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籃與長夜

風言

搖籃

我是你乳房的忌日——

夏日開場的一聲鑼響

靈魂的敵手抬著開花的棺木

走上山崗，走下山崗

媽媽，溫良的雨夜，我是一根生銹的針

掉落在華北平原上無底的動靜

誰在背過身去大口吞咽黑暗

動詞的靜電中——聽見星星的碎片落入

孩子的瞳孔

寒冷的冬晨，我是警醒的饑餓

閑置在空碗中的一小塊陰影——

父親打不著火的摩托車“嘟克——嘟克”的噪音

誰將我出走的后背點著了火

沉鈍的搗衣聲，要把這些窒息的流水

捶平

——在仁慈的所向披靡中

我是你再也吻不出甜味的唇，靜默中四面

不知所措的承重的墻

在墓畔

媽媽，我是你巧克力味的遺棄和印刷體的道別

發黃的紙上

一匹瘸腿的馬兒——

在仰望故鄉

長夜將盡

——致曼德爾施塔姆

凌晨三點，鐘擺將失眠的枕頭

漫漶成時間的澤國

“時間的食譜是膽汁”

——燭光的殘骸溢滿上帝的碗

分食著膽汁的街道，多像一只只站不穩的鳥

鳥的哀鳴穿透槍支的國度

這哀鳴來自地球之肺

——敵意延遲，以陌生的古老地名連接

“昨天的太陽被黑色擔架抬走”

告訴我，誰聽見了命運的摔門聲？

陡峭的記憶，“熟悉如眼淚，如靜脈

如童年的腮腺炎”

新鮮得，像鈍器剛砸開的石頭

——這些安靜的子嗣，先于晨光誕生的細小肋骨

在灰燼余溫的盡頭，隔著

兩代人的生死

——掘墓人，為避免與你的影子重逢

我拒絕了你從暗處遞過來的燈

長夜將盡

光卻在十里風暴中塌陷

天地難容的肉身和詩句，經受了怎樣的

躬身之敬和屈膝之辱

——告訴我，沙粒吹進眼睛時

真理該以何種面目扶起歷史的額頭？

如今，海參崴的田野種滿了

燕麥

因為這可愛的定語

我讓這片埋葬你的土地，有了會飛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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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號叫，是一道被光影凝滯的岸

風暴中，握緊柳枝垂憐塘沿的

一切聲響

不要問這些迷途折返的缺席是什么

——垮掉，是水滴舍棄巖層罅隙的

所有耐心

誰在用轉身背棄光芒

試圖在黃昏的每個拐彎處加注標點

但愿你的憤懣不是符號，是真理

是月光撕裂水面的一種危險

——口吃的時代，危險是未解除警戒的陌路或窮途

只有把花朵的頭顱砍下

美才能完成一次冒犯

輕雷滾過。閃電借用你的血

將帝國的記憶封存

——很深的焦慮帶來很深的毀滅

信仰，被你的譫妄之網捕獲

當然，更多死亡鏡像，還得動用時令的催促

比如大雪

——邀些深及腳踝的善

像潔白的床單，輕輕拉過大地的前額

一個寒冷蔭翳午后

我一邊讀艾倫·金斯堡

一邊吃丑橘。它鮮澀的汁液

羞辱了我有點潰瘍的舌頭

致瑪·伊·茨維塔耶娃

給我詩歌的藥片

所有字符，停在了阿司匹林的斜坡

潦倒的祝詞

—叫醫囑

給我蓬勃的情欲——

鐵軌和塔樓的鐘聲傳播著

我的閑言碎語

——除了皚皚白雪，我沒有一身

像樣的內衣，心上人——

我只能用

困頓，陰影，詞語的奴性打動你

給我帶籠頭的軛

這個國度的信仰，被一滴露水

倒掛在二十世紀上半葉的清晨

——高高揚起的鞭子，提醒我自己

還是人類

給我死——不名一文的死

——鋒利的刀尖，伸手

就能夠著我的余生

好心人，不要再和我探討國土的凈重

——墓穴做成的搖籃。是工錢

給我天空之上的葬禮

——沒有森林的家園，童話

將死于寒冷

在燈火管制的年代，火把

將黎明迎入口中

我——

一個被祖國開除的人

一個被時代切開的詞

——是債務和塵土

用舌頭舔干凈的手寫出的詩行

像道別

像愛

——像俄羅斯的臨終關懷

一百年以后，若克里姆林宮像一座山跪在我

的面前

——請對著被豁免的口水起誓：你好

良心——

我叫沉默

——阿門

戴罪之身

何為不朽？

當你一無所有時，仍一無所求

在我的詩里，原諒我偽裝成一名夜盲者

無法還生活以顏色

你們終將會為我感到悲哀——

我也有人類的眼睛

希望被拖著鼻涕的小丑借用

善良是塊焐不熱的石頭

我想用詞句建筑自己的水泊山寨

——這紙糊的江山

蜂蝶振翅于草窠間，世界

為之傾倒

而萬鳥棲息，沒有一根羽毛被飛翔稱頌

我因安撫詞語獲得假釋

司晨的鐘聲，卻是戴罪之身

大多數時候，它干凈

易逝，簡樸如一滴水

昔日的喧囂曾讓我與江河并立

如今，我只保有尖銳的寂靜

在詩里，你永遠不要質問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當審判的法槌落下

安魂的頌歌唱起——

淚水只有生命臨終才被稱量

人們用刀刻的咒語問候我

觸手可及

一棵行走的樹

問卜腳下的泥土

淘米水，足以淹死一條江河

上升的蒸汽，為爐火上的鐵壺

值守黎明

壺中的蒸汽

多像情人間的爭吵

你臉上零星的小雀斑，壓住了

大海無邊的銀色

這銀色又常常被炊煙扶起

我在小雀斑上摸黑

為你寫下的銀色詩句

舌頭長出長長的葉子

悲傷和回憶

是我的兩只眼睛

六點鐘的黃昏，被你柔軟的唇消過毒

像一個事故現場

松濤陣陣。我聽到

雪的白色的尖叫

遠處傳來群山的剎車聲

這尖叫讓我心安。松濤點燃綠色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