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芹家門前有一棵特別高大的桂花樹。
村里的人有時看它一眼,不是在嘴里,就會在心里感嘆:“就沒見過這么高大的桂花樹!”
聽老人們說,這棵桂花樹已經(jīng)活了兩百多年,是雀芹家祖上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兩百年間,這個家族子子孫孫生生不息,現(xiàn)如今已有多少成員,都不一定能說出一個準數(shù)來。他們有的遠走高飛,甚至去了十萬八千里之外的地方,也有在近處東一戶西一戶住著的。雖四處散落,但這個家族里頭,總有一戶人家還住在老地方,因為,有這樣一株桂花樹。
現(xiàn)在,守護著這棵桂花樹的是雀芹家。風霜兩百多年,這棵桂花樹早已盤根錯節(jié),以一副蒼勁的風采立足在那里。
夏天去了,秋天到了。八月,它開花了,小小的、金黃色的,十分稠密,一簇簇,成串成串的,立見一番壯觀。
那幾天,這世上獨一無二的花香,無形飄散,不僅使全村人聞到,還能飄出數(shù)里地去。聞到的人嗅嗅鼻子:這香好似桂花香。可看看四周,卻又不見一棵桂花樹,常疑惑不解。到了夜里,花兒受到水氣的浸染,香味越發(fā)得濃重,在月光下四處流淌,仿佛大地萬物的沉睡,皆是因為這撲鼻而來的香氣熏醉的。
但這桂花的生命,總是短得讓人有點兒傷感:昨天還是鮮活鮮亮的樣子,一夜之間就疲了,就衰了,一陣風來,紛紛飄落,如成千上萬的小型蝴蝶——但這蝴蝶已失去飛行能力,搖搖擺擺地墜落在地上。不遠處是條大河,遇上大風,這成千上萬朵金黃色的花,飄落到水面上,不一會兒,河上就漂滿了。鴨子們在游動,花向兩邊分開;但鴨子游過去不久,花又很均勻地聚攏到了一起,緩緩地向遠處漂去。看著這番情景,總不免讓人嘆息。
桂花開放的那些日子,雀芹家的人就會時時關注著:花開三成了,花開五成了……在雀芹家人的心目中,他們是代這個源遠流長的家族,也是代全村人守 護這棵桂花樹的。
每年,他們家把花收集起來,分送給全村各戶人家,自家留下的很少,甚至一丁點兒也不留下。得了桂花的人家,或拿它做了桂花糕,或拿它做了桂花茶,或拿它做了桂花酒,或拿它做了桂花鹵。還有人家,拿它做了枕頭,那枕頭叫香枕。
這些桂花,不是那些自然飄落在地的桂花。那些花雖然還叫桂花,但已是一些死花。這些桂花原本還在枝頭,是被人用力搖落下來的,是活花。八月里,總有一天是搖花的日子。這個日子,是精心挑選的。
雀芹的爸爸仰臉仔細看那一樹的花,心里明明已經(jīng)很有把握了,還是叫來幾個人一起幫著看。看來看去好一陣,雀芹的爸爸說:“可以搖花了?”那幾個人都點點頭:“可以搖花了。”
一大早,雀芹幫著爸爸媽媽,已在桂花樹下鋪上十幾張干干凈凈的席子。大人和小孩兒陸陸續(xù)續(xù)地向桂花樹聚攏過來。搖花的事,都交由村里天真無邪的孩子們來做,大人們則是站在外圍觀望,不住地鼓動孩子們用力、加油。
參加搖花的孩子們是不可以隨隨便便一腳踏上席子的,必須去河邊,在水碼頭上坐下,用清澈的河水將腳仔細地洗干凈——踏上席子的,必須是一雙雙干干凈凈的腳。時間一到,無數(shù)雙小手抱住了桂花樹,一個個傾伏著身子,高高地撅著屁股,隨著雀芹的爸爸一聲“搖”,一起用力搖動。只見花枝亂顫,那桂花如稠密的雨珠紛紛飄落下來,直落得樹下的孩子一頭一身,一個個成了金黃色的人。抖一抖身子,花又落到席子上。
“加油!”“加油!”……大人們一邊喊,一邊做出搖樹的動作。搖動,一波又一波。總有花紛紛落下。眼見著,席子被花覆蓋了,看上去,沒有席子,只有一地的花。那花擠在一起,還在開放中,看上去,好像在微微動彈。
八月,搖花,是這個村莊的一個隆重而圣潔的節(jié)日……
(一樹芙蓉選自《曹文軒精選集》,有刪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