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 強
自2013年河南衛視《漢字英雄》與央視《中國漢字聽寫大會》開播以來,以傳統文化為內容的真人競賽節目流行起來。從中央電視臺到各地方衛視,此類型的節目多達20余種,并收獲了傳播中華文化的美譽。然而筆者認為,此類節目雖然在普及傳統文化上具有一定社會貢獻,但節目本身仍有諸多問題。其中一點是:該類節目往往邀請著名學者作為答疑解惑的嘉賓,然而學者在節目中卻往往存在角色錯位的現象。所謂學者的角色錯位,概言之是學者在此類節目中的本質角色并非“學者”而是“演員”,具體言之可分為三個方面。
第一,層次錯位。在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中,學者普遍存在一種“大材小有”的層次錯位。他們都是中國名校的教授、副教授,是研究生導師層次的人物,掌握著專業內精深的學科知識。然而由于節目觀眾與參賽選手都是文化層次相對不高的非專業人士,因此學者在對相關問題進行答疑解惑時,全部講解的都是最為淺層次的知識。例如《中國戲曲大會》的某期節目中問到“梨園”的出處,著名學者王立群對此解釋:“梨園是唐代皇帝宮中的一個娛樂場所,在玄宗以前就有,那個時候的梨園可以拔河,可以打球,各種游戲都可以做,但是因為唐玄宗特別喜愛戲劇,特別喜愛戲曲,所以他找了一幫宮中的人在那兒演戲,而且他親自去指導,演錯了他還糾正,所以后來就把梨園作為一個戲班的代稱。”實際上,“梨園”代指戲班是屬于常識性的知識,稍微涉獵古代歷史、文學、文化的人都會知道,即便不知道者,也可通過搜索引擎迅速獲得相關知識,而王立群對“梨園”的解釋也僅僅是對搜索引擎所提供的知識的復述而已。事實上,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中,絕大部分的問題都是相關專業內基礎性、通識性、淺層次的問題,解答這些問題,青年學者綽綽有余。動輒邀請教授級別的學者,實際上是一種知識資源的浪費:一方面,教授們并不能把自己真正的研究心得分享于眾,他們只是在不斷的重復早已成為公共常識的知識而已;另一方面,他們每期節目回答、解釋大量簡易、基礎的知識,實際上只是充當一種“活體搜索引擎”,他們只是把普及性的知識“搬運”給選手與觀眾,而很少能夠體現學者自身的思考與卓見。
第二,專業錯位。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主要分為漢字、詩詞、成語、綜合文化四個內容。學者們術業有專攻,在學術上與專業上各有所長,但是節目對學者的邀請,卻往往存在專業錯位的現象。中央民族大學的蒙曼是歷史學出身,但是成語、詩詞、漢字的節目都有她的身影。成語、詩詞屬于泛文化范疇,蒙曼教授博學多才,勝任嘉賓沒有問題。但是漢字涉及到文字學的專業知識,而文字學是具有獨立系統的一個學科,因此節目應當邀請文字學背景的學者更為合適。同樣,在河南衛視《漢字英雄》擔任嘉賓的于丹、張頤武也都是泛文化類的學者,而并非專業的文字學學者。2017年央視新近推出的《中華戲曲大會》,則邀請王立群教授為嘉賓。王立群教授是研究《史記》與《文選》的專家,可能他對戲曲也擁有一定的研究,但戲曲顯然并非他的專長。所以戲曲類的競賽節目,邀請戲曲方面的專家更為合適。縱觀所有類型的傳統文化競賽節目,雖然題材多樣,但邀請的專家總是常在電視露臉的少數幾位學者。學者往往只專修一門專業,卻要在不同內容的節目拋頭露面,于是“專業錯位”就成為在所難免的問題。
第三,地位錯位。傳統文化競賽節目的初衷是弘揚傳統文化,各檔節目也以文化的普及傳揚為標榜。然而,和所有通過打造明星而博取收視率的節目一樣,此類節目為了提升節目的收視率和關注度,不約而同的展開“造星”運動,通過對學者的推捧、包裝而使他們成為“學者明星”。此類節目把學者包裝成明星的手段,主要有三種:第一,場內外的大力宣傳。在節目開始之前,往往都會播放關于學者的片花,把學者最好的一面展現于眾。進入節目,主持人介紹學者時,都會特意強調學者的出身,如某某名校的博士、教授等,并為學者冠以各種美名:博學、儒雅、多識、才子、才女等。而在場下,節目也會通過微博、微信等媒體工具為學者進行各種宣傳。第二,由主持人襯托學者的博識廣見,凸顯學者的學識和素養。在節目遇到具體問題時,主持人都會扮演渴求知識的“學生”,以求學之態拋出各種疑問,等待學者答疑解惑。主持人通過表演自己的“無知”,來襯托學者的博學。第三,表現學者的專長或才藝,凸顯學者的個人魅力。例如康震在《中國詩詞大會》中就常常朗誦詩歌,他扎實的朗誦功底不僅為自己的形象魅力增分,同時贏得很多觀眾的追捧。通過精心設置的包裝手段,節目不僅成功“造星”,最終“造星”還會走向“造神”,學者成為觀眾心中的“男神”、“女神”。于是學者個人的知名度急劇提升,成為國民偶像,蒙曼在新浪微博的粉絲有27萬,酈波更是高達87萬,康震則有自己的粉絲團。在視頻網站播放“明星學者”參加的傳統文化節目,可以看到評論中充斥著“來看男神”、“支持女神”之類的言論。然而,雖然學者人氣的劇增確實促升了收視率,但無疑也使節目的文化本位遭到沖擊,本該文化至上的節目卻可能屈于學者的光環之下。此時,明星學者已經喧賓奪主,使得節目的重心在他們而非文化本身。
層次錯位、專業錯位、地位錯位,歸根結底是角色錯位。所謂學者的角色錯位,是指學者出現于節目之中,其所承擔的角色功能與學者本身的身份并不相符。作為傳統文化競賽的節目,其中涉及到大量文化知識,而作為文化專家的學者,在節目中的首要功能,應該是對相關文化知識進行說明、講解、闡釋。學者即便出現于電視節目之中,其首要角色也應該是“學者”,而“學者”的內涵應該是知識的講釋者、文化的傳播者。然而在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中,學者們的角色其實是“演員”。
例如,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之所以出現學者的“層次錯位”,是因為以常識基礎類問題為主的節目卻邀請教授級別的學者參與。那么,此類節目為什么一定要請教授作為評委呢?實際上,這就是“演出”的需要。為了提高節目的品質,顯示節目的品味,所以節目就必須擁有若干具有社會名望的“文化名流”來為節目增光添色。同時,為了使問題的解答與知識的講授更具有權威性與信服度,因此節目也需要若干“文化權威”的角色。而能夠擔起“文化權威”角色的,當然非教授莫屬。所以,節目預設了若干“文化名流”與“文化權威”的角色,而為了使該角色的扮演更具有說服力,因此便由真實的教授來扮演。但是教授畢竟不是演員,所以雖然全國擁有數以萬計的教授,但是必須從中選擇能夠適應鏡頭、具有表演天賦、樂于參與綜藝的教授加盟節目。由于絕大部分教授要么并無鏡頭感覺或表演能力,要么深居象牙塔中不愿涉及電視,所以實際上真正具備適應鏡頭、表演天賦、樂于上鏡三個要素的教授寥寥無幾,這也就解答了另一個問題:為什么電視上出現的學者總是少數幾個人,因為并非只要是學問淵博的教授就可以登上電視,教授除了考慮自己的意愿,也要遵循電視場閾的運行規則,接受電視邏輯的遴選。所謂電視邏輯,是指電視節目通過一系列內容策劃與呈現來博取觀眾的關注,其最終旨歸,是高收視率。所以電視對教授的挑選,最終服務的目標也是高收視率。于是,那些木訥、不善言談、無法給觀眾留下深刻印象的教授便被電視邏輯所淘汰,而活潑、風趣幽默、善于制造話題、具有觀眾緣的教授則被選擇。因此,電視對于教授的挑選,其核心依據并不是學者學問的高低,而是演技的優劣。本質上,它遵循的不是學術邏輯而是電視邏輯,甄選的不是學者而是演員。所以,縱觀所有傳統文化競賽節目,出現的嘉賓無非蒙曼、康震、酈波等人,這便是因為他們相比于其他學者,更具“演員”的能力,更適應電視場閾的邏輯。尤其是酈波,他機智活波,非常善于表演,例如央視《中國成語大會》第二季1月29日(2016年)播放的節目,主持人調侃選手王蕊穿的衣服具有民國色彩,酈波則應時應景的接過話茬,調侃選手張恒睿穿的像超人和蜘蛛俠。而在評價選手李劍章時,酈波更是聲情并茂的表演起來:“劍章的表現一直非常可愛。雖然他不穿超人的小褲衩,但每答一個題就是超人騰飛的架勢,后生可畏,yeah!”邊說邊舉著右手,引發觀眾一片笑聲。在李劍章答對一道頗具難度的問題之后,酈波又用滑稽的聲腔模仿一句網絡流行語:“我看好你哦!”此時,酈波顯然并不是一個學者角色,而更像是一個脫口秀演員。
學者角色錯位帶來一個顯著問題,就是傳統文化競賽節目的品味與格調遭到極大的削弱。傳統文化競賽節目本以弘揚我國優秀傳統文化為初衷,肩負著面向大眾普及優秀文化、提高大眾人文素養與情操情懷的重擔,所以節目本身應該是具有優良的品格格調與高雅的人文情趣的。節目邀請教授學者加盟,本意也是為了提高節目的品味與格調。然而因為學者的角色錯位,導致節目品格急劇降低。例如央視2015年12月25日播出的《中國成語大會》開場,主持人介紹酈波:“儒雅、博學的江南才子蒼溟先生酈波!蒼溟老師很有特點,是一位德藝雙馨的老師,我們簡稱為蒼老師!”根據節目的演出設計,此時酈波需要作為“捧哏”積極配合,于是他笑著說:“無論場上場下,經常這樣尊敬的稱呼我!”“蒼老師”是網民對于日本成人節目女優蒼井空的戲稱,在文化節目中出現如此媚俗失品的笑話,頗為損害節目的品格。雖然此類節目并不是經常出現如此俗惡的橋段,但是為了增加節目的活躍氣氛,學者往往也在節目中把大量精力浪費在與文化無關的“相聲表演”上。例如《中國詩詞大會》的某期節目涉及到成語“擲果盈車”,蒙曼與康震便與主持人董卿一起演出了一幕群口相聲。首先蒙曼用詼諧的語言解讀“擲果”之人:“擲果的不是別人,是一群老太太,就是現在跳廣場舞的大媽們這個級別的人,她們可能對美男子表達起來就比較直接奔放了。”后來她調侃董卿:“董老師小心,以后有人朝您扔蘋果。”康震附和說:“這些老太太對潘岳,拿果子去扔他,也許里頭有蔬菜、水果、火龍果,我想這可能是在表達一種她們對他喜愛的甜蜜之情。你怎么不扔蘿卜?”董卿說:“這擲果也沒說沒扔蘿卜,也許有蘿卜、土豆、大白菜。”蒙曼跟著調侃:“水菠蘿賽梨了。”此段表演成功調動了現場氛圍,然而其無聊、空洞的對白卻與主題并無相關。在有的節目中,學者更是需要現場參與游戲進行表演,例如貴州衛視《最愛是中華》有一個“名師高徒”環節,選手背對大屏幕,屏幕上打出八個文化名詞,由學者通過動作表演、語言提示等方法,讓選手猜出所有名詞。承擔知識載體的學者,此時并沒有通過自己的學養來提升節目的品質,相反卻被品次低拙的節目設計同化為只能夠手舞足蹈的“提線木偶”。
之所以出現這種學者錯位的局面,首先在于傳統文化競賽節目的本質,其實并不是它們所標榜的“傳播文化”,而依然是對收視率的追逐。節目邀請學者,本質目的也并不是借學者來宣傳文化知識、提升民眾學養,而是作為打造節目品牌的工具。劉連喜《高清電視論:高清電視運營與管理》在談到“頻道內容規劃方案”時說:“與文化、歷史、自然等領域的權威學者專家合作,通過名人戰略,來提升頻道的知名度與美譽度。同時頻道還需要著力打造品牌‘評論家’隊伍以及品牌欄目,造就知名電視學者,提升頻道的影響力。”[1]作者直截了當的指出,邀請權威學者合作的根本目的,是“提升頻道的知名度與美譽度”和“影響力”。
當然,電視節目的生存、利益與收視率息息相關,電視經營者通過邀請學者來實現自身利益也無可厚非。問題的關鍵在于,學者加盟電視,并非電視單方面的決定。布爾迪厄《關于電視》說:“傳媒的力量,若要對科學界這樣的領域施加影響,那它必須在它看重的場中找到同謀。借助社會學,我們可以弄清這種同謀關系。記者們往往非常得意地看到,眾學者紛紛投奔傳媒。希望自己的作品得到介紹,乞求傳媒的邀請,抱怨自己被遺忘,昕了他們的那些有根有據的抱怨,相當讓人吃驚,不禁真要懷疑那些作家、藝術家、學者自己主觀上是否想保持自主性。我們應該注意到這種依賴性,并力圖找出其出現的理由或原因。在某種意義上,必須弄清楚是誰在合作。”[2]中國學者陳紅梅《電視場對學術場的介越研究》中也表達了相似的觀點:“學術場域內有“不自主的知識分子”,他們有著強烈的突圍渴望,而他們能否突圍成功,能否由此獲得他們想要的‘傳媒資本’,這就要看他們與電視場域的合作程度,取決于二者如何‘互搭梯子’,這是一種隱秘的合作。”[3]在他們看來,電視與學者其實是合作關系,電視固然在利用學者,而學者其實也在利用電視。現代傳媒可以讓學者獲得更大的社會聲譽與名望,而成名后的學者又可以通過開展講座、售書等方式獲得金錢利益,更為重要的是,在獲得社會認可后,可以讓他們在文化領域內的話語權得到大幅提升。所以參與電視節目可以為學者帶來象牙塔中所不能帶來的諸多利益,驅使著很多學者加盟電視領域,即便在其中需要將角色由學者調換為演員也在所不惜。
從2005年左右《百家講壇》捧紅一系列學者明星開始,學者參與電視的現象就成為具有爭議的話題。有的學者持贊賞態度,認為學者登陸電視有利于文化的傳揚,王先霈、王又平《文學理論批評術語匯釋》說:“新型文化媒介人積極地推進知識分子生活方式的發展,并向更多的觀眾推廣普及。他們同時還積極參與拆除文化知識的排外壁壘,開放專屬知識分子的思考與追求的領域,就有助于消解高雅文化與大眾文化之間舊的障礙和符號等級;同樣,這也有助于培養和創造大批觀眾,使他們能夠以后現代主義現象中十分引人注目的感悟力去接受知識藝術的產品和體驗。”[4]有的學者則對“明星學者”十分反感,秦紹德《和諧發展的十年》提到復旦學術圈即如此:“復旦的學術圈非常鄙薄淺嘗輒止的人,鄙薄所謂的‘電視學者’。如果某個人在電視里太張揚,在學校里是會挨罵的。”[5]然而《百家講壇》成就的“明星學者”雖然也伴有爭議,但他們在電視中的職責仍然是講課,只是把講臺從教室搬到了電視,并沒有脫離教書育人、傳講知識的學者角色。他們所受的非議,更多源自于他們的學術能力和部分觀點不能令所有人信服。而在傳統文化競賽節目中,學者不再是站在講臺之上,而是要時刻參與到節目互動之中:他們時而故作高深,時而耍帥賣萌,時而互相戲謔,時而抖落段子。雖然他們也一直在對比賽內容所涉及的相關知識進行介紹,但實際上這本身也成為表演的一部分——學者在扮演“學者”。在此類競賽節目中,需要若干代表知識權威的裁判和專家來做出令選手信服的裁決、令觀眾滿意的講解,所以節目中首先預設一個“學者”的角色,這個角色其實本身也是需要演員扮演的,只不過現實中的學者作為演員填充了節目中的“學者”。但是節目中的“學者”也不再是現實中的學者,因為學者需要按照導演的要求、節目的設計、觀眾的預期來完成節目中“學者”的扮演。現實學者在節目中雖然扮演的其實還是“自己”,但他們執行的本質角色已經不是“學者”,而是“演員”。這一現象最終導致學者為了演好角色,將更多的精力耗費在嬉笑斗嘴、調動氣氛、取悅觀眾上,從而犧牲了自己的學術品格與學識專長,同時節目自身也未能充分利用學者的知識水平與文化涵養來提升格調。所以,傳統文化類的真人競賽節目,應該重新定位學者的角色,讓學者專注于知識的講授、闡釋與傳播,而不應該過分參與娛樂環節,從而讓學者回歸真正的“學者”角色,而非綜藝演出中的一名“演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