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宏聲
世界上有妖魔嗎?
你見過妖魔嗎?
妖魔會告訴你,他是妖魔嗎?
這里就要告訴你一個妖魔的故事,而且是一個離你家不遠的妖魔的故事。
……這個故事的源頭,要從那群在中國殘殺軍民百姓的日軍第731部隊講起。
這是發表在新加坡《怡和世紀》第38期《不死的妖魔——日據時期新加坡中央醫院的細菌戰研發部隊》開篇的話,作者林少彬。
一個很偶然的機會,聽說了林少彬的名字,還有他的故事。他是新加坡人,他的祖父在二戰時被日本憲兵殘忍殺害,他帶著這段記憶考取了日本著名的慶應大學,畢業后憑著才干和勤奮在日本的跨國公司擔任要職。他從青年時代就開始搜集日本戰爭史料,至今已有40年,藏品海量。他雖然節儉生活為收藏耗盡積蓄,卻把800多件珍貴史料捐獻給新加坡國家圖書館。他曾多年出任新加坡日本文化協會副會長,并著有《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一書和諸多文章。他在日本的一次集會上發表演講說,“二百年以后我將被人們紀念”,全場為之震撼。
關于他的故事雖然斷斷續續、零零散散,但只是一個“731”,就足以引起我的興趣。經多方溝通,在能聽見外灘鐘聲的中福福世匯大酒店,我見到了這個渾身都是故事的新加坡人,個子還沒有我高的林少彬先生。
一、馬六甲惺惺奇遇
歷史悠久的馬六甲海峽名滿天下,它的名字來源于旁邊著名的馬六甲古城。在馬六甲靠近麻坡的海岸邊有一個叫旺梨的地方,這里的舊國道旁有一處紀念墓地,面朝大海,遙望著海峽中的五座小島,矗立的紀念碑寄托著后人的哀思。
2015年8月的一個早晨,在中央位置的一座墓前有一位老者和兩個年輕人在上香祭拜,石頭墓碑上鐫刻著深沉的字跡——呷坡人委總會,1945,“九·五”殉難林揆義先生之墓?!斑取笔邱R六甲市,“坡”是麻坡市,“人委總會”是日軍投降后由兩市人民推選而成的人民委員會?!熬拧の濉笔侵?945年9月5日投降后的日本憲兵殘殺9名人委代表的一宗慘案。1945年8月15日,日本戰敗投降,英軍還未從印度回返到馬來西亞之際,馬六甲市成立了人民委員會,獲得推選成為人民委員的林揆義創辦了《大眾報》,宣傳勝利消息,揭露日軍罪惡。誰也沒有想到,在一片光復勝利的歡呼聲中風云突變,已經投降的日本憲兵喪心病狂,包圍了人民委員會,將林揆義等9名人員逮捕,利用夜幕運到海峽中的五嶼島殺害。這位老者名叫林少彬,是林揆義的孫子,身旁的年輕人是林少彬的侄兒,祭奠在默默無語中即將結束的時候,突然一輛面包車駛來,停在林少彬的車后,就走下一伙人來,林少彬憑著在日本打拼多年的經歷,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幫日本人。日本人?不光是侄兒感到驚訝,就連林少彬也頓生疑惑。祖父林揆義是被日本人屠殺的烈士,現在這些日本人跑到祖父的墓地來干什么呢?兩個侄兒上前把林少彬擋在身后,警惕地注視著這些日本人的動向。
一個日本青年上前鞠躬,“打擾您了,不好意思。我們是日本‘亞洲論壇的成員,我們是在高島伸欣教授的帶領下,到這里來參拜‘九·五殉職史志紀念碑的。”
高島伸欣的名字讓林少彬大吃一驚,難道是日本琉球大學的高島伸欣教授嗎?雖然久仰大名,但卻未曾謀面,想不到會在這里不期而遇。
高島下車走來,白發飄逸,一臉慈祥。林少彬快步向前鞠躬問好并自報門庭。高島也沒有想到會發生這樣的奇遇,顯得有些激動,“原來您就是‘九·五事件的后人啊,我們每年來馬來西亞參加二戰受害者公祭儀式時,都要來這里祭掃?!?/p>
在新加坡有名的亞洲人咖啡座餐廳,林少彬宴請高島教授夫婦和他的團隊吃飯,并且送上一份自己剛剛在新加坡《聯合早報》為紀念戰爭勝利70周年而寫的特稿《二戰70周年東京靖國大道走一遭》,這令高島一行大吃一驚,方才知道這位“九·五慘案”遺屬不但是二戰文史研究者,而且還是日本通。
由于祖父被日軍所殺,家境敗落了,父親離開馬六甲到新加坡謀生。林少彬在貧苦中出生,在貧苦中長大。他高中畢業那一年,父親對他說再也沒有能力供他上大學了。他懂得父親的心思,知道自己應該找份工作。為了找工作,他在報紙上尋找求職廣告。突然間他看到一則招募獎學金的通告,來自日本的美蓓亞集團,要提供兩份獎學金給新加坡高校畢業生,邀請有資格者申請。在父親的支持下,他參加了多重考試,結果從二百多競爭者之中考獲進入日本慶應義塾大學讀書的機會。他選讀的是當時日本工業界最熱門的計算機和資訊分析專業,這不但為他在日后美蓓亞公司從業后嶄露頭角,在索尼公司擔任亞太區域要職打下了基礎,更為他日后搜集史料、研究日本戰爭史積蓄了過硬的技能。
在飯局快要結束時,高島突然說了一句話,“林先生,我還會來拜訪您的,因為我找您有重要的事情,就這么說定了。”高島在說這句話時語氣平淡,林少彬既沒有問是什么事情,也沒有問這件事有多重要,自然也沒有記在心上。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年的2月14日,高島伸欣突然飛來新加坡,他說要告訴林少彬一件天大的歷史事件。
一見面,高島二話不說,讓林少彬開了他的商務車跨越柔佛海峽,直奔馬來西亞的柔佛州新山市。穿過了熱鬧的州首府所在地之后,在高島的指引下,車子開到了淡杯鎮的一座山丘上,停在一座鐘樓前的停車場。
“林君知道在日軍占領時期,這個地方是干什么用的嗎?”
一句話云里霧里,林少彬無言以對。
“您知道日本在侵華戰爭中建立了一支代號為731的秘密部隊嗎?”
“略知一二?!?/p>
說起日本,說起日本的戰爭史,林少彬可不是等閑之輩。他自青年時代旅居日本十年,后又在日本的企業擔任要職直至退休,他不抽煙、不喝酒、不打牌、不打高爾夫,他把所有零用錢全都用在搜購和研究日本戰爭原始史料。一晃近四十年過去了,他不但收藏海量,而且在報刊著述頗豐,《新加坡淪陷史鑒》《日本戰爭美術》《重溫二戰歷史》,特別是《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一書,更是讓讀者大開眼界。但是他研究的重點在日本侵占新加坡和東南亞的戰爭史料,他對731部隊并沒有太多的關注。
高島伸欣臉龐掠過一層陰影,話音也沉重起來?!皯馉幹?,這里可不是一個簡單的地方啊,它是日軍第731部隊所屬的岡字9420部隊的馬來西亞支部所在地,負責飼養老鼠和鼠蚤,制造鼠疫彈,當時稱為淡杯精神病院?!?/p>
林少彬心里一震,脫口問道:“難道731部隊跑到這里來了嗎?”
“不僅僅是馬來西亞,還有新加坡,接下來我還要領你去看一個地方。”
第二站是林少彬很熟悉的地方,新加坡衛生部醫學院大樓,它的前身為英皇愛德華七世醫學院。高島指著大樓正門說,“這里就是日軍剛剛攻占新加坡不久,9420部隊占據為總部的地方,它和淡杯精神病院一樣,是日軍在東南亞研究細菌武器、發動細菌戰的基地。”望著這座竣工于1926年的莊嚴堂皇的大樓,享譽東南亞的醫療中心,誰能想到,它還有那樣一段黑暗的歷史?
兩人坐在樹蔭下的長椅上,高島從隨身的挎包里掏出一本書和一沓厚厚的稿紙交給了林少彬。不用問,這都是有關淡杯精神病院和9420部隊的史料,也不用多說,高島先生這是把研究項目交給了他。“研究731部隊和9420部隊,不僅僅是為了譴責戰爭犯罪,而是用人道主義來實現和平。這就是我為什么從1983年開始組織每年一度的高島之旅,帶著我的學生來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參觀二戰遺址的初衷?!?/p>
高島回去了,林少彬登場了。他又像從前一樣,穿越時光隧道,潛入到時間的深處,在歷史的角落里搜索散落的碎片,然后把他們拼成一個個完整的故事。他曾經對記者說過,我就是一個偵探,是歷史罪案的偵探,就是把歷史上的那些無頭案理出頭緒來,把那些已經被掩蓋起來的故事講給人們聽,讓人們透過今天的繁華去追思過去的災難。
林少彬曾經從一頁信函開始,耗費十年的時間,一點一滴地去搜集史實資料,最終還原了一段清末時期日本的間諜故事。高島先生留給他的資料很豐富,除了自己發表過的文章和研究筆記外,還有一本前日軍岡字9420部隊隊員竹花香逸在1991年出版的回憶錄《親眼見到跳蚤、老鼠和鼠疫菌——一名青年的從軍記》。他不但在書中證實了9420部隊在新加坡和馬來西亞的存在,還證實了就在淡杯精神醫院里頭有一個叫做江本隊或江本實驗室,負責生產患上鼠疫的“毒鼠蚤” ,也就是細菌炸彈的“炸藥” 。但是,收集和翻閱過幾十本老兵自傳的林少彬,認為不能全憑一家之言,還必須收集更多的證據。
對在新加坡出生的林少彬來說,最為不解的是:為何731部隊要來新加坡?其背后一定有個“必然條件”。
有一天,當他在查閱一篇分析日本陸軍的鼠疫菌研究的論文時,在一段研究蚤的生態條件的章節里頭,幾個熟悉的字眼“氣溫30度,濕度90%”跳進了他的視線。這幾個字是新加坡的天氣預報里頭,幾乎天天都會聽上好幾遍的東西。而這正是日軍發現的“蚤的繁殖和孵化的最優條件”。
一年后,在2017年8月13日,一篇《飛來的老鼠》的文章在《聯合早報》大篇幅刊登。文章開頭就這樣寫道:
臭名昭著的731部隊是日軍在中國的關東軍防疫給水部的秘密番號,部隊長就是發動細菌戰的殺人惡魔石井四郎。在東南亞發動細菌戰日軍蓄謀已久,所以日軍一打到武吉知馬,新加坡還未淪陷,731部隊就緊跟而來了。他們選中了中央醫院西面的“愛德華七世醫學院”(現為衛生部醫學院大樓),并在1942年5月5日設立731部隊在東南亞的總部,稱為“南方軍防疫給水部”,防諜編號“岡9420”,部隊長是北川正隆軍醫大佐,總務部長由石井四郎最得力助手內藤良一軍醫少佐出任。他們還占用柔佛新山西北郊區的淡杯精神病院,在那里飼養老鼠和研究細菌武器。這支以新加坡為總部的9420部隊,是在中國以外731部隊所屬的最大規模的部隊。
日軍岡9420部隊的罪惡首次在新加坡曝光,突如其來,國人震驚。
二、東京神秘相約
接到東村三郎的電話,林少彬覺得有些意外,而且約他去東京見面,說有重要的事情需要他的幫助,這更叫人一片茫然。
東村是日本資深記者,也是731研究專家,從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就奔走于中日之間,搜集史料,著書立說,在中國和日本都有廣泛的反響。
林少彬見過東村三郎,他是高島伸欣的朋友,到新加坡采訪時與之相識的。見面的地點約定在東京有樂町外國記者俱樂部。在俱樂部美式咖啡廳一個不顯眼的位子,林少彬和東村如約見面了。他們寒暄了幾句,東村三郎開門見山:
“林先生,我有一件重要的東西需要您來幫助我解讀研究?!?/p>
“什么重要的東西?”
“一部電影資料?!?/p>
“什么內容?”
“是日軍岡字9420部隊的電影資料?!?/p>
林少彬的手顫抖了一下,險些把咖啡弄灑。
“您怎么會有這么重要和珍貴的史料?”
“我搞到這部電影資料已經很多年了,我希望能得到您的幫助,能把這些無聲的畫面做一個詳盡的解讀,變成內容更加豐富的史料,這將對搞清9420部隊的真相和731問題研究有著重大的意義?!?/p>
東村品著咖啡,等待著林少彬的回答。
“既然電影資料在您手上已經許多年,為什么才拿出來,又為什么偏偏找到我呢?”
東村攏了攏頭發,話語很莊重,“上次在新加坡,高島教授把我引薦給您,從那時我就開始關注您。您對9420部隊的研究已經頗有成果,許多舊址都進行了實地考察,而且對東南亞的歷史、政治、人文、地理等都很熟悉,這些影片拍攝了很多建筑、街道、場景、植物、人物,還有9420部隊指揮官和隊員的活動,您是東南亞731研究唯一有成就的學者,我等了這么多年,您是最適合解讀這些電影資料的人。您不要推辭,拜托。”
“您要交給我的是電影拷貝嗎?”
“我已經把它轉換成視頻,存在U盤里了。”
林少彬接過U盤,但他此時此刻還不知道,就在東村先生和他的一交一接的瞬間,在這個世界上將第一次公開有關日軍細菌部隊的電影畫面,即將填補國際731研究的一項空白。
這些視頻資料,經過林少彬運用數碼處理后初步解讀、研判,真實的影像中出現了如下畫面:岡9420部隊的總部大樓、宿舍大樓、總部大樓二樓和三樓有部隊成員在工作的細菌研究室、用于研究的防止蚊蟲滋生的水槽建筑模型、疑似細菌武器部件的生產車間。
面對著電腦屏幕上鮮活的畫面,林少彬抑制不住激動的心情,胸中的郁悶一掃而光,那些質疑9420部隊在新加坡真實存在的人們啊,你們該猛醒了。
三、日本演講豐收之旅
一場雷陣雨來得快去得也快,雨后的樟宜機場顯得格外精神。林少彬匆匆登上飛機,從溫暖的新加坡飛往正值冬季的日本,他此行是受到高島伸欣教授的邀請,要去橫濱市參加橫濱亞洲論壇舉辦的戰爭證言集會,而且也要在會上發表演講。
老兵竹花提供了部隊悄悄撤離的經過:“1945年5月,9420部隊接到‘極秘撤退命令,6月15日,馬來亞支部從新山撤到新加坡,24日,8輛軍車載滿物資和檔案,然后匆匆北上泰國,8月初抵達老撾的他曲。日本天皇宣布投降的消息傳來,他們立即把所有的檔案資料付之一炬?!比哲娨詾椋麄冧N毀了所有證據,從此“南方軍防疫給水部”連同它的代號岡9420部隊,就會從這個世界上被抹掉了。
然而,日軍做夢也想不到,在新加坡出了個林少彬,他正沿著惡魔們走過的印記,一點一滴地搜集他們的罪證,還原他們當年犯下的罪惡,如今又在他們的國土之上,把這些罪惡公布于世。
2018年12月13日,在橫濱市都市技能文化會館大廈,林少彬在高島伸欣教授信任的目光注視下,登上了亞洲論壇的講臺。他以“731部隊岡9420部隊在新加坡”為題,用他熟悉的數碼圖像處理技術制作了一百張彩色幻燈片,再加上哈爾濱社科院楊彥君教授所提供的800多人的部隊名單,清楚地告訴觀眾,9420部隊是中國主戰場以外,規模最大的鼠疫菌武器制造工廠,并且大膽地推出以下結論:第一是南方的氣溫和濕度適合大量生產跳蚤(以制造鼠疫彈),第二是新加坡位于南方戰場的中心,運輸發達。他從東村三郎所提供的視頻,挑選了約200處切割成靜止圖片,制作出清晰的黑白照片,讓觀眾們親眼看到了岡9420部隊在東南亞的網絡,除了新加坡和馬來亞之外,還有印度尼西亞支部、緬甸支部。
林少彬最后告訴大家,目前這些都只是個開始,在收羅到的種種史料里,他發現不少疑點,還需要更深入的研究,還需要更多的證據,他答應大家一定會努力下去。
會場上掌聲熱烈自不必說,而且在會議結束后,許多專家、學者紛紛上前和他打招呼。開始他以為就是禮貌性的寒暄,讓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些大學教授都跟高島伸欣先生一樣,是登門送寶的。先是一位滿頭白發的老人走上前來,他就是日本民間社團731細菌戰資料中心的奈須重雄理事,他說:“林先生不懈追求歷史真相的精神值得欽佩,有禮了?!闭f著他把一盤光碟送給了林少彬,當林少彬回到酒店打開一看,發現這里面有昭和十九年1月31日岡9420部隊的職員表一張,有日軍南方軍防疫給水部的業報13份,有日軍陸軍軍醫學校防疫研究報告兩份,他幾乎驚呆了??墒亲屗痼@的事情還在繼續發生,慶應大學名譽教授松村高夫先生,為了表示對這位新加坡研究者的敬意,事后郵寄給他一份岡9420部隊高級將校之一的口述檔案。林少彬形容當時的心情時說,那是一種誠惶誠恐、如獲至寶的感覺。
林少彬的演講生動感人,在來賓問調中好評如潮。年輕人在聽了演講后感嘆,這是無法在文獻中獲得的東西,期待不久有研究成果報告會。中年人觸動頗深。身為被害方的新加坡人,利用業余時間做如此精細的研究,真是了不起的學者。單憑一個人的力量搜集這么多資料,用幾種外語進行資料分析,揭露從沒聽說過的歷史黑幕?!拔覍⒃?00年后被人們紀念”,這句話很珍貴,終生難忘。老年人的贊賞最多,這樣的研究能夠繼續下去,日本的過去就不會被風化而遺忘。艱難而踏實的研究,令人心生敬意。
林少彬此次日本之行的成功,不但把日軍岡9420部隊的研究成果推向了國際731研究的講壇,而且還得到了眾多學者、專家贈送的極具研究價值的珍貴史料。可是,他興奮之余,心中又冒出一縷遺憾,那就是由于會程的安排,他沒能拜會只有一面之交的中國學者楊彥君。
四、哈爾濱一錘定音
林少彬是從東村三郎那里聽說了楊彥君的名字的,他是哈爾濱市社會科學院731問題國際研究中心的主任,很年輕,很有成就,是731問題資深專家。東村也曾向楊彥君介紹過林少彬,他的傳奇人生和在歷史史料的收藏、研究方面的卓越成就,在楊彥君心里留下了深深的印記。所以當林少彬遠赴哈爾濱和楊彥君會面時,兩個人一見如故,相談暢快。
林少彬把他的作品《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相贈,然后就打開了話匣子,把他這幾年研究岡9420部隊的過程和成果,滔滔不絕地介紹了一番。林少彬留意到,在他講述的時候,這位年輕的學者臉上并沒有絲毫波瀾,這讓他忐忑不安起來,對于自己的研究,不知道他會給出怎樣的評價。
林少彬講完了,楊彥君客氣地示意等他一會兒,就起身出去了,把林少彬一個人丟在了屋里。楊彥君的辦公室緊鄰鬧市區,嘈雜的聲音令他心緒雜亂。過了有十分鐘的時間他回來了,懷里抱著一厚摞檔案資料,當他把這些資料一件件地做出說明時,林少彬驚得瞠目結舌。
“這是《南方軍防疫給水部業報》,這份史料在戰后被美軍扣押并被秘密封存,幾年前檔案解密才被我們復制收藏的,現在還沒有公開?!?/p>
“這是陸軍軍醫學校的防疫研究報告,一共有5份,還有南方軍作戰期間防疫給水部活動狀況及要務的考察報告?!绷稚俦蛴行┠坎幌窘印!澳F在看到的是《南方軍防疫給水部岡第9420部隊留守名簿》,這里面完整地記錄了9420部隊從部隊長到最后一名隊員。”
時間給留守名簿涂上了灰蒙蒙的顏色,林少彬戴上楊彥君遞給他的白線手套,輕輕地翻開已經衰老的封面。啊,他費盡心機查找的惡魔們,一個個冷冷地擺放在那里。
此時的林少彬心潮翻騰,亂云飛渡。此時他不禁回想起他曾耗費十年光陰,查證小山秋作這個日本間諜的往事:1998年他在日本神田街的一個舊書店里發現了1915年9月從東京寄往新加坡的一個信封,寄信人小山秋作。按說這個發現沒有什么特別,可林少彬從各種資料中卻找到了不尋常的資訊。1890年9月,日本間諜荒尾精在上海跑馬場附近,以日清貿易研究所為掩護開辦了一所培養軍事間諜的秘密學校,小山秋作就出自于這所學校。這樣一個間諜怎么會跟新加坡聯系上呢?他立即找出一本珍藏多年的由旅居新加坡的日本人在1919年出版的《新加坡指引》,在上面搜到一家名叫“福屋”雜貨商店的廣告,商店地址是密駝路,正是收信人居住的地方,也正是當年新加坡的“小東京”。但是到了這里,小山秋作的蹤跡就消失了。他又回到神田街去挖線索,用了4年時間,通過他長期光顧的戰爭史料專門店的老板,竟然給他買到了從小山秋作的孫子那里搞到的歷史資料。這些資料裝在一個皮鞋盒子中,他花高價分期付款買到手,結果有了重大發現。這個皮鞋盒子里裝滿了秘密,有小山秋作1910年8月1日從宇都宮太郎得到的秘密《南方事業》指令,11月在新加坡日本人開的播磨旅館消費的收據,有同年11月日本駐新加坡領事館簽證的《(廖內群島)土地租借合同》的副本,有同年11月土地租借500海峽幣的報酬收據,有1926年4月從馬來亞柔佛州■株巴轄市轉經新加坡寄往日本東京的信件。可是這些資料卻無法形成完整的鏈條,也無法證明小山秋作到底在新加坡做了什么。2004年8月,他在出版《日本人眼里的新加坡》時,把這些零碎的資料都原樣使用,他懇請專家學者來探討研究,或研究機構提供資訊來揭穿這些不解之謎。時間又過了6年,日本明治時代的情報巨頭宇都宮太郎日記公開出版了,小山秋作的秘密終于水落石出。原來他剛剛退役(陸軍大佐),受宇都宮的派遣到新加坡對岸的廖內群島以購買土地開橡膠園為掩護,為日后進攻新加坡準備橋頭堡。為了畫上這個句號,林少彬整整等了近十年的時間。而現在在哈爾濱社科院楊彥君的辦公桌前,他夢寐以求的這些“奇珍異寶”卻在短短的二十分鐘之內呈現。
“您所看到的這些檔案資料,是731部隊最核心的秘密文件,按石井四郎的說法就是秘密中的秘密。有了這些實證史料,9420 部隊真實存在的結論就無懈可擊了,它們是證據鏈中最頂層的一環,這對林先生的研究具有一錘定音的意義?!?/p>
“楊教授,我有個請求,能讓我詳細地看看這些檔案資料嗎?”
“贈送?!?/p>
“您說什么?”
“贈送,全部無條件贈送。”
林少彬被震暈。從見面到現在僅僅交流了二十多分鐘,這一大批“奇珍異寶”就歸他所有了?無話可說的他只能雙手抱拳來了個中國古典禮儀。
我曾問過楊彥君當時的想法,他說得很簡單:“一個新加坡人,就憑著一個人的力量孤軍奮戰,在沒有資金來源、沒有團隊協作、缺少史料支持的情況下苦苦支撐,林先生能做出這樣的成就真是難能可貴,令人敬佩。林先生曾經把自己花錢搜集的珍貴史料,一次就捐獻給新加坡國家圖書館800件。正是這樣的非常之人,才建此非常之功,我自當為其做些非常之事?!?/p>
楊彥君想了想又說:“林先生是外國人,我們支持他理所當然,因為我們是731問題國際研究中心?!?/p>
五、海峽多云轉晴
林少彬的研究震動了新加坡,也震動了記者梅洛迪·扎克丘斯,這是一個富有才華又滿懷正義的印度裔的青年記者,林少彬的《不死的妖魔》發表后,扎克丘斯寫的新聞稿赫然登上了《海峽時報》,標題醒目而明確“二戰視頻證明新加坡曾有秘密生物武器研究——日本陸軍秘密行動分隊在歐南園的活動視頻被發現”。在文中扎克丘斯不僅引用了林少彬搜集到的大量史料,還引用了專家學者對這一發現的評價。耶魯—新加坡國立大學歷史學家克萊·伊頓說,這是一項難以置信的發現,它提供了新加坡人民在被占領期間的一段生活經歷。新加坡是英語國家,《海峽時報》是英文報紙,它對林少彬日軍細菌戰研究的認可,就是主流媒體的認可。
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我時,興奮之情溢于言表。我說了句,這回海峽多云轉晴了,他笑了,笑聲融在海關大樓的鐘聲里。
海峽多云轉晴,到了晚上,上海的小雨也停了。我們在一家叫大食堂的餐館吃飯,他對我袒露了內心更多的想法?!拔覐哪贻p的時候就喜歡計劃自己的人生,差不多每十年就制定一個計劃。在我六十歲的時候,我制定了人生最后一個十年計劃?!?/p>
“我的一生都癡迷于搜集史料文物,探知歷史懸案,我的腦筋、體力、錢財大都用在了這上面。9420 部隊的研究僅僅是開始,它還有許多謎團沒有解開,我的計劃就是用十年的時間把這些謎團一一破解。比如人體實驗,增田知貞和內藤良一都是石井四郎細菌戰的得力干將,他們在新加坡中央醫院和淡杯精神病院設備齊全、條件完備的情況下,到底有沒有進行人體實驗?從我現在手里的史料和9420部隊軍官拍攝的電影畫面來分析,9420 部隊的活動范圍除了新加坡和馬來西亞外,還應該有印度尼西亞、菲律賓、泰國、緬甸、巴布亞新幾內亞,還有可能包括越南等國。當然,要解開這些謎團光靠我一個人是辦不到的,好在我的身后有一個‘國際聯盟,有了他們的支持我才好繼續走下去?!?/p>
他就要回新加坡了,我們本來約好一起去實地考察、訪問,卻無奈未能成行。不過這并不妨礙我們之間的交流,5G時代已經來臨,哈爾濱和新加坡已經不再遙遠。
責任編輯 ?韋健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