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君
(華南理工大學,廣東 廣州 510000)
在域外,懲罰性賠償制度被表述為懲罰性賠償(punitive damages)或報復性賠償(vindictive damages)。不同國家和地區雖然對此有多種定義,但在某種程度上都可以表述為法院在判決加害者支付補償性賠償金后,還可以判決其向受害者給付額外的金錢賠償,作為對加害者的一種補償。
我國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定義也存在多種觀點。王利明教授認為,懲罰性賠償注重懲罰,同時通過懲罰以達到遏制不法行為的作用。因此,懲罰性賠償具有賠償功能、制裁功能以及遏制功能;郭明瑞和張平華教授認為懲罰性賠償具有補償、預防、懲戒的功能;張新寶教授認為,懲罰性賠償的目的主要在于懲罰加害人,而不是填補受害人的損害。補償性賠償重在對受害人損失的填補,意在恢復損害,而懲罰性賠償則是獨立于補償性賠償之外另行支付的一筆賠償金,不以受害人所受到的損失為限,重在對行為的懲戒和威懾。在很多情況下,懲罰性賠償是在補償性損害賠償不能有效地保護受害人和制裁不法行為人的情況下所適用的;臺灣學者陳聰富教授認為,英美法系的懲罰性賠償具有四項功能:損害填補功能、嚇阻功能、報復懲罰功能、私人執行法律功能。
綜合以上各家之學說,筆者認為,懲罰性賠償制度可以定義為:基于加害者的不法行為,法院綜合考慮受害者所受損害和加害者的主觀惡性程度等因素而判決加害者在支付受害者補償性賠償金之后,再另行支付一些金錢,用以懲罰加害者,同時遏制加害者和其他人將來再實行類似行為的制度。
根據新《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五十五條第一款的規定,在違約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其賠償數額的計算基數是:商品的價款或服務的費用。這雖然具有一定的透明度,具有較強的操作性,但以此作為計算懲罰性賠償數額的基準是不合理的,在實踐中有可能無法發揮其應有的作用。例如,經營者欺詐售給消費者一個質量不合格的充電寶,價值100元,后該充電寶在給手機充電的過程中發生爆炸,并將其價值3000元的手機炸毀。由于這侵犯的是消費者的財產權益,而非人身權益,故該消費者無法主張侵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只能主張違約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并且根據新《消法》的規定,其只能在100元的基礎上申請3倍于商品價格的懲罰性索賠,即300元,又因為不滿500元,按500元來計算。而手機的3000元損夫只能按照補償性賠償來獲賠,故最終的獲賠金額是3600元(100+500+3000)。但考慮到消費者維權所需的誤工費、交通費、訴訟費、律師代理費等費用,其受到的損失還是不能被完全彌補的。同時,該不法經營者不會由于負擔了懲罰性賠償責任而遭受到多大的損失,那么對其以后可能再次實施侵害消費者權益的行為就不能起到很好的遏制效果。因而,將“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作為賠償數額的計算基準,是有待商榷的。
我們可以參考一下美國的相關立法。一般而言,美國法中的懲罰性賠償金是按照比例性來確定的,即懲罰性賠償金與消費者實際損失之間是一定的比例關系。也就是說,美國懲罰性賠償金的計算是以消費者實際損害為基數的。縱觀世界各地的懲罰性賠償金基數,都是如此,基數的本質都是消費者因經營者非法行為而造成的實際損失。
新《消法》規定,在違約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增加的賠償數額為三倍于商品或服務價格的金額。這種固定的倍數標準,雖然在實踐中易于操作,適用時方便快捷,并能夠為法官和當事人提供明確的指引,但缺點也很明顯,這種標準太過僵化,不僅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有所限制,而且對所有滿足懲罰性賠償適用條件的行為,都采取相同的標準,而不注意區別不法行為的屬性、后果以及行為人的主觀惡性程度等因素,則很可能會導致不公正判決的出現。如果買賣的商品是日常生活用品之類的價值很低的商品,那么三倍于商品價款的賠償金就無法對不法經營者起到懲罰和遏制的作用。相反,如果買賣的商品是汽車、大型生產設備等價值巨大的商品,對不法經營者用同一標準來適用懲罰性賠償可能會造成其負擔過重,破壞交易主體之間的利益平衡關系。
再參考一下其他國家和地區的法律規定,如前所述,雖然基數都是一樣的,但是對于懲罰性賠償金的比例或者說是倍數,世界各地卻大為不同。以我國臺灣地區和美國為例,臺灣地區的立法規定,懲罰性賠償金的倍數為一倍或三倍,以這種明確的倍數區間作為判決依據。而美國法上懲罰性賠償金的比例是模糊的,不確定的,在判決時,法庭會從非法行為人的行為性質、主觀惡意大小、懲罰性賠償金的比例等方面來最終確定懲罰性賠償金額。
在侵權領域的懲罰性賠償中,法律規定,消費者可申請“所受損失二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二倍以下”的規定,限定了不法經營者承擔責任的上限,使受害者無法主張更高的賠償。并且,對于受害者而言,即便得到“二倍于所受損夫”的賠償,也彌補不了“生命的死亡”或“健康嚴重損害”帶來的嚴重后果,因為其健康地活著時所可以創造的財產利益也將永遠或長時間地喪失。而對于受害者的家屬來說,不僅喪失了該受害者健康狀態時本該為他們帶來的財產利益,同時還給其造成了十分嚴重的精神上的損害。因此,“所受損失二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規定,處罰力度依然太低。
在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過程中,消費者的權益最易受到侵害的并非都是價款較高的商品或服務,反而是一些金額較低的商品或服務。依據新《消法》的規定,在主張三倍的懲罰性賠償后,受害者得到的賠償可能不足100元。這對于消費者來說,無法充分起到保護權益作用和激勵訴訟的功能;對于不法經營者,也欠缺足夠的制裁與遏制效果。因而新《消法》設立了最低賠償數額,針對賠償數額不滿500元的情況,規定了最低賠償金。這樣就可以有效地保護小額消費行為,并激發受害消費者的維權積極性。
最低賠償金的設置,雖然可以起到鼓勵消費者為微額損害進行維權的效果,但500元的賠償金仍無法起到應有的作用。在實際的訴訟過程中,根據我國民法和民事訴訟法的相關規定,消費者需要先行舉證經營者存在欺詐才能獲得懲罰性賠償。在此過程中消費者需要付出大量的時間與精力,不少消費者打完官司獲得的賠償不到1000元,甚至難以支付其訴訟費、交通費等維權成本。并且,以一個絕對價值作為計量標準,是無法免除通貨膨脹、經濟發展等因素所造成的影響的。500元在目前看來是不低的一筆金額,但幾年過后可能就變得不那么值錢了,這與社會的物價水平和經濟發展狀況是密切相關的。因此,500元的最低賠償數額仍有待商榷。
新《消法》規定,違約領域的懲罰性賠償,其賠償數額的計算基數是“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在前文中已分析了此規定的不合理之處,為了更好地保護消費者,筆者認為,對于賠償數額的計算基準,應改為消費者的實際損失。該實際損失不僅包含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還應包含造成的其它財產損失、精神損害賠償費用、維權所需的訴訟費、誤工費等費用在內,這樣才能更有效地維護受害消費者的利益。在新《消法》中確立懲罰性賠償制度,旨在通過使不法經營者承擔超出消費者實際損失的賠償責任,來大力規制消費領域中的不法行為,并震懾潛在的意欲實施不法行為的人,從而更好地保護消費者,實現實質上的公平正義。如果以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作為賠償基數,從公正的角度出發,在多數情形下,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與消費者的實際損失并不能完全等同,受害者的實際損失,除了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的支出外,還有其它損失,包括財產損失、精神損失等。以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來替代實際損失,這是不合理的,也很難達到良好地維權效果。而以實際損失作為賠償基準,在立法理念上強調了對實質公平正義的追求,并且在我國的其它民事賠償中,也大多是以實際損失作為賠償依據的,如此規定可以實現法律體系的統一。
在違約領域的懲罰性賠償,“三倍于”商品價款或服務費用的賠償金的規定,不僅阻礙了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的行使,在某種程度上也背離了正義公平原則。隨著我國法律制度的不斷完善,法官應當擁有更多的自由裁量權,針對不同的案件狀況,實行不同的賠償倍數,而不應該死板地規定為三倍。應該在實踐中針對每個案件的特點,分情況得出相應的賠償數額。筆者建議,對違約領域中的懲罰性賠償金,可實行彈性的賠償標準。比如,對實施欺詐的經營者,可規定處以消費者所受損失2倍以上5倍以下的懲罰性賠償金,對于賠償數額同時規定下限和上限,是從我國國情出發的。當前我國的經濟水平還不高,還需要鼓勵和支持企業的創新和發展,為懲罰性賠償金規定一定的上限,在實踐中可減少因法院判決過高對一些企業的發展所造成的打壓;而規定一定的下限,又可以保障消費者的損夫得到最基本的彌補。
在侵權領域中規定的“二倍于所受損失”的懲罰性賠償金,數額上限太低,對不法經營者尤其是一些大型的企業而言,威懾力有限。筆者建議,對侵權領域中的懲罰性賠償,可規定處以消費者所受損失“2倍以上10倍以下”的賠償金,提升懲罰力度。在明確最終的賠償數額時,還應該根據哪些因素來進行確定呢?參照域外的司法經驗,再聯系我國的國情,筆者建議,在確定最終的懲罰性賠償金時,我們應考慮下述因素:第一,加害者不法行為的可譴責程度。從實務來看,不法行為的可譴責程度越高,賠償數額就相應的越高。并且,在對行為的可譴責程度進行認定時,須結合加害者的動機以及主觀過錯程度、不法行為的屬性以及持續時間、加害者實行不法行為過后的表現狀況等因素,來綜合進行認定。第二,損害的嚴重性。受害者受損權利的類型以及受損的程度輕重與否,在某種程度上,可以反映出加害者行為的可譴責性及其對社會的危害大小。第三,加害者的獲益程度。加害者大多是抱著“有利可圖”的心態去從事不法行為的,倘若其事后需要進行賠償的數額完全抵銷甚至超過其獲得的不法利益,那么就可以有效地阻遏其產生再次實行不法行為的動機。所以,在判決懲罰性賠償金時,必須保證確定的最終數額,可以完全抵銷加害者的非法獲益,這樣才會產生有效的遏制效果。第四,維權成本。受害者提起訴訟的維權成本,包含著訴訟費、誤工費等費用。既然懲罰性賠償是通過利益驅動機制,鼓勵受害者對不法行為提起訴訟,那賠償數額必須要大于受害者所花費的成本才行,否則受害者就夫去了維權的動力。第五,加害者的財產狀況。在判決懲罰性賠償金時,如果不考慮其財產狀況,就可能造成對加害者威懾不足或制裁過度的情祝出現。因而,在判決時,必須將加害者的財產狀況考慮在內,使最終確定的賠償數額,既可以有效地制裁和威懾加害者,又在其可承受的經濟能力范圍之內。在實踐活動中,法官應當結合具體案情,靈活參考上述裁量因素,嚴謹地判決懲罰性賠償金。
為了更好地激發消費者利用懲罰性賠償來維護小額損害權益的積極性,筆者建議,對于懲罰性賠償的最低賠償數額,可以進行適當的提高,但不宜采用統一的標準。現今,全國各地的經濟發展水平差距還比較大,東部沿海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較高,部分地區甚至已達到發達國家的水準,而西部和中部地區則相對落后。在這樣的國情之下,新《消法》在設置最低賠償金時,應當將各地區的經濟發展水平考慮在內,區別情形來對待。筆者認為,比較可行的做法是:將本地區上年度的社會的平均工資作為標準,來對最低賠償數額進行規定。假如該地區上年度社會平均工資為2500元,那么在該地區的小額損害案件中,懲罰性賠償的最低賠償數額應設置為2500元。這樣的規定是比較合理的,同時也可以更有效地激勵消費者為小額損害積極開展維權活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