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祥剛
人民法院每年受理大量家事糾紛案件,數量總體呈增長趨勢,案件類型和案情日益多樣化、復雜化。家事案件與普通民事案件相比,具有倫理性、人身性、感情性等特性,原有的審理模式不能適應家事司法新需求、新變化。2016年2月,最高人民法院部署推進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各地法院積極推進改革試點,取得明顯成效。本文試圖在系統回顧總結家事審判改革背景和試點經驗的基礎上,深入分析改革面臨的困難和問題,提出進一步深化家事審判改革的對策建議。
家事審判改革的必要性和緊迫性,主要來自民眾日益增長的家事司法需求與原有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不相適應的矛盾。
中國傳統文化高度重視“家”的概念,“是個綿續性的事業社群”,①費孝通:《鄉土中國》,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年,第41頁。從士人“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人生追求,到普通人“三綱五常”的倫理觀念,無不將婚姻家庭關系放到社會道德規范的核心位置,數千年一以貫之。近代以來,以儒家為代表的傳統文化受到西方文化的強烈沖擊,中國進入“三千年未見之變局”。新中國制定的第一部法律《婚姻法》即充分體現了男女平等、婚姻自主等觀念。改革開放以來,社會和個人財富的快速積累使捆綁婚姻的財產桎梏逐步松開,以家族和家庭為單位的社會結構進一步淡化,權利平等和婚姻自由觀念更加深入人心,婚姻家庭“契約化”傾向明顯,“一言不合”就離婚、“閃婚閃離”成為普遍社會現象。據報道,我國離婚率已經連續十五年攀升。②參見《年輕人晚婚了,離婚率連續十五年上漲》,載《人民日報》微博2018年8月16日。

全國結婚、離婚數量 單位:萬對
近五年的數據顯示,2013年以來,登記結婚數呈現逐年下降趨勢,而離婚數量卻穩中有升,2017年登記結婚數為1063.1萬對,依法辦理離婚手續的共有437萬對,③數據來源于民政部印發的《2013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2014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2015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2016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2017年社會服務發展統計公報》。當年離婚與結婚比達到41.1%。這種趨勢在德州市范圍內更加明顯,當年離婚與結婚比從2013年的26.2%上升到2017年的51%。這意味著不穩定、不和諧、走向解體的婚姻家庭占比逐步提高,和諧穩定家庭的比重逐步降低。

德州市結婚、離婚數量 單位:對
婚姻關系是家庭關系的核心,婚姻關系的“契約自由式”嬗變,直接影響著個人的生活質量和家庭的和諧穩定,同時引發單親家庭、問題少年、孤寡老人、暴力惡性犯罪等一系列社會問題。人民法院受理的大量財產糾紛、侵權糾紛、刑事案件是直接或間接由婚姻家庭問題引發的。當離婚成為普遍社會現象,婚姻家庭問題成為大量社會問題的誘困,意味著我們需要認真吸取傳統文化中家庭建設的精髓要義,在婚姻自由與家庭和諧穩定兩種價值追求中找到平衡點。當人民群眾解決家事糾紛的司法需求不斷增長,解決家事糾紛成為社會建設和社會治理的重要內容,人民法院應當積極回應并有所作為。
長期以來,法院將家事案件作為一般民事案件審理,忽視家事糾紛的倫理性人身性特點、家庭關系和感情修復及未成年人和老年人的權益保護,缺少綜合性、根本性、聯動性、系統性解決家事糾紛的理念和機制,表現為“外科手術式”審理模式。
一是庭審方式以訴辯為主,主要依賴當事人舉證。傳統家事審判采取的是“當事人主義”的“對抗式”模式,法官對當事人感情、子女撫養、婚姻財產等狀況的判斷,絕大部分依賴庭審調查,判斷的準確性、客觀性和恰當性很難保證。然而,家事訴訟特別是離婚訴訟是一種復合之訴,法官更重要的任務是從根本上化解家庭矛盾,對當事人的財產、人身、身份、情感權益進行全面保護。“對抗式”審理方式常常造成訴訟中的二次傷害,加大矛盾化解的難度。
二是過分注重財產分割,忽視案件情感屬性。在傳統的離婚案件審理中,只要雙方當事人均表示愿意離婚,即直接進入財產分割和子女撫養權問題中。財產分割互不相讓,矛盾往往迅速升級,轉化為一場硝煙彌漫的利益爭奪戰,使法官在調解和好、挽救雙方婚姻方面所做工作的范圍受到局限。
三是過分偏重婚姻矛盾調處,對子女權益保護不足。未成年子女并非離婚訴訟的主體,但往往成為夫妻離婚的最大受害者。很多當事人忽視子女的在離婚后的健康成長的問題,法院在保護婚姻自主的導向下,對如何處理對孩子最為有利的問題,難以深入調查和了解,孩子的合法權益往往得不到充分保護。
四是無專門的調解組織,無固定的調解機制。《婚姻法》規定,人民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應當進行調解。數據顯示,各地法院一審家事案件特別是離婚案件的調解撤訴都保持在較高的水平。④參見最高人民法院民一庭第二合議庭:《關于2012~2014年離婚案件相關情況的調查分析報告》,載《民事審判指導與參考》2015年第4輯(總第64輯)。但是,傳統的調解僅僅局限于主審法官的訴中調解,調解組織和程序等均沒有與普通民事案件加以區分,且與婦聯、民政、司法行政等部門缺乏必要的聯動,調解理念僅限于“息訴”而忽視了“修復”,大多數離婚案件以“調離”結案。
五是案結事了落實不夠,判后跟蹤被忽視。家事案件裁判結果送達后即視為結案,對于結案后特別是調解和好、撤回起訴、判決不準離婚、維持收養關系的案件,法官一般沒有精力繼續關注。而對于子女撫養、探望權的行使等問題,也未能建立起常規的后續關注模式,法院在家事糾紛的實質性化解上,并未充分發揮應有的作用。
由于存在以上種種問題,原有的家事審判模式顯然不能適應日益海量化、多樣化、復雜化的家事司法和社會治理需求,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亟待反思重構。
通過對英美法系、大陸法系主要國家和地區的家事審判改革歷程、立法模式、審判機構、工作機制等分析研究,能夠把握家事司法的基本規律和發展方向,對我國的家事審判改革提供參考借鑒。
英國早在1857年就制定有《婚姻訴訟法》(Matrimonial Causes Act 1857),創設了離婚和婚姻訴訟法院(Court for Divorce and Matrimonial Causes)。1984年,將《婚姻訴訟法》修訂為《婚姻和家事訴訟法》(Matrimonial and Family Proceedings Act 1984)。2003年《法院法》(Courts Act 2003)〔16〕第75-81條還專門規定了“家事程序規則及操作指南”。澳大利亞1975年制定了《家庭法》,其后多次修訂,特別是《2006年家庭法修正(共同承擔撫養責任)法》增加了“FDR新機制”,更加注重對家事糾紛的非訴訟多元化解決。⑤陳葦、曹賢信:《澳大利亞家事糾紛解決機制的新發展及其啟示》,載《河北法學》2011年第8期。德國1896年《民法典》第一次統一了德國家庭法,在第四編規定了婚姻、親屬、監護三個章節的內容。2008年《德國家事事件及非訟事件程序法》規定,從2009年9月起家庭事件不再由民事訴訟法調整。⑥參見[德]迪特爾·施瓦布:《德國家庭法》,王葆蒔譯,法律出版社2010年版,第1頁、第4頁。二戰后日本改革家事審判制度,1947年制定《家事審判法》。2011年修正為《家事事件程序法》,被認為是日本推進非訟程序現代化的重要一步。2012年我國臺灣公布施行“家事事件法”。縱觀域外家事立法發展史,家事糾紛單獨立法是主要法治國家和地區的通行做法。
從二十世紀六十年代開始,世界各國逐漸開始關注家事審判改革的必要性。美國最早成立家事審判專門機構,迄今有12個州成立了專門的家事法院。此外地方治安法院也對部分家事案件享有初審管轄權,其他各州普遍成立了家事法庭。1980年起,美國律師協會(American Bar Association)開始倡導“單一家事法院”的做法。20世紀末,英國構建起由治安法院的家事訴訟法庭、郡法院及高等法院家事法庭共同管轄家事糾紛初審案件的家事審判體制,2014年設立了統一的家事法院。澳大利亞《家庭法》規定聯邦設立家事法院,各州可以設立自己的家事法院,強調家事法官的適合性。日本于1949年成立家庭裁判所,全國共50個,并根據需要設立支部,其公職人員包括法官、書記官、調查官等。此外,還設立了醫務室、家庭科學調查室、家庭裁判所委員會、參與員及調解委員等輔助機構。臺灣自2002年開始在法院內增設少年及家事法庭,于2010年完成《少年及家事法院組織法》立法,于2012年成立第一個專業家事法院——高雄少年及家事法院,并對其家事法官的專業性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各國在審理模式上都逐步經歷了由對抗式向糾問式轉變的過程。在英國,1996年《家庭法》規定了無過失主義的離婚審查原則,同時增加了冷靜期,規定夫妻雙方必須參加信息會議等特殊規定。美國俄勒岡州2013年制定了建構“非正式化家事審理程序”的補充規定,在程序上更為簡易,強調由法官直接發問,對證據規則適當放寬,當事人可以充分陳述案情,對律師的職權進行相應限制。新西蘭從1981年開始建立家事法院系統,創新實行治療型審理模式,當事人可以在法定時間和范圍內任意協商、調解程序由法院主導以及必要時進行言辭辯論等,后又研究推動“早期介入程序”,避免對家事糾紛處理的延誤。德國的《德國家事事件及非訟事件程序法》當事人主義不再占據主導地位,而賦予法官較大的依職權調查的權力。日本司法界認為,家事糾紛中必須把促成當事人之間恢復感情、消除對立、實現和解作為糾紛解決的根本目標和價值取向。⑦張曉茹:《日本家事法院及其對我國的啟示》,司法部2006年國家法治與法學理論研究課題“家事裁判制度研究”。澳大利亞《家庭法》認為傳統的對抗式審理模式不適合處理家事案件,主流觀念認為經由調解達成的糾紛處理方案更能符合當事人的需求。所有上述國家和地區都將“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作為家事糾紛處理的核心價值追求。
英國法院在處理家事糾紛時,與社會支持系統配合,成立兒童及家事法院咨詢服務機構(Cafcass),參與或組織家事糾紛調解和調查。在法院處理分居或者離婚,以及安排孩子居所及生活照顧時,通常會有社工人員、訴訟監護人、法院福利官、法院指定的訴訟代理人、教師、警察、家庭醫生、心理學家、精神病醫師、小兒科醫生等主動介入并提供意見。⑧陳愛武:《家事法院制度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47頁。美國家事法庭適用撫養協調機制,解決離婚糾紛時,由專家對當事人進行與子女需求相關的教育,以制定并協助當事人執行子女撫養計劃。⑨楊小利:《美國家事法庭解決撫養糾紛的新機制》,載《中國應用法學》2017第5期。澳大利亞構建了較為完善的家事服務網絡,包括家庭輔助處(Family Assistance Office)、兒童支持署(Child Support Agency)、社區法律中心、家庭暴力危機專線、“家庭關系中心”、法律援助委員會(Legal Aid Commissions)、澳大利亞關系協會(Relationships Australia)、律師事務所和律師協會等,更加注重非訴多元化解決途徑。新西蘭“早期介入程序”設置20到24周的前置調解程序,在案件受理之初評估區分緊急案件和一般案件。臺灣家事調解以法院為主持機構,由法官選任調解委員會先行調解,并邀請心理、社工等專業人員參與調解。多數國家在家事糾紛的處理上,都采納了調解前置主義。
最高法院開展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以來,各地法院結合自身優勢和工作實際,積極探索創新,家事審判改革呈現出千帆并進、百花爭艷的良好局面,在以下幾個方面取得顯著成效。
黨的領導是最大的政治優勢,各地法院將家事審判工作定位為“五位一體”總體布局特別是社會建設和文化建設的組成部分,主動爭取黨委領導、政府支持,納入地方社會綜合治理的重點工程,最大限度整合社會各方面合力。最高法院在2017年7月建立由15個部門參與的“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聯席會議制度”,為全國各級法院起到重要的表率和示范作用。德州武城法院在改革試點伊始,就主動向縣委匯報,成立由縣委副書記任組長,政法委書記、宣傳部長為副組長,法院及司法局、民政局、婦聯等24個職能部門負責人為成員的領導小組,財政撥付專項經費。德州中院在全國首家由市委出臺《關于推進人民法院家事審判改革試點工作的意見》,市人大常委會出臺《決議》,打造了多元化解家事糾紛“德州模式”。在具體的協同聯動中,各地法院特別是基層法院積極與當地綜治辦、民政、公安、婦聯、社區服務等部門創建形式多樣的合作方式。如云南省昆明市官渡區人民法院依托“一庭三所一處”(即關上人民法庭—轄區派出所、司法所、法律服務所、公證處),構建家事案件多元化糾紛化解平臺。⑩參見《為社會建設奠基,為幸福生活護航》,載《人民法院報》2018年7月20日。海南省屯昌縣人民法院與縣司法局、民政局(老齡辦)、村委會、人民調解組織建立老年人維權聯動機制,探索贍養協議司法確認制度。[11]前引⑩。德州武城法院首創“法院駐民政局家事指導中心”,對辦理結婚的雙方給予家庭行為規范和傳統家和理念輔導,對辦理離婚的雙方運用專業知識予以調解,運行一年多來,調解和好509對,和好率達到36.5%。德州寧津法院聯合民政、婦聯、司法、教育等七部門,建成縣“家事綜合服務中心”,集中提供婚姻家庭服務,聯動化解家事糾紛,同時在鄉鎮村從事婦聯工作的人員中公開選聘了149名家事調解員,上門服務群眾,中心成立后受理離婚案件372件,調解和好217件,和好率58.33%。
“家事審判是一門專業性很強而且跨學科領域的工作。家事審判專業化的保障,根本在于打造專業化的審判團隊。”[12]江必新:《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引,推進新時代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向縱深發展——在全國部分法院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試點工作座談會上的講話》,2018年5月24日。各地法院在改革試點中,積極推進家事審判隊伍正規化、專業化、職業化建設,設置專門家事審判庭或家事審判團隊,配備了較為專業的司法輔助人員。德州中院組建“3+2+2”模式的家事審判團隊,集中審理二審家事案件,負責對下業務指導和理論調研。德州武城法院成立獨立編制的家事審判庭,按照“1+1+1+n”模式組建家事審判團隊,即一審一助一書加多名輔助人員,由家事審判經驗豐富、業務素質優、溝通能力強的資深法官擔任團隊負責人,同時組建了家事調解員、家事調查員、家事回訪員、心理測試員、心理咨詢員、情緒平復員、少年觀護員“七員”輔助團隊,以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支付其報酬。貴州省三都水族自治縣人民法院聘請了10名法院退休干部和5名有調解經驗的社區調解員成立家事調解委員會,并聘請3名心理情感疏導員和24名家事調查員共同參與家事案件的處理。[13]參見《黔南州法院探索家事審判“12345”新模式》,載《法制日報》2018年8月8日。福建泉州鯉城區法院構建“大家事”審判格局,在建好專業審判團隊的同時,從司法局、關工委、學校、社區聘請16名家事調解員,聘任2名心理咨詢師擔任家事陪審員,用專業優勢提高家事糾紛化解率。[14]參見《讓親情在這里延續——泉州鯉城區法院家事審判工作見聞》,載《人民法院報》2017年2月20日。
針對家事案件的人身性、敏感性和復雜性,在審判場所、訴訟程序、審判方式和配套制度進行針對性改造,將人性化理念貫穿到具體司法過程。
一是改造家事審判場所設置。各地法院將傳統的“法臺式”法庭改造為“圓桌式”、“客廳式”法庭,變原有的原被告席簽為“男方、女方”或“丈夫、妻子”,營造平等交流的家庭氛圍。同時建成家事調解室、家事交流室、心理咨詢室、親子觀察室等專門場所,配備必要的專門設施,充分體現家事審判的人文關懷和司法溫情。
二是貫徹家事審判基本原則。(1)調解優先原則。充分發揮多元化解家事糾紛平臺和輔助團隊作用,將調解貫穿于家事糾紛處理的全過程。(2)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原則。如對涉及未成年人撫養的案件全面調查,必要時引入心理疏導和測評;夫妻雙方都不愿撫養孩子的,一般不準離婚;對判決離婚未成年子女納入心理輔導和長期回訪范圍。(3)不公開審理原則。保護當事人隱私、家庭人倫、未成年人權益,除贍養案件外,均以不公開審理為原則、公開審理為例外。(4)當事人親自到庭原則。針對家事案件的敏感性、復雜性和不可替代性,充分調查了解當事人的矛盾焦點、感情狀況、本人意愿等。
三是建立溫情式家事審判方式。各地法院打破原有單一的對抗式審理方式,加大法官職權探知力度,對當事人處分權予以適當干預。如德州武城法院采用修復、訴辯與糾問相結合的庭審方式,當庭播放結婚生子影像、列舉對方優點、引入情緒平復員,引導當事人回憶美好生活,使庭審成為修復感情、彌合親情的過程。[15]武城法院在家事案件庭審中,主審法官注重把握庭審節奏,控制當事人的情緒,根據庭審情況依職權向當事人展開“修復性詢問”,例如“請列出對方的主要優點”、“請回憶對方曾經做過的讓你最感動的一件事”、“請觀看結婚錄像和全家福相冊”等等,對于平復當事人的情緒、修復感情,幫助當事人冷靜選擇,發揮了重要作用。德州寧津法院增加感情修復庭審程序,“以情為主線、以和為主題”,靈活采取播放舒緩音樂、觀看宣教短片、填寫情感調查表、播放生活影像、“心園”調解等多種方法,抓住當事人心理感動點,打開當事人心結。浙江省麗水市青田縣人民法院借鑒國外“陪審團”制度并糅合“老娘舅”調解模式,由專家型和民意型兩類人員全程參與調解,調撤大量家事案件。安徽省馬鞍山市雨山區人民法院家事審判庭運用“房樹人”心理測試方法調解和好多起離婚案件。[16]前引⑩多家法院探索家事案件“溫情式”判決,在判決書中以“法官寄語”等形式融合情理法理,引導當事人愛護家庭、珍惜親情。
四是建立健全家事審判基本制度和機制。(1)家事調查制度。家事調查員根據法官的指派,對當事人的性格特點、婚姻狀況、矛盾焦點、子女撫養、親屬關系、成長經歷等特定事項進行調查,以探明矛盾的真正根源,提高法官判斷的客觀性和準確性,有針對性地化解糾紛。(2)家事回訪制度。對設置婚姻冷靜期的案件、判決不準離婚的案件、涉及父母子女關系修復的贍養案件、家庭暴力案件、未成年人矯正的案件等,定期進行回訪。(3)心理疏導機制。對庭審中情緒激動的當事人、造成心理創傷的未成年子女等,適時進行心理咨詢和心理輔導,也為法官處理家事糾紛提供合理化建議。(4)冷靜期制度。對于雙方爭執較大、一方不愿意離婚或有特殊情況(子女中考、高考等),經雙方當事人同意,設置不超過6個月冷靜期。在冷靜期內,制定“修復感情、挽救婚姻計劃書”,經法官審核后積極履行。(5)財產申報制度。在涉及離婚析產的案件中,要求當事人如實填寫《財產申報表》,如果發現有填報不實的情況,在分割夫妻共同財產時依法對其少分或不分,情節嚴重的可以采取罰款、拘留等強制措施。(6)人身安全保護制度。法院與公安、婦聯、關工委形成了預防和制止家暴的協調工作機制,為當事人提供人身安全保護。(7)離婚生效證明書制度。對判決或調解離婚的當事人,制作送達離婚生效證明書,既能反映法院審理結果,又能避免隱私泄漏造成二次傷害。
各地法院將家事審判與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相結合,通過多種平臺和形式開展家事普法宣傳教育,引導正確婚姻家庭觀。德州兩級法院均利用微信公眾號開設家事“微課堂”,以案說法傳播家和理念。武城、寧津法院均設立少年家事法治教育基地,已接待學生及家長9000余人。武城法院開設“家事糾紛調處專業課堂”“和諧家庭指導課堂”“家事法官說家事社會課堂”三大課堂;禹城法院開展“法佑家安”系列宣講活動;廣東中山第一人民法院推行“離前一課”;安徽省馬鞍市雨山區人民法院以“家寧國安”為主題,打造百米家風家訓文化長廊,均收到顯著效果。
婚姻自由作為長期倡導的社會價值觀早已在社會公眾思想觀念中根深蒂固,現實中人們面對婚姻家庭矛盾時,卻往往對此有只顧一點不及其余的片面理解,導致離婚的任性化、隨意化。除此之外,近年來還有幾個現實因素加重了離婚自由的濫用:一是經濟發展導致社會成員流動性增強,夫妻同居共財的緊密性削弱,面對“外面的世界”種種誘惑,往往“合則聚、不合則散”。二是計劃生育實施后出生的一代,大多作為家庭中的“小皇帝”成長起來,物質生活相對優越,以自我為中心,與配偶共同生活時包容性差,面對婚姻家庭矛盾糾紛經常極端化處理。三是女性權利意識不斷增強,在適婚群體性別比例的不平衡現實下,越來越多的女性對婚姻狀況不滿意時果斷離婚另擇夫婿。特別是在廣大農村,婚姻締結已經明顯成為“女方市場”,一方面民間彩禮不斷抬高,另一方面女方婚后短期就離婚再嫁屢見不鮮。四是離婚的直接成本過低,協議離婚手續簡便,訴訟離婚稍費周折卻也有二次起訴即判離的預期。在離婚自由已成為社會普遍認可又存在多重被濫用的誘因的形勢下,家事審判改革倡導的種種理念和做法,往往被誤解為“法院不讓離婚”或“侵犯人權”。[17]改革之初,某基層法院審理離婚案件時,曾被當事人投訴到“市長熱線”,說法院不讓離婚違法。社會觀念具有巨大的慣性,家和理念與婚姻自由不斷在個案中產生直接碰撞,家事審判改革任重而道遠。
家事審判改革試點過程中,由于法院一些嘗試性創新性做法很“前衛”,成為網絡熱議話題。如離婚冷靜期的設置,部分學者、律師認為,因法官案件太多,該制度只會流于形式,成為法官拖延訴訟的一種借口;[18]北京天馳君泰律師事務所律師楊曉林在《中國婦女報》(2017年3月31日第31期)上接受采訪時發表個人意見。給一方當事人轉移、隱匿、變賣共同財產提供時間和機會;《民事訴訟法》第124條第(七)項規定客觀上已經起到了冷靜期的作用;[19]該項規定:“判決不準離婚和調解和好的離婚案件,判決、調解維持收養關系的案件,沒有新情況、新理由,原告在六個月內又起訴的,不予受理。”參見南京師范大學法學院副教授趙莉在《中國婦女報》(2017年3月31日第31期)上接受采訪時發表的個人意見。冷靜期無法律依據也無現實必要。[20]李穎:《離婚冷靜期?需要冷靜的是某法院!!!》,載微信公眾號“法律讀庫”。支持者認為,既要保障離婚自由,同時又要反對輕率離婚,這是當代我國婚姻法的基本精神,[21]肖勁松、段文生:《論分居權》,載《法律適用》1999年第11期。離婚冷靜期有利于緩和夫妻矛盾,給不同意離婚的一方一次挽救婚姻的機會,最大限度保護未成年人的合法權益。再如離婚感情測試問題,實踐中很多法院采取了“離婚考卷”、感情測評表等類似的感情測試方法,社會各界評價不一,認為感情測試結果的可靠性,既要求試題設計科學合理,又要求當事人的積極配合,需要慎重處理。又如法院是否超越職權的問題,對訴前調解、心理測試和輔導、家事調查、案后回訪等做法,有的因不是訴訟程序、有的因職權色彩太濃,產生了法院是否超越職權、越俎代庖的爭議。這些爭議,提醒我們任何制度創新都需要在實踐中接受檢驗并不斷完善,也反映了家事審判改革并未被社會公眾普遍理解和接受。
當前,各地法院普遍存在案多人少的壓力,個案投入的審判資源必然是有限的。審理家事案件時,如果都按照改革要求的模式,必然需要“精耕細作”,個案投入的時間和精力會成倍增加。從德州轄區各法院來看,法院人均辦案數對家事審判改革的推行力度和效果均有較大影響。如果法院的收案數量已達到或接近法官飽和狀態,則精細化的審理模式在實踐中很難操作,或只能對少數典型案件選擇適用。同時,家事審判改革需要強有力的人財物支撐。當前不管是法院內部的審判團隊,還是外聘輔助團隊,同時具備過硬專業能力和工作熱情的人員都偏少,專業人才培養任務很重。各法院的家事輔助團隊大多是從各系統、各部門、各層面選聘的熱心人士兼職從事家事輔助工作,要使團隊常態化運轉,單靠工作熱情顯然是不現實的,必須建立經費保障的長效機制。
各地法院推動建立的多元聯動化解家事糾紛工作機制,大多是以黨委政府牽頭的領導小組或聯合發文、聯席會議等形式建立,現實運作中需要多部門單位的協調配合。從各地實踐的情況看,除了法院往往只有民政、司法、婦聯等少數部門熱情較高,能夠與法院形成常態性實質性聯動。多數部門由于種種原因,參與的積極性不足,協同聯動成為短期性、被動性、隨意性工作,甚至隨著負責人更換難以對接。建立“黨委領導、政府支持、法院主導、多方參與”的多元聯動工作機制,關鍵要得到黨委的強力支持,根本要從各部門單位職能出發,研究形成資源共用、工作互動、互利互惠的具體聯動辦法,打造共建共治共享的長效機制。因此在改革實踐中,還有大量的課題需要研究,還有很多細節需要完善。
2018年7月,最高法院周強院長提出,“要以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為指導,進一步深化改革,提高家事審判水平,促進新時代家庭文明建設。”[22]周強:《進一步深化改革,提高家事審判水平,促進新時代家庭文明建設——在家事審判方式改革試點總結大會上的講話》,2018年7月19日。最高法院印發《關于進一步深化家事審判方式和工作機制改革的意見(試行)》,最高法院江必新副院長提出轉理念、轉方式、轉機制、轉作風、轉思路“五個轉”的要求,[23]江必新:《在“德州杯”家事審判論壇開幕式上的講話》,2018年7月7日。家事審判改革在新起點上開啟了新征程。
在改革試點階段,審判理念的嘗試性有三個維度:一是只有在試點的法院和團隊中推行新的家事審判理念;二是只在一部分案件中試用新的審判理念;三是只在案件審理的某個環節或階段試用新的審判理念。事實上,如增強法官職權干預力度、堅持全程調解、注重情感修復、未成年人利益最大化、保護當事人的身份和情感利益、尊重當事人隱私和人格尊嚴等審判理念,在所有家事案件中是普遍適用的。特別是從社會建設和文化建設的高度審視,這些審判理念對于促進家庭文明建設、提升基層社會治理水平具有重要作用。之所以形成原有的“外科手術式”的家事審理模式,固然由于缺少制度保障,更重要的是對家事司法的特殊性、輻射性、全局性認識不到位。因此,應當根據最高法院要求,堅持以為人民中心,全面了解家事案件當事人和利害關系人真實的司法需求,跳出形式正義、訴辯主義、不訴不理、被動司法的窠臼,全面踐行實質性解紛、特殊化保護、人性化司法、人文化關懷等理念,讓人民群眾有實實在在的獲得感和幸福感。
家事審判專業化應當包括專門機構、專業人員、專門程序。由專門法院集中管轄家事案件,無疑可以實現最大程度的專業化,可以仿照互聯網法院和金融法院模式,在適當時機和地區設立少年家事法院。[24]2018年全國兩會,已有全國人大代表提起設立少年家事法院的提案。最高法院《意見》中,已對中基層法院設置家事專業內設機構、合議庭、審判團隊作出規定。當前的緊迫任務,是全面推行家事案件的專業歸口管轄,提高家事審判團隊的專業化水平,同時在三個層次上推動審判主體的復合型建設:一是培養家事審判復合性人才,選拔一支熟悉婚姻家庭審判業務,掌握相關社會學、教育學和心理學知識,善于做群眾工作的正規化、專業化、職業化的家事審判團隊,健全完善專業培訓和崗位練兵機制,發揮老法官的傳幫帶作用,建設一支家事司法專業人才梯隊。二是建設一支各有專長的家事輔助團隊,建立一套科學完善的選任、退出、考核、管理、保障制度,如組建資格審查委員會、實行任期制、建立獎懲激勵機制等,保證團隊的穩定性和戰斗力。三是健全完善審判團隊與輔助團隊的有機配合機制,在不同案件中可以選擇適用不同團隊參與,充分發揮各團隊的專業優勢,使裁判專業性與司法人民性達到有機統一。[25]參見葉向陽、陳逸群:《中國家事審判改革探析》,載《中國應用法學》2017年第5期。
最高法院《意見》充分吸收兩年試點的成果,對于家事調解、家事調查、心理疏導等重要制度,包括冷靜期、離婚財產申報、離婚證明書等具體制度,都作出較為詳盡的規定,但也有補充完善的空間。一是科學的情感評估和裁判標準。“清官難斷家務事”,難就難在感情糾葛難以用客觀標準來衡量。各地法院在試點中推行的感情問卷、感情測評表等做法,都是力求將區分“危機婚姻”和“死亡婚姻”、“如何撫養對未成年人的成長最為有利”等問題由法官的感性認識轉化為采用客觀標準進行裁判。對于實踐中行之有效的做法,應當加以推廣適用,逐步形成較為統一的感情評估和裁判標準。二是探望撫養檔案制度。進一步完善家事回訪和幫扶機制,在涉及未成年人撫養的案件中,充分發揮網絡平臺的作用,建立探望撫養檔案,實行定期跟蹤回訪,發現存在的問題及時提出建議,保護未成年子女健康成長。三是家事案件強制執行制度。家事案件中的“執行難”主要體現在父母對子女探視權難以實現,以及撫養費的強制執行中,應當加大對阻撓行使探視權、拒付撫養費行為的懲戒力度,保護未成年子女的合法權益。對于各項具體的家事審判制度,應當堅持重點突破與配套建設相結合,實踐推進與規范形成相結合,逐步由零散化、粗放化走向系統化、成熟化,推動人大制定專門的《家事訴訟法》。
家事糾紛解決重在修復破損的家庭關系,訴訟中涉及的矛盾糾紛往往是冰山一角,簡單依法裁判只能治標不能治本,因此要拓展職能延伸的深度和廣度,形成“一攬子”解決糾紛和深度關懷、持續關注的工作機制。一是建立訴前強制調解制度。審判實踐到法院起訴的家事案件當事人,往往都是矛盾問題積壓已久,嘗試了多種方法沒有解決,當法院征求他們是否愿意調解的意見時,大多不同意調解。事實上雙方不一定有實質性沖突,只是需要耐心細致的溝通交流,因此應當參照各國通行做法,將訴前調解作為一種強制性程序。二是健全婚姻家庭輔導制度。如何處理婚姻關系、親子關系、家庭關系,樹立良好家教家風,是人生面對的重大課題,卻是在學校學不到和很多家庭不重視的問題。應當在民政部門、法院、學校等系統開設相關課程,幫助適婚群體形成正確的婚戀觀和家庭觀,學會處理家庭關系和感情問題的方法,從根源上減少家事矛盾糾紛。三是加大家事普法和服務力度。采取發布典型案例、以案說法等各種方式,利用多種媒體平臺傳遞家事審判正能量,推動家庭文明建設。充分發揮基層法庭職能優勢,深入了解人民群眾在婚姻家庭、撫養子女、贍養老人、親屬關系處理等方面的實際需求,有針對性地提供法律咨詢、心理輔導、回訪幫教等司法服務。
家事審判改革是一項綜合性社會工程,絕非法院一家所能完成,必須整合多方資源、動員多方力量,形成整體合力。目前,各地建立的多元化解家事糾紛機制,仍須進一步完善和強化。一是堅持黨委領導,納入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工作內容,最大限度提高機構組織規格,保證參與廣度和協調力度。二是建立常態化協調配合機制,在具體家事糾紛解決工作中不斷磨合,通過聯席會議、座談交流、業務研討等制度,著力解決各部門之間信息不共享、交流不暢通、職能不互補、協作不充分等問題。三是強化與各類社會組織和公益組織的對接,必要時采取政府購買服務的形式,提高家事糾紛化解的社會化、法治化、智能化、專業化水平。四是重點抓好基層法庭與相關部門的聯動,發揮基層村居、社區人員的貼近群眾、熟悉民情、職能多元的獨特作用,筑牢預防和化解家事矛盾糾紛的第一道防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