖,由巫女通過性儀式試圖將其留在現實世界中,繼續充當人與某種意志的中間通道,然而最終領袖通過自我認知,自愿赴死以解除自身的通道性。
村上春樹雖然被認為受到西方文學影響深遠,但究其根本,“用日語寫作,最終這個思維系統仍然還是日本式的。日語本身是在日本國土孕育出的,所以不可能跟日本從根本上分開”。他無法避免地繼承了日本文化的思維方式,企圖向內尋找暴力的答案,在經過幾十年的文本探索后,終于在《1Q 84》中借領袖之口說,“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善,也沒有絕對的惡。善惡并不是一成不變的東西,而是不斷改變所處的場所和立場。—個善,在下一瞬間也許就轉換成了惡,反之亦然……重要的是,要維持轉換不停的善與惡的平衡。一旦向某一方過度傾斜,就會難以維持現實中的道德。對了,平衡本身就是善”。這便是村上在采訪數位毒氣事件受害者,并寫出《地下》之后得出的答案。他傾向于以平衡來解決暴力帶來的問題,于是受到了日本學界以小森陽一為代表的學者的抨擊,認為他是在惺惺作態地虛假“介入”現實和歷史。但是,如果我們結合上文的論述,看到代表著暴力的人和事物從何而來,或許就不會有這樣的責怪了。代表暴力開關的石頭在神社森林中,瓊尼·沃克在森林中向烏鴉亮出收集貓靈魂的笛子,小小人藏身在森林中伺機而動……那些暴力的符號或多或少都與森林有千絲萬縷的聯系,而森林則是日本人的自我。惡從來不是外在突如其來的災難這么簡單,那些邪惡的開啟物需要我們自己的道德與約束。惡藏在我們的內心,暗流涌動在夜鬼活動的“地下”,也昭然若揭在小鎮最戒備森嚴的圍墻旁。正如《海邊的卡夫卡》里大島所總結的,“缺乏想象力的狹隘、苛刻、自以為是的命題、空洞的術語、被攛掇的夢想、僵化的思想體系一一對我來說,真正可怕的是這些東西。我從心底畏懼和憎恨這些東西。何為正確何為不正確一一這當然是十分重要的問題。但這種個別判斷失誤,在很多情況下事后不是不可以糾正。只要有主動承認錯誤的勇氣,一般都可以挽回。然而缺乏想象力的狹隘和苛刻卻同寄生蟲無異,它們改變賴以寄生的主體、改變自身形狀而無限繁衍下去。這里沒有獲救希望。作為我,不愿意讓那類東西進入這里。”“這里”可以說是記錄著人類共同記憶的大島所處的圖書館,也是日本人時常忽略的自我。村上列舉的“可怕”的產生根源都在于人的內心。在自我中,善惡的博弈時刻都在進行。村上所說的一時對惡的妥協確實可以挽回,但是這并非他試圖掩蓋歷史與真相的最終結論,承認錯誤依然是他的主張,而且他試圖向內挖掘錯誤根源的嘗試與以善平衡惡的想法都體現了他對森林意象挖掘的嘗試。
村上春樹所做的不過是試圖將“平等”拿出來,讓讀者跟隨他的步調平視森林,也是平視以前未曾認真注視過的內心,讓讀者能夠在物欲橫流的現代社會中,找到一片直視自我的凈土,療愈自我的精神性外傷。如同村上春樹在作品中表達過的心聲,“無論事態看上去多么悲觀,也必定在某處有突破口可循。倘若周圍一團漆黑,那就只能靜等眼睛習慣于黑暗”。而這“所謂怪異的世界,乃是我們本身的心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