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曉輝
(華南農業大學 藝術學院,廣東 廣州 510642)
美國應用人類學家沃森(Christina Wasson)在2016年的《通用人類學雜志》(General Anthropology)中對設計人類學(Design Anthropology)作出簡單明了的解釋:“它指人類學家和設計師、其他領域從業者合作,開發新產品和構思新概念的實踐。人類學家的貢獻在于以用戶為對象的民族志研究,掌握他們的日常行為,闡釋新產品的象征意義和社會屬性;設計師和其他成員根據這些研究,發展出適合潛在用戶日常經驗的設計概念?!盵1]3盡管設計人類學作為一門學科并未成熟,不過在過去短短三十年間,設計民族志(Design Ethnography)在西方企業和市場飛速發展,已經得到廣泛的認同。①Christina Wasson."Ethnography in the Field of Design".Human Organization,2000(5),p377.沃森在這篇文章中對過去三十年間設計民族志在西方企業的發展歷史作出詳細的描述。
我們大部分人會認同,設計師促成現代人的生活達到理想狀態,他們的實踐成為社會改變的一個元素。在南加州大學數字媒體教授巴爾薩莫(Anne Balsamo)看來:“設計師的價值在于強調創新和改變,他們的實踐構成文化生產一個重要部分,與科學、技術和藝術的地位相當。”[2]25人類學家一直對社會變化和人的創造行為保持興趣,這其中包括設計,因為它是人類創新性活動的重要體現。
在20世紀70年代,應用人類學家開始關注商業發展帶來的社會現象,但沒有涉及設計領域。到了80年代末90年初代,一些在企業工作的研究者和設計師意識到用戶研究必須結合社會文化背景,這形成民族志方法介入設計的契機。民族志方法對企業有巨大吸引力,因為它提供了認識用戶的全新途徑。拜爾(Hugh Bayer)和霍爾茨巴特(Karen Holtzblatt)在《情境化設計:重新定義用戶中心系統》(Contextual Design: Defining Customer-Centered Systems)中列舉了民族志介入設計領域的幾個優勢:(一)在自然生活、工作環境中與用戶進行訪談交流;(二)對用戶的現場觀察和對細節的討論交替進行;(三)對用戶行為、言論及環境進行系統的分析、解釋;(四)引導訪談者以獲取與研究主題相關的資料。[3]35研究者和設計師通過這些途徑深入了解用戶的生活和工作細節,這是傳統設計程序無法比擬的。
當然,設計和人類學之間有明顯的差異。人類學作為一門嚴謹的學科,其目標是建構研究人類行為特征的普遍性理論;而設計的目標是提供特定情景下的問題解決方案。設計的特點賦予設計人類學特殊的性質。首先,人類學對社會變化和未來圖景有興趣,但作為一門學科缺乏主動改造未來的手段。與之相反,設計的過程和結果都是介入現實生活的實踐,借鑒其經驗,設計人類學將更注重改造社會的手段。其次,人類學家在大部分情況下進行獨立的田野工作,而設計是一個群體協作的過程,設計人類學將打破這種傳統,使設計師、研究者和其他專業人士進行合作。
另一方面,人類學為設計人類學帶來幾項優勢。第一,設計強調實踐而缺乏將其理論化的傳統,而這一點正是人類學的長處,它善于將各種人類行為理論化。設計人類學把理論化的傳統與設計實踐結合起來,強化理論對實踐的批判。第二,設計專注于改造未來,人類學一般情況下研究歷史和現狀。因此,設計人類學延伸了設計的時間維度,使其對未來的改造更有說服力。第三,人類學增強了設計師對不同群體價值取向的敏感性,這些信息在以往往往被他們忽略。
設計人類學在企業和市場中應用的歷史并不長,直到20世紀80年代才有兩位研究者建立了相對穩定的實踐模式。她們是美國IDEO設計咨詢公司的總監蘇瑞(Jane Fulton Suri)和索尼里姆(SonicRim)設計咨詢公司的創始人桑德斯(Liz Sanders)。蘇瑞接受過實驗心理學的訓練,擁有建筑學碩士學位。她從1979年開始就職于英格蘭消費者工效學研究所。在早期,她嘗試突破傳統的人機工程學設計思維。1987年,她到ID TWO設計咨詢公司工作——它在1991年合并成IDEO設計咨詢公司。在那里她展開更有深度的項目研究,用民族志方法觀察用戶做事和使用產品的方式,取得理想效果。另一位研究者桑德斯擁有應用心理學的博士學位。她在1982年加入理查森·史密斯設計公司(Richardson Smith)——不久就被費奇設計公司(Fitch)收購。她在1999年又離開費奇設計公司,和其他三個同事成立自己的索尼里姆設計咨詢公司(SonicRim)。桑德斯在“參與式設計”(Participatory Design)中不斷探索民族志數據收集和分析方法,后來成為這種研究模式的領軍人物。
設計人類學真正發揮作用是在用戶中心研究(user-centered research)領域。蘭開斯特大學教授、應用人類學創始人薩其曼(Lucy Suchman)為此做出巨大的貢獻。薩其曼在20世紀80年代末和施樂帕克研究中心(Xerox Palo Alto Research Center)的團隊使用民族志方法進行人機交互設計的研究。她最為人樂道的成績是為施樂復印機設計了巨大和綠色的“開始”按鈕。這項簡單的設計蘊含了她的用戶中心研究理念。她認為:“設計人類學發揮重要的作用,作為一門社會科學它將深入了解員工和消費者的文化和經驗,為企業創造更大效益。”[4]50薩其曼的另一個貢獻是構建設計民族志的基本研究框架,其成果見于《人機重構:方案與情境行為》(Human-Machine Reconfigurations: Plans and Situated Action),這是最早專題研究設計和人類學關系的著作。在書中,她借鑒民族志理論,闡述工作流程和方案設計程序,分析文化觀念如何影響設計和技術的變革。她發現,民族志的訪談和行為分析法對軟件設計尤為適合,因為它們從微觀上考察用戶的即時反應。
20世紀90年代,施樂帕克研究中心的設計民族志經驗傳播到工業設計領域。芝加哥設計公司德布林(Doblin Group)在1991年與施樂帕克合作“工作室計劃”項目。期間研究部主管羅賓森(Rick E.Robinson)向薩其曼請教成功經驗,并將民族志方法引入工業設計程序。羅賓森在離開德布林之后創立了“數字化實驗室”設計公司(E-Lab),“數字化實驗室”設計公司在整體上延續了施樂帕克的設計策略。具體而言,他們利用民族志方法建構了“AEIOU 框架”——Activity(活動)、Environments(環境)、Interactions(互動)、Objects(物體)、Users(使用者)——用于分析代碼數據和用戶行為。羅賓森還在教育領域推廣設計民族志方法。他在芝加哥設計學院講學和舉辦講座,將民族志的研究和實踐體系傳播到芝加哥多家工業設計公司和機構。受到這個體系的影響,美國其他地區特別是加州的工業設計公司也開始把民族志運用到其研發程序中。
20世紀末期還有不少設計師、人類學家和社會學家提倡在設計領域使用民族志方法。他們漸漸意識到民族志不只是收集數據的手段,而是詳述終端用戶需求的最佳方式。在設計和人類學的融合中,人類學家發現他們與設計師和其他專業人士的地位并不對等,因為設計強調的創意與人類學強調的嚴謹存在沖突。為了解決這個問題,布隆貝格(Jeanette Blomberg)和她的同事制訂了一份設計民族志原則指引。她們結合體驗模型和用戶檔案等手段,使設計民族志更加規范。布隆貝格認為,設計師和人類學家不應局限于創新或嚴謹的思維方式,而應利用好檔案、圖表、模型等工具,分享和連接兩個領域的知識。在她看來,人類學家和設計師是社會“促變者”,在設計人類學這個新領域中會實現有效的合作。[5]141
設計和人類學的融合趨勢在21世紀初期一直持續。斯夸爾斯( Susan Squires)和拜恩(Bryan Byrne )編輯的合集《創造突破性的觀念:人類學家和設計師在產品開發行業的合作》(Creating Breakthrough Ideas:The Collaboration of Anthropologists and Designers in the Product Development Industry)是此時期最詳盡討論設計和人類學關系的學術成果。其中的文章主要探討應用設計、產品生產和商業市場中民族志的價值與角色。它們表明,人類學介入商業設計是其學科傳統的延續?!吧虡I人類學”(Business Anthropology)一詞出現于20世紀80年代,指人類學家對消費者行為的觀察。設計領域只是引入了實現商業目標的問題??梢?,商業人類學和設計人類學有諸多重疊之處。除此以外,人類學產業實務應用會議(Ethnographic Praxis in Industry Conference)自從2005年以來每年舉辦一次,是集中展示人類學與商業產業融合的重要場合。
近20年學術領域中不乏設計人類學的研究成果,它們主要關注人與物、生產和使用的關系。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克拉克(Alison J. Clarke)編輯的《設計人類學:21世紀物質文化》(Design Anthropology:Object Culture in the 21st Century)和耿恩(Wendy Gunn)、奧托(Ton Otto )編輯的《設計人類學:理論和實踐》(Design Anthropology:Theory and Practice)。克拉克的合集沒有脫離設計主題,從人類學的視角研究物質文化、消費、時尚等話題。耿恩和奧托的合集則具有更廣闊的視野,延伸至社會文化范疇,探討當代設計中呈現的創造力和物質文化轉向。書中的作者從三個學科(人類學、設計、哲學)的方法論出發研究上述問題,因此擴寬了跨學科合作的視野。
加拿大科學哲學家哈金(Lan Hacking)使用“推理風格”(styles of reasoning)來描述科學思維方式。“推理風格”是對科學史家克龍比(A.C.Crombie)提出的“科學思維風格”(style of scientific thinking)的借用和改造,他在《歐洲傳統中的科學思維風格》中提出,歐洲科學發展史上先后出現了六種特有的思維風格,分別是數學推理、分類探索、假說模式、實驗探索、統計推理和歷史—發生思維。哈金認為,“思維”這個詞的主觀味道太濃,所以用“推理”
取而代之。[6]30-32與之類似,“認知風格”(styles of knowing)用于描述認知和實踐的思維方式,它既包括對社會現象的思考反思,也包括對世界的實踐。根據哈金所說,“風格”有幾個特征。第一,風格有歷史過程,在某一個時間點產生,隨之發展,也有可能慢慢消退或消失;第二,每種風格必須引入新鮮之物,它們包括對象、證據、語句或成為真假候選項的新方式、規律以及可能性;第三,每種風格都有一定穩定性,主要指質量評估的穩定標準。[6]30
雖然設計人類學的發展歷史不長,但是它符合哈金對“新風格”的定義。設計人類學還引入一系列新鮮之物,包括干預性的田野工作和重復思考的改變創造程序。設計師和研究者運用綜合性的方法(錄像、演示、互動)和工具(場景模型、道具)進行工作,并在此基礎上形成新的框架或視角。設計人類學還包含各種跨學科的合作,連接不同的公眾群體,以應對不斷變化的社會環境。
人類學家格爾茲在20世紀60年代提出,人類社會行為是有意義并且是可闡釋的,社會行為需要被作為一種文本解讀。[7]148格爾茲使用“文本”概念,他所說的“文本”已超越一般符號學所研究的文字和語言的文本,而是指用行動書寫的“文化文本”或“行為化的文獻”。文本的意義并不是它所固有的,在特定社會文化中民族志撰寫者賦予其以意義。這就是他所提倡的文化相對主義立場之上對地方性知識的深描。到了20世紀80年代,在后現代主義語境下社會行為被解讀為以人類為媒介的結果,人類行為還會影響社會結構。在這個背景下,人類學家開始反思“田野”的概念,它應該還包括復雜的社會關系和社會改造實踐。在改造社會的實踐中,設計師的活動占據越來越重要的位置,無疑構成“田野”的重要部分。對于人類學家而言,介入設計領域的田野是巨大的飛躍,同時是對當代文化和科技全球化的應對。
設計師和研究者都意識到,文化和設計不再是彼此獨立的領域,相反,它們在人和物的層面上相互交叉。如巴爾薩莫所說:“各種社會現象顯示,設計實踐已經根深蒂固地成為文化的一部分,通過設計物品、科技和系統,我們事實上正在設計未來的文化?!盵2]25傳統人類學研究強調人類行為的歷史和現狀,設計人類學令人類學家更關注人類和社會的未來。這種現象無疑造就設計人類學的前瞻性。
在當下全球面臨各種社會問題的情境下,制造業、政府部門和各類機構越來越傾向于用設計思維尋找解決問題的方案。設計的基本原則是發現和創造有意義的生存方式、生存手段和生活秩序,當人們希望以能動和創造性的態度制訂方案時,無疑已經進入到設計師的角色。人類學為設計帶來民族志方法、理論化途徑和更廣闊的跨學科視野,使得設計人類學成為一種更有效的改造未來的實踐。在人們渴望有效合理和人性化地構建未來的訴求下,設計人類學將更明確其位置、機遇和挑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