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中國倫理學研究七十年來的常見評價是“成績斐然”與此同時“問題嚴重”,本文嘗試結合70年來的思想語境以“倫理學教科書”為視角予以回顧、反省和展望。回顧層面,我們發現“倫理學教科書”不僅對于中國倫理學學界之研究現狀有著深沉的潛在影響,同時也可能制約著未來之走向。因為中國倫理學教科書的當代重建,主要不是與國際倫理學知識譜系對接,而是有著深沉的現實情懷和道德使命,這是反思中國倫理學研究七十年時需要留意的線索。問題反省層面,可以看出三個問題值得留意:產生背景方面從“偽科學”到“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之過渡,內容指向方面道德建設、倫理思想與倫理學學理并重,判斷標準方面我們應留意外推可能與知識譜系的普遍性。未來展望層面,撰寫倫理學教科書的可能維度當留意學理自覺,對修身書、道德建設與倫理學自覺區別;問題回歸與方法論自覺,逐步確立倫理學原理的普遍問題域;基于經驗的學理論證與學理研究對道德建設的貫通。學界的許多反思都是基于“建國以來”或者“改革開放以來”這樣的“地標”,我們期望將來再反思中國倫理學界之研究歷程時有倫理學學界自身的學術地標可以參照。
[關鍵詞]修身書;倫理學;論證
[作者簡介]張永超(1982-),男,哲學博士,上海師范大學哲學與法政學院副教授(上海 200234)。
問題引入:從兩本倫理學教科書“地標”談起
對中國倫理學研究70年來的反省與展望可以有多種路徑,比如從“學科體系”“研究方法”“爭論問題”等視角予以審視討論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但是,若結合中國大陸1949年以來的思想界狀況,尤其是關于“倫理學”的波折命運,我們將無法回避“1952年高等院系調整將倫理學作為一門偽科學取締”
王澤應:《道莫盛于趨時——新中國倫理學研究50年的回溯與前瞻》,北京:光明日報出版社,2003年,第15頁。這一現象。由此才能明白30年后也即1982年羅國杰先生《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人民出版社)作為“新中國第一部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教科書”之意義。同樣,在30年后,也即2012年,由萬俊人、焦國成、王澤應作為首席專家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重點教材”《倫理學》
《倫理學》編寫組:《倫理學》,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2年。出版也更值得留意。由此我們可以看出,在中國大陸的倫理學界,教科書現象是很值得留意的,若考慮到倫理學界的實際影響,甚至可以說1982年羅國杰先生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
羅國杰:《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充當著某種“地標”作用,上承1950年代的“共產主義新道德建設”和1960年代的倫理學教研室;后啟大批涌現的倫理學教材,直到2012年“馬工程”的《倫理學》重點教材。
倘若將視野放寬,我們看到在晚清民初之際,近現代中國就有著“倫理學教科書”熱潮,比如1906年劉師培編寫的《倫理教科書》,就被學者譽為“中國現代倫理學的開山之作”
何懷宏:《中國現代倫理學的發端與北京大學》,《北京大學學報》2005年第1期。。其實劉師培的《倫理教科書》說不上是最早的,也很難說是最好的,只是一種代表,在其前后所編寫、翻譯的類似倫理學、教科書、修身書有101種(不到二百冊,1912年以前),而1898-1949年間類似書籍就有227種,三百余冊。
楊玉榮:《中國近代倫理學核心術語的生成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94-106頁。若考慮到上述事實,對中國倫理學70年來研究之反省,至少我們應當留意此種作為“地標”的“倫理學教科書”現象。而且,1949年以后的倫理學教科書編寫固然有當時的問題背景(比如文革)、參考資源(比如蘇聯教材),但是,還應考慮的維度是近現代以來的文化變遷、“倫理覺悟”與新人生觀重建。
本文嘗試以“倫理學教科書”為視角對1949年以來的中國倫理學進展做一回顧、反省和展望。
一、歷史回顧:學界研究綜述及選擇倫理學教科書為對象之理由
(一)學界研究綜述:“對研究之研究”之必要
王小錫先生在《中國倫理學60年》“序言”中談到“對研究之研究”工作的必要,希望更多的人“要關注對中國倫理學研究的‘研究,以此來推進中國倫理學在新世紀的經濟全球化背景下進一步向縱深方向發展。我們有理由相信,只要學界同仁的學術境界不斷提升,未來的中國倫理學就一定會沿著科學、理性的方向前進,從而成為真正的哲學倫理學。”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10頁。王先生在學界的貢獻有目共睹,他對學界的反思也可謂犀利,若我們認可王先生的評判,那么我們可能確實需要審視一下“中國倫理學沿著科學、理性的方向前進”的不足,甚或說“真正的哲學倫理學”有待確立。其實王先生的觀點,在其他學者的反思那里會有很多印證,比如對倫理學科體系的反省認為“當前的倫理學主要只是描述現實和對問題做出解釋,缺少學理分析基礎”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15頁。;對倫理學研究方法的反思認為“我國學者還沒有構建出真正屬于倫理學的研究方法”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33頁。。若我們認真看待這些反省與批評的話,會發現王先生所說的“對研究之研究”的工作確實很有必要做,而且此種審視讓我們發現原有的“研究”確實存在一些比較嚴重也不容回避的問題。
但是,也有兩點值得留意。第一,盡管王先生的反省及其他學者的反省都看到了問題的嚴重性,但是對于“中國倫理學60年”進行總體評價時,一般都認為“成就卓著”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2頁。和“輝煌的成就”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15頁。。此種評價模式在其它反思性文章中也存在。毋庸置疑,1949年以來,倫理學的發展經歷波折,但是也確實在不斷推進;我們既要看到存在的問題,也要看到幾代學人辛勤耕耘而來的積極成果。這里值得反思的問題在于,倘若我們在學理研究上尚處于“描述現實”層面,在研究方法上“沒有建構出真正屬于倫理學的研究方法”,而且“真正的哲學倫理學”有待確立的話,“輝煌成就”“成就卓著”的判讀依據何在呢?兩者的理論自洽性有待說明。
王先生提出“對研究之研究”工作確實是必要的,但是,若檢討一下漢語思想界的研究狀況,此種“對研究之研究”的工作并不缺乏。比如以1949年為標志的“六十年系列”
比如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潘德榮等:《六十年哲學的反思與六十年的哲學反思》,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年。“五十年系列”
比如王澤應:《道莫盛于趨時——新中國倫理學研究50年的回溯與前瞻》。;以1978年為標志的“四十年系列”“三十年系列”更多
以“四十年系列”為例,比如李建華等:《改革開放40年中國倫理學的回顧與前瞻》,《湖北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江勇:《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倫理學研究述評》,《江蘇社會科學》2019年第2期;樊浩:《中國倫理學研究如何邁入“不惑”之境》,《東南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馮書生:《我國倫理學的研究傳統及未來面向》,《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等。。除此以外,還有不定期的“反思系列”
比如涂秋生:《倫理學的出路何在?》,《社會科學研究》1985年第3期;羅國杰:《我國倫理學的現狀與展望》,《江淮論壇》1985年第6期;蔡子文:《十年來倫理學研究的回顧和展望》,《社會科學》1990年第10期;魏英敏:《我國十年來的倫理學》,《社會科學家》1989年第1期;羅國杰:《十年來倫理學的回顧與展望》(續),《道德與文明》1991年第2期。,趙修義先生在論文中也關注到周輔成先生在晚年就寫有一篇長文《中國倫理學建設的回顧與展望》
趙修義:《倫理學就是道德科學嗎?》,《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甚至可以說,中國倫理學界不僅一直有此種“對研究之研究”的工作,而且似乎從來都不缺乏“倫理學重建”“再寫倫理學”“新倫理學”的建構沖動
比如萬俊人:《論中國倫理學之重建》,《北京大學學報》1990年第1期;王潤生:《新倫理學論綱》,《學習與探索》1989年第1期;朱貽庭:《“倫理”與“道德”之辨——關于“再寫中國倫理學”的一點思考》,《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1期;鄧安慶:《何謂“做中國倫理學”——兼論海德格爾為何“不做倫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問題在于,為何還會出現上述王先生提到的“成就卓著”與“問題嚴重”并存的局面。是否我們反思不夠?“對研究之研究”的工作反思失當?還是其它原因?無論如何,王先生提到的問題值得重視,其實對此問題馮書生先生也有著“英雄所見略同”的深刻反省,二者可以相互印證
馮書生:《我國倫理學的研究傳統及未來面向》,《華中科技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
下面我們嘗試以“倫理學教科書”為對象對上述問題進一步予以審視。
(二)選取倫理學教科書為對象之理由
中國倫理學界有一個值得留意的現象——“倫理學教科書現象”。確實如許多學者在反省中國倫理學70年來的發展歷程時所看到的,目前的中國倫理學界,不僅研究隊伍龐大、成果眾多,甚至可以說學科建設、人才培養都自成規模,似乎具有“顯學”的氣象。但是,需要留意的是此種現象的“前傳”,一方面有前輩學者的自覺開拓、辛勤耕耘,另一方面也要看到中國倫理學學界的獨特淵源。無論是人才培養還是學理研究,其生成背景都與《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科書有著或深或淺、或直接或間接的聯系。倘若我們認可學人培養語境的動態過程及其后續影響,那么,對于中國倫理學研究現狀的審視,就不應當只從他們的“作品”“成果”評判,而應回到他們當初的“倫理學入門”知識憑借以及接近并進入倫理學領域的原初情境。那么,很自然我們會無法回避1982年以羅國杰先生為代表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科書群落
包括羅先生自身隨后又編著了《倫理學教程》《倫理學》等,其它比如魏英敏、金可溪、唐凱麟、王澤應、陳瑛、廖申白、王小錫、郭廣銀等學者編著的“倫理學教科書”體系,林林總總,蔚為壯觀,詳見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4頁。。
中國倫理學教科書的生成語境,有待反省的問題有:其一,為何倫理學學科從1952年被定位為“偽科學”,而在1982年卻出現了“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科書群落?若考慮到1950年代“新人生觀”“共產主義道德重建”依然是當時主題之一的話,1980年代“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主題與此并無本質歧異。其二,進一步,以羅國杰先生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科書為代表的“倫理學教材群”又是如何產生的?遵循何種文本依據?又是如何處理、編排倫理學體系的?這些都是值得留意的問題。其三,需要留意“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生成語境的地域性問題。無論是“倫理學”學科自身,還是馬克思思想研究,在1980年代,都不是“白手起家”,甚至可以說有著深遠的研究傳統,考慮到當時中國思想界情形,《馬克思主義倫理學》教科書體系所依據的思想資源是有限的,甚至可以說并非接續國際倫理學界的知識譜系,也并非充分吸收了國際學界對馬克思主義思想的理論成果。若上述三點可以成立,那么我們當留意,1978年以來中國倫理學界人才培養期的“倫理學教科書”入門的知識情境,這一點或許對于后來四十年的倫理學界發展有著“根源性”的限制。
另外,需要留意的是根據周輔成先生的長文《中國倫理學建設的回顧與展望》,他提到當時倫理學被作為“偽科學”和1980年“教材荒”情形這兩點都與蘇聯有關,“偽科學”還與國民黨的“新道德運動”有關;而1980年代沒有倫理學教科書,急于開課,饑不擇食“遂以蘇聯的成果為藍本”,主要是施什金《共產主義道德概論》和季塔連科《馬克思主義倫理學》
趙修義:《倫理學就是道德科學嗎?》,《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由此引申的問題便是,羅國杰先生《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與蘇聯教科書的關系;另外,我們還需要留意同是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中國學者編寫“倫理學教科書”的中國化特點及其側重走向。毋庸置疑的是,倫理學教科書之產生,無論是1950年代針對國民黨的“新道德運動”被定性為“偽科學”,還是1980年代“倫理學學科”針對“文革十年動亂”的道德情境,都有著深沉的中國語境和現實關懷。這也構成了中國倫理學界新生代學人“倫理學入門之初”的背景信息。所以,中國倫理學教科書的當代重建,基本沒有國際倫理學知識譜系對接,但是卻有著深沉的現實情懷和道德使命,這是反思中國倫理學研究七十年時需要留意的線索。
其實,這一現象,不僅是1982年羅國杰先生《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生成語境,同時也是1906年劉師培先生《倫理教科書》的生成語境,盡管二者在問題針對性、教科書資源參考,甚至相關書目翻譯等方面都有著不同的具體內容,但是,在“倫理學學理知識譜系缺席”和“強烈的現實針對與救世情懷”方面,二者可謂如出一轍。
楊玉榮:《中國近代倫理學核心術語的生成研究》,武漢:武漢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30-47頁。甚至說,我們對中國倫理學70年的考察應當放到近現代“文化遭遇事件”以及“中國向何處去”的大背景下來考量。因為,1949以后的很多主張無論是“思想改造”還是“新道德建設”,都有著深沉的晚清民初以來的回音,只是當時是以“新民說”“倫理覺悟”“新人生觀”重建為名,1949年以后的思想界的潛在繼承線索是值得留意的,區別之一在于當初的理想在1949年以后逐漸落實,許多美好的理想一旦落實便會問題叢生。
在上述意義上,我們可以看出“倫理學教科書”群落不僅對于中國倫理學學界之研究現狀有著深沉的潛在影響,同時也可能制約著未來之走向。因此以其為研究對象對審視中國倫理學70年來的發展歷程才有著不可替代的地位。
二、問題反省:對倫理學教科書之三重審視
接續上面的思路,以倫理學教科書為視角,可以有不同的路徑予以考察,比如遵循“元倫理學”“規范倫理學”“應用倫理學”的模型,也可以遵循“中國傳統倫理思想”“西方倫理思想”“馬克思主義倫理思想”的模型。本文則是嘗試從“產生背景”“內容指向”和“判斷標準”三個層面予以考察,因為,若近距離觀察中國倫理學的發展歷程,尤其是在“倫理學教科書”視角下,無論是1906年前后劉師培先生《倫理教科書》的編寫還是1982年羅國杰先生《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的出版,都并非遵循“元倫理規范倫理應用倫理”模式,也并非依照“中西馬”三分格局。毋寧說,逐漸形成“元倫理規范倫理應用倫理”和“中西馬”三分格局是倫理學界努力的結果。在1980年代初的情形,問題的針對性首先不是“元倫理規范倫理應用倫理”的學科體系問題,而是一方面針對1960年代以來的人性傷害、道德情境如何予以補救,人生觀之迷失疑問如何引導,更為棘手的是如周輔成先生所說急著上課用什么教材的問題。當時,更不存在“中西馬”三分格局問題,而是堅守馬克思主義思想的指導地位,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如何編寫的問題。所以,“產生背景”“內容指向”和“判斷標準”三個層面,更接近中國倫理學界的真實狀況。
(一)產生背景:從“偽科學”到“馬克思主義倫理學”
產生背景方面,值得反省的問題是:
究竟何種理由導致“倫理學”被定性為“偽科學”?周輔成先生在《中國倫理學建設的回顧與展望》中提到“偽科學”之定性受蘇聯的影響,同時還與國民黨的“新道德運動”有關
趙修義:《倫理學就是道德科學嗎?》,《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6期。。但是,當時關于“共產主義道德”(比如周原冰、吳江、江陵等)、“道德科學”(如周原冰、李奇等)等問題還是有著持續的討論和寫作,甚至周輔成先生編輯的《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也有出版;包括1960年中國人民大學組建倫理學教研室等等。這些現象都值得留意,值得專題研究,比如即便不用“倫理學”的名字,那么當時如何進行相關問題的討論,畢竟與倫理學相關的問題討論,當時的知名學者都有參與,比如馮友蘭、張岱年、馮契先生等都有論著出版。
1952-1982年間的道德教育是如何進行的?拋開倫理學學理層面的研究和討論,我們知道1949年以后“改造思想”“重新做人”“共產主義道德”建設似乎就是一個不間斷的主題,那么當時所運用的道德教育文獻依據何在,比如常說的“一邊倒”受“蘇聯教科書”的影響,但是,具體受哪些書影響?對于馬列經典著作又是如何選材?如何詮釋?如何納入倫理道德教育這一主題的?其成效如何?這是個很值得留意的“應用倫理學”問題。對于中國思想語境而言,應用倫理學領域,可能不是首先從“生命倫理”“經濟倫理”“環境倫理”展開的,而是如何將倫理學經典詮釋納入“道德教化”和“精神文明建設”的問題。這是值得留意的,盡管許多反思文章,對這30年的梳理一筆帶過,但是,似乎30年間豐富的道德實踐是很值得留意的學術研究空間。
1982年羅國杰先生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與蘇聯兩本教材有何種關系?據周輔成先生的說法,1980年代沒有倫理學教科書,急于開課,饑不擇食“遂以蘇聯的成果為藍本”,主要是施什金《共產主義道德概論》和季塔連科《馬克思主義倫理學》。但是,在內容上,三本教材到底有何種關系?除了蘇聯的教材之外,我們知道盡管關于西方倫理學論著翻譯有限,但是畢竟當時還是有一些參考材料(比如周輔成先生主編的《西方倫理學名著選輯》(上)已經出版),那么羅先生的教材是否有參照西方倫理學的相關書目?進一步說,對于馬列經典的選擇是否有所選材或詮釋上的側重?對于中國傳統思想的影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問題是否值得納入考慮?同樣,還值得留意的問題在于,在羅先生教材之后,還有版本眾多的倫理學教科書出現,形成了值得留意的“倫理學教科書”群落,上述問題便值得納入討論。
(二)內容指向:道德建設、倫理思想與倫理學
在內容指向方面,我們需要留意的是中國倫理學界的復雜多元狀況。考慮到主題集中,我們以倫理學教科書為聚焦點,還是可以發現諸如以“倫理學”為書名的種種內容填充,比如同是《現代倫理學》,王正平
王正平、周中之:《現代倫理學》,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老師和龔群
龔群:《現代倫理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老師的版本差異巨大;同是《倫理學引論》,章海山
章海山、陳澤勤主編:《倫理學引論》,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16年。老師與張傳有
張傳有:《倫理學引論》,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年。老師的版本內容也差異甚大;同是《道德哲學引論/導論》,崔宜明
崔宜明:《道德哲學引論》,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年。老師和徐向東
徐向東:《自我、他人與道德——道德哲學導論》,北京:商務印書館,2007年。老師的版本基本沒有重疊域;同是《倫理學概論/導論》,廖申白
廖申白:《倫理學概論》,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老師與王海明
王海明:《倫理學導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另外王海明的版本與程煉的版本頁差異巨大,參見程煉:《倫理學導論》,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年。老師的版本也很難找到重疊域。這些應當說是中國倫理學界的“一道奇觀”。若對比《知識論》相關的書籍,在“知識論引論”層面,無論是漢語書寫還是譯著,固然各個作者有不同的風格,各個章節側重不同,甚至隸屬于不同的流派,但是,對照手邊6個版本(胡軍老師北大版、陳嘉明老師上海人民出版社、洪漢鼎翻譯的中國人大版、陳真翻譯的復旦版、徐向東老師北大版、彭孟堯臺灣三民版),甚至算上金岳霖民國時期寫的《知識論》版本,應當說有著類似的問題域,觀點、流派、論證風格不同,但是,其問題域是重疊的,換句話說,他們有著共同的“問題域”。但是,最近準備論文,考察了十幾個《倫理學》教科書版本,不覺詫異:怎么會這樣?怎么能這樣?
若是關于“馬克思主倫理思想”“中國傳統倫理思想”“西方倫理思想”的歷史敘述,那么其版本差異是可以理解的,甚至國內出版眾多的不同應用倫理學諸如《經濟倫理》《生命倫理學》《環境哲學》等,其差異也是理所當然的。倘若在“倫理學”的名義下,尤其是教科書層面,在引導學生“倫理學入門”的指引上,大家就有著不同的問題域和指向,我們會問:這個學科的規范性何在?同時,我們也想問,“倫理學之門”到底在哪里?“倫理學有幾個門?”因此看到王小錫先生主編的《中國倫理學60年》他高屋建瓴的反省,比較認同他的批評,馮書生先生的批評和展望也發人深省。但是,既然存在如此眾多的倫理學教科書版本,從內容層面,予以初步梳理是必要的。
就目前我的初步考察,70年來中國倫理學界的倫理學教科書內容層面,大致可以分三個門類:第一,服務于“道德建設”“精神文明”以及“核心價值觀”指引的倫理學教科書系列。這個以1982年羅國杰先生的《馬克思主義倫理學》及其后續的教科書群落為代表,而以2012年出版“馬工程重點教材”《倫理學》為集大成。這一系列版本眾多而且持續出版。第二,以“倫理思想史”為名的“中西馬”倫理思想史系列。以中國倫理學思想史為例,張岱年先生、朱貽庭先生、溫克勤先生、沈善洪先生、陳少峰先生、羅國杰先生等等都有著同名著作出版
王小錫等:《中國倫理學60年》,第353-363頁。,自然這一系列可追溯至蔡元培先生的《中國倫理學史》(上海商務版,1910)。第三,以“倫理學學理”研究為側重的“原理系列”。盡管我見到學界反思類論著中對徐向東老師的《自我、他人與道德——道德哲學導論》(商務版,2007)少有提及,但是,一來此書符合我們的論題范圍,這本書固然納入“北京大學外國哲學研究叢書”,但是,它是一本地道的教科書,而且徐老師在北大上課時也用過,前身正是課程教學講義;二來,這本書納入“西方倫理思想”名義是不妥的,因為其討論的問題,固然取材多自英文,但是,討論的問題“自我、他人與道德”則是普遍的學理問題,包括他的觀點論證都很值得留意。另外一本北大教材程煉老師的《倫理學導論》(北大版,2008)也值得留意,很奇怪這兩本書在學界反思論著里被提及不多。另外值得留意的是廖申白老師的《倫理學概論》,也是作為“新世紀高等學校教材”系列之一出版的(北師大版,2009),龔群老師《現代倫理學》是作為“21世紀哲學系列教材”之一出版的(人大版,2010)。
(三)判斷標準:外推可能與知識譜系的普遍性
這里的問題在于,上述三個系列各有理據、各成體系。各個系列內還有很多值得進一步深思的問題,比如“馬克思主義倫理學”系列教材不同版本的比較,選材側重與詮釋引導;尤其是對于不同倫理思想資源的融匯吸納;“倫理思想系列”的“倫理學界定”前提預設問題,比如方朝暉老師問中國古代有倫理學嗎?
方朝暉:《中國古代有倫理學嗎?》,《清華大學學報》2009年第1期。倘若對此問題沒有合理的回答,“中國倫理學史”之類的著作便存在合法性的問題,蔡元培先生在《中國倫理學史》“緒論”第一節便討論了“倫理學與修身書之別”
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北京:商務印書版,2004年,第1頁。“倫理學原理”系列值得留意的問題是我們若將徐向東老師、程煉老師、龔群老師的倫理學教科書歸入“西方倫理思想”似乎是不妥當的,鄧安慶就專門討論倫理學研究的學理普遍性以及歷史敘事問題
鄧安慶:《何謂“做中國倫理學”——兼論海德格爾為何“不做倫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很明顯將《道德哲學導論》《倫理學導論》納入“歷史敘事”是不妥當的;這一系列還值得留意的是“倫理學原理教科書體系下的體系重建”,比如說王海明老師的《倫理學導論》所蘊含的“新倫理學體系”構想
我對王老師著作研讀不多不敢妄評,但是讀到王老師說“整整22年,我幾乎謝絕一切社會交際和親朋往來而只做三件事:撰寫《新倫理學》、講課和鍛煉身體。”還是令人感動的,畢竟150萬字的書稿確實寫作不易;詳見:王海明:《倫理學導論》,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301頁。自然我也在反省這些“皇皇巨著”在倫理學學科的評價問題,在國際倫理學界呢?,再比如說廖申白老師的《倫理學概論》儼然一個“倫理學體系雛形”或曰現代漢語版的“尼各馬可倫理學”。
除了三個體系各自內在的問題值得審視之外,我們還應留意的是,三者之間有何關系?若將“馬工程重點教材”系列作為教科書統一標準,其它版本的教科書系列其存在意義何在?合理性何在?當教科書版本眾多的時候,我們很想問“好的倫理學教科書評價標準何在?”如何稱得上是“好的倫理學教科書?”若要對中國70年來倫理學界進行反思和展望,這些問題是無法回避的。若考慮到“倫理學教科書”充當著“倫理學入門引導”“倫理學后續人才”培養等重要功能,倘若在倫理學教科書層面沒有此種自覺,我們可能還是會出現王小錫先生所反思的“真正的哲學倫理學”付之闕如的情形。沈清松教授依據建構實在論“外推策略”,提出“語言外推”“實踐外推”“本體外推”策略沈清松:《近五十年來中西哲學的回顧與展望》,《沈清松自選集》,濟南:山東教育出版社,2005年,第14-15頁。,由此可以檢驗一個理論學說、實踐方案以及本體預設的合理性及其有效性。倘若一本教材只對一個班級、一個學校、一個地區有效,我們感覺是不夠的。最近幾年,我們翻譯了很多國外教材,比如“國外經典哲學教材譯叢”(陳波策劃,人大版,2008)、“哈佛教學用書哲學譯叢”(黃頌杰主編,復旦版,2008),期待著我們的優秀教材有朝一日也能被翻譯出版。或者,我們需要檢討一下我們自己的教材或許還不具有“外推”的學術生命力和可能性。
在上述反省背景下,我們的未來展望將會顯得比較沉重。就我個人而言,還是找不到北,方向不明確,理論不自信。
三、未來展望:倫理學教科書撰寫的另種可能
(一)學理自覺:修身書、道德建設與倫理學之別
首先我們或許應回到1910年蔡元培先生留德時期撰寫《中國倫理學史》“緒論”第一節時所說的“倫理學與修身書之別”,他說“修身書,示人以實行道德之規范者也。民族之道德,本于其特具之性質、固有之條教,而成為習慣。雖有時亦為新學殊俗所轉移,而非得主持風化者之承認,或多數人之信用,則不能驟入于修身書之中,此修身之范圍也。倫理學則不然,以研究學理為的。各民族之特性及教條,皆為研究之資料,參伍而貫通之,以歸納于最高之觀念,乃復由是而演繹之,以為種種之科條。其于一時之利害,多數人之向背,皆不必顧。蓋倫理學者,知識之徑途;而修身書者,則行為之標準也。持修身書之見解以治倫理學,常足以為學識進步之障礙。故不可不區別之。”蔡元培:《中國倫理學史》,第1頁。若蔡先生此種區分值得繼承,那么我們會看到在中國倫理學界的后續教科書編寫上理當有此種自覺,問題域要明確;進一步,不僅要區分修身書與倫理學,而且要將“道德建設”“精神文明”建設與倫理學研究在問題域上有所區分,有區分才有融合可能。
尤其是在“倫理學原理”教科書層面要留意其“知識譜系”的普遍性,龔群老師提到一個有趣的問題,他說國內大學都在爭創世界一流大學,但是“與國際一流大學講授的知識體系接軌乃是我國倫理學教學與研究的重要一環,并且我們意識到差距之所在。”“放眼世界,深感我們與世界一流大學的距離。任何一個領域都面臨著改革開放的需要,倫理學也不例外。”
龔群:《現代倫理學》,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2-3頁。說白了,我們的倫理學原理教科書與國際學界都不能接軌,我們的倫理學知識體系與世界一流大學根本就不在一個道上,所謂的爭創世界一流那是荒謬的,好比從隧道兩頭挖洞,不在一個行道上,相遇是困難的,遑論接軌呢?或者我們可以引領世界,前提是做的比他們更好,前提的前提是要融入國際學界的知識體系;所以,龔群老師的說法還是有道理的。至少,于今看來,各人一把號,各吹各的調,是不行的。通俗的問題在于,通過倫理學教科書,要將學生帶向哪里?倫理學有幾個門?
(二)問題回歸與方法論自覺
陳波老師提到我們要“回歸哲學的愛智慧傳統”至少要做到“回歸重要的哲學問題”“回歸嚴格的哲學論證”“回歸哲學史上的大師和經典”“回歸哲學的反思、批判功能”陳波策劃“國外經典哲學教材譯叢”人大版,總序“回歸哲學的愛智慧傳統”,2008年。。若陳老師的說法可以得到辯護和接受的話,我們的倫理學教科書在“問題意識”“論證方法”“反思批判”以及“經典依據”方面都有待改進,甚至可以說問題嚴重。倘若倫理學教科書作為“倫理學入門”課程用書,不僅僅是一種知識上量的疊加或者說道德教育灌輸,那么我們理應回到倫理學界的公有問題域中來,由此而來的是對問題的論證方法自覺以及經典依據借鑒。不僅接續現有的學界問題,同時也接續學界現有的思想成果,由此才可能有所推進。
這樣一來,我們的視域將不再限于“古今中西”或者“中西馬三分格局”,而是將任何文明經典都視為人類共享的智慧成果,不再將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以及馬克思等的理論智慧等看成為“外在他者”的經典,而是我們理應繼承的思想遺產;同時也不再想當然地認為孔孟老莊等經典就是“我們自己的”,而是將其視為一種有待于自覺接近、理解、詮釋然后化為“己有”的人類思想界共享成果。在我看來學界的一個誤區在于,過于強調學者的出生地身份而忽視了思想層面的“普遍性”維度,在這個意義上也可以看出鄧安慶老師對混淆“歷史敘事”與“普遍學理”的一些嘲諷是合理的鄧安慶:《何謂“做中國倫理學”——兼論海德格爾為何“不做倫理學”》,《華東師范大學學報》2019年第1期。。在此意義上,非要建構“中國的倫理學方法”似乎也無必要,沒必要再繼續為“方法”貼上國別標簽。
(三)基于經驗的學理論證與學理研究對道德建設的貫通
在學理層面淡化“地域性”,在方法層面不刻意貼“國別”標簽并不意味著對中國本土經驗的漠視和忽略。恰恰相反,只有回到“問題論證”這一“倫理學”模型上來,我們才能真正地關注中國本土的問題經驗,并且不會停留于經驗層面的描述;因為基于“問題論證”模型,對問題經驗納入學理討論、論證、反省、辯護是題中應有之意。基于中國經驗并進一步上升為“中國理念”(趙汀陽語),這可能是中國倫理學界未來展望時的一個可能性維度。我們無法說我們有著世界一流的倫理學學理原創,但是,毋庸置疑,70年來我們有著極為珍貴、豐富、復雜的倫理道德經驗;放開眼界的話,這些是極為值得留意和專題研究的倫理學情境問題。似乎任何偉大的倫理學體系都不是“天空之城”,不是懸空的,若我們對“德性論”“效益論”“義務論”有所了解的話,我們可以看出其深沉的現實關懷背景和社會改進完善自覺。反觀我們自己,一方面道德經驗泛濫成災,另一方面道德理論付之闕如,再另一方面各種倫理學論著堆積如山。這是值得反思的。還有一個問題是,學界的研究與道德建設之類并不貫通,也即沒有暢通的反饋機制。倫理學家的優秀成果、思想智慧與大眾生活基本在“兩個世界”,一方面倫理學界名家輩出人才濟濟,另一方面大眾生活層面道德淪喪之語不絕于耳。學界與現實還處于一個“半身不遂”的狀態。
小結:倫理學學界自身的學術地標何在?
反思的視角,看到的都是問題,但是,毋庸置疑,倫理學界70年來取得的成果部分是值得肯定的,尤其是考慮到1949年以來的思想界狀況、學人生態,作為青年學人我們對其應當有充分的同情和敬意。動不動就性命堪憂,換成我們自己,可能還遠遠不如前輩們做得好。包括1982年倫理學教科書體系的確立,我們也應當有足夠的同情理解,據周輔成先生的回憶,當時之艱辛可以想見。但是,至今2019年,我們似乎不能坐吃山空。一方面需要接續蔡元培先生“修身書與倫理學”之區別自覺,另一方面也要看到龔群老師說“與國際一流大學講授的知識體系接軌”之必要性,正是在此種意義上鄧安慶老師、萬俊人老師、陳波老師的說法值得深思,或許朱貽庭先生說的“再寫中國倫理學”不僅是一種呼吁,更意味著一種責任。
若回到我們的本文主題,對倫理學的反思,或者用王小錫先生的話說“對研究之研究”,盡管有“六十年系列”“五十年系列”“四十年系列”以及其它不定期反思系列,但是,我們會看到此種反思都是基于“建國以來”或者“改革開放以來”這樣的“地標”,我們或者可以期望,將來再反思中國倫理學界之研究歷程時,有倫理學學界自身的學術地標可以參照。那樣的話,或許才意味著,倫理學學科真的具有了某種內在獨立性,或者可能是對朱貽庭先生“再寫中國倫理學”的一種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