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爾吾
(西安市文物保護考古研究院,陜西 西安 710068)
系列遺產的定義出現在2011年版的《實施保護世界遺產公約操作指南》(下稱《指南》)中,并沿用至今。系列遺產具有3個基本特征:多個相關聯部分組成、整體具有突出普遍價值、一致且可管理。系列遺產的出現是文化遺產類型不斷拓展的結果,大多的文化景觀、歷史城鎮、遺產運河、遺產線路類型的遺產案例,都應屬于系列遺產的范疇[1]。
文化線路的概念于20世紀90年代提出以來不斷演變,2005年正式列入《指南》,成為與文化景觀、歷史城鎮、遺產運河等并列的重要遺產類型。因其復興和促進區域間交流和文化多樣性的積極意義,它的認定、研究和世界遺產申報也越來越多地得到了國際社會關注和支持。2008年在加拿大魁北克召開的ICOMOS第17屆大會上,通過了ICOMOS文化線路國際專業委員會起草的《文化線路憲章》,對文化線路的特性、價值和保護管理有了更加成熟和系統的界定[2]。
20世紀90年代初,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發起了一系列針對絲綢之路文化遺產的考察和研究活動,開始致力于保護這條橫跨歐亞大陸,涉及眾多國家的巨型歷史文化遺產。21世紀伊始,伴隨系列遺產和文化線路的不斷升溫,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推動和協調下,中國及沿線國家對絲綢之路申報世界遺產的呼聲高漲。2009年,絲綢之路跨國系列申遺協調委員會成立。2012年,中哈吉三國簽訂部長級協議,共同申報“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2014年6月,該項目成功列入世界遺產名錄。
塔爾加爾遺址,位于哈薩克斯坦境內,是“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跨國系列遺產的組成部分,申遺文本中將其定位于“商貿聚落遺跡”[3]。該遺址現保存有8—13世紀的城墻、塔樓、市場、道路、供水系統、制鐵作坊等,體現城市文化、土地利用的遺跡,以及基督教、佛教、摩尼教、伊斯蘭教的遺存。塔爾加爾遺址出土有來自中國、伊朗、印度、日本的產品,證實了該地區在中世紀與其他國家通過絲綢之路存在的貿易聯系。
“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系列遺產框架之下有33處遺產地,其中中國22處,吉爾吉斯斯坦3處,哈薩克斯坦8處。2015—2016年,由于開始建設經過遺址區的機動車道,塔爾加爾遺址引起了國際社會和當地社區的格外關注。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中心,在2016年世界遺產大會文件40.Com 7B.34中表達了對塔爾加爾的嚴重關切,督請哈國全面停止道路和橋梁建設,考慮在遺產邊界和緩沖區之外另尋途徑,并拆除已經建設的橋梁。與此同時,世界遺產中心對該遺產緩沖區范圍內已建成的住宅表示關切,督促哈國立即停止相關建設項目,以免對遺產的背景環境產生負面影響。遺產中心建議哈國政府在地方層面通過行政手段保障遺產地享有合適的規劃、管理和決策,并要求該國盡快邀請世界遺產中心/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的專家團隊,針對塔爾加爾以及國內其他絲路世界遺產地啟動反應性監測任務[4]。
2016年10月底至11月初,由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代表和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專家組成的反應性監測工作組對哈薩克斯坦進行了訪問。10月27日,哈國通過草案決議,宣布停止機動車道建設項目,并向監測組介紹了5種不同的道路布局方案。同時,哈方建議保留已建設的橋梁,將其用作訪客的服務設施。針對緩沖區域內可能繼續實施的住宅項目問題,塔爾加爾地區的政府代表進行了溝通。此外,根據國際古跡遺址理事會顧問團的建議,2017—2019年,哈方承諾不對塔爾加爾遺址進行任何重建工作[5]。
作為世界文化遺產,當遺產地受到諸如區域規劃項目的潛在威脅時,委員會可能會將其列入“瀕危遺產名錄”[6]。瀕危的評估規則和標準不分遺產類型,一概適用。
所有世界文化遺產須具備完整性,其物理構造和重要特征都要求保存完好,且侵劣化過程的影響得到控制,能表現遺產全部價值的絕大部分必要因素也要包括在內[6]。假如穿越塔爾加爾的機動車道路得以實施,無論受到影響的是遺產區、緩沖區,還是背景環境(亦或三者皆有),都將嚴重破壞該遺址的完整性,必然使之成為瀕危遺產地。
在《指南》中沒有對系列遺產的完整性進行說明,但其定義強調了各組成部分的關聯性和遺產整體的連貫性。作為系列遺產的組合形式之一,《文化線路憲章》中對完整性的定義,包括了其物質和非物質證據和因素的充分代表性,證明了該文化線路的整體意義和價值,確保一條文化線路的特征及歷史進程意義可以得到完整體現[2]。可見系列遺產的完整性是關聯的、連貫的、整體的。從這個角度來說,如果塔爾加爾的完整性受到破壞,則整體線路的完整性也會受到影響。以此為根據,將整條線路列為瀕危是有充分理由的。
在2013版的《指南》里,系列遺產的3個定義之一為:每個組成部分都應對遺產整體的突出普遍價值有實質性、科學的、可清晰界定和辨識的貢獻,亦可包含非物質載體[6]。對比分析同類遺產的存續時期和歷史意義,是衡量塔爾加爾在“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跨國系列遺產之中地位和價值貢獻的基礎[2](表1)。
從時代角度來說,塔爾加爾并不具備突出的、不可替代的特征。從歷史意義來看,塔爾加爾的城墻、塔樓、市場、道路、供水系統、制鐵作坊以及摩尼教遺存是突出且不可替代的。
因此,在系列遺產的視野下,塔爾加爾的價值貢獻(Attributes)和部分遺存是整個“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中不可或缺的。以此為根據,將整條線路列入瀕危同樣成立。
綜上所述,從系列遺產的完整性和價值貢獻兩個角度出發,在同一個項目中,一旦有因素導致某處遺產瀕危,理論上整體就是瀕危。如果塔爾加爾瀕危,“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項目很有可能被整體列入瀕危名錄。倘若此舉成為事實,則該項目將成為世界遺產名錄中的首個瀕危文化線路,也是首個瀕危的跨國系列世界遺產。哈薩克斯坦將為多國聯合的世界遺產項目創下先例。

表1 6處商貿聚落遺跡存續時期及歷史意義對比
從文化線路的角度來說,文化線路具有特殊的跨文化意義。即文化線路的概念暗示了作為整體的價值,要比單個部分簡單相加的價值更大,并賦予線路真正的意義[2]。
在“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申遺文本中,對整條文化線路的價值(OUV)陳述為:“絲綢之路極為重要的組成部分,不僅在絲綢之路的交流交通體系中具有起始的地位,還因經由多種途徑的人與自然的互動關系建立起跨區域的長距離交通,連接了多種文明地帶,展開了東西方之間持續而廣泛的商貿、宗教、科技、文化等交流活動,在游牧與定居、東亞與中亞等文明交流中擁有廣泛而重要的影響和作用,見證了亞歐大陸于公元前2世紀至公元16世紀期間人類文明與文化發展的主要脈絡及其重要歷史階段,以及其中突出的多元文化特征;促進了洲際間多種文明的協調和共同繁榮,是亞洲大陸上建立長距離東西方交通、開展廣泛的人類文明與文化交流、對話的杰出范例”[3]。
以該條文化線路的整體價值為標準,塔爾加爾僅為OUV的一部分內容提供了物質載體。在整體視野之下,它只是商貿聚落類型遺址的其中一個,與其他遺存共同組成并體現了該條文化線路的OUV。該OUV雖然來自于各個遺產地,但絕不是個體屬性相加得來的,而是超脫并升華到全人類歷史和文明發展高度的。2009年在阿拉木圖通過的《絲綢之路文化線路突出普遍價值陳述草案》中,一開始就強調“整個線路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其他部分價值的總和”,而且OUV的文字表述中,沒有任何內容直接指向塔爾加爾。以此為思路,假如“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的33個遺產點中去掉塔爾加爾,并不會對整體OUV造成影響。因此,根據ICOMOS《文化線路憲章》中對文化線路價值的定義,通過以上論證又得出另外一種可能性:文化線路的OUV體現在整體而不是個體,作為線路,失去一個點未必就會導致整體不成立。以此為延伸,如果塔爾加爾因為完整性受到破壞而瀕危,對整體價值并不會造成嚴重影響,那么將整條線路列入瀕危則似牽強之舉。
解立女士在2014年《文化線路跨國申報世界遺產監測與協調管理機制研究——以絲綢之路為例》課題報告中曾指出,中哈吉三國跨國協調管理機制非常脆弱,很可能隨著未來各國意向和策略的改變發生動蕩[7]。事實證明,這個結論具有前瞻性,已經預計到了可能發生的問題,而且僅在申遺成功一年之后就成為事實。
在實施道路項目時,單就事實分析,該系列遺產的跨國協調管理機制是存在漏洞的。
(1)缺乏統籌管理。三國協議是由各國文化部簽署的,而世界遺產的保護和管理是聯合國層面的,單從其線路的屬性來看至少也是跨國的,由各國文化部牽頭具有跨國性質的遺產項目保護管理工作,必然無法全盤協調,從而產生管理上的缺環。
(2)缺乏法律保障。按照時間節點推斷,這條道路應在申遺成功之前甚至更早,就已完成規劃和審批手續。然而在塔爾加爾成為世界遺產之后,先前的道路規劃仍然按計劃實施。
(3)缺乏信息互通。塔爾加爾的道路建設雖然會對遺產造成嚴重破壞,但畢竟是一項促進地方經濟發展的民生工程,可以進行多方交流探討。然而在現有機制下,三國的保護管理工作“各自為政”,彼此間缺少理念和利益的了解、兼顧,沒有互通信息、分享經驗和解決困難的交流平臺。
(4)缺少監測機制。作為大型系列遺產,從整體上應建立一套跨國監測預警體系,實現監測信息的共享和動態交流。比如在遺產點層面,各個遺產地的保護管理機構應常態化地記錄遺址動態和各項基礎數據,定期通過跨國監測體系或平臺反映到三國協調委員會秘書處,這樣既可對人為和自然因素破壞拉響警報,又能為保護研究工作提供數據支持。
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遺產委員會委托ICOMOS對締約國申報的文化遺產等項目進行評估,給出專業意見,并以此意見為基礎,在每年的大會上與締約國展開討論。一般來說,在ICOMOS專家審閱申遺文本并進行現場評估之后,只要給出“列入”的意見,該項目就可以無障礙地進入世界遺產名錄。在評估“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跨國系列文化遺產項目的過程中,協調管理機制應是重中之重。ICOMOS在充分了解中哈吉跨國協調管理狀況的基礎上,應考慮到三國需要更加可靠的保障機制,也就是說,可能存在的漏洞在評估時就已經擺在咨詢機構面前,并不是預料之外的問題。因此,ICOMOS應該在申報時就要求締約國完善協調管理機制,或給出跨國項目管理方面的成熟意見,督促締約國建立更穩固的體系,制約締約國的不當行為。
根據對系列遺產中單點瀕危對整體可能造成的影響,雖然在理論上存在不同的思路,但總體來說將整體列入瀕危是有據可循的。塔爾加爾問題的本質是文化遺產保護與地方經濟發展的矛盾。作為跨國系列世界遺產地,其反映出“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在協調管理機制方面存在的漏洞。目前,哈薩克斯坦、吉爾吉斯坦、烏茲別克斯坦和塔吉克斯坦正在全力申報“絲綢之路:費爾干納-錫爾河廊道”,而且將“長安-天山廊道的路網”作為成功的榜樣和典范,借鑒到絲綢之路中亞段的跨國系列申報項目之中。本文旨在拋磚引玉,引發專業人士對系列遺產的瀕危問題和跨國協調管理做深層次思考,助力絲綢之路文化遺產的保護、管理和申報。
(致謝:本文在構思過程中得到郭旃老師的大力指導,特此感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