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師范大學附屬實驗中學 于曉冰

臺灣作家王鼎鈞在散文集《昨天的云》中記錄了老師給他講作文的經歷。摘錄幾段如下:
他老人家最反對當時流行的“新文藝腔調”,例如寫月夜:“一輪皎潔的明月掛在蔚藍的天空,照著我孤獨的影子。”例如寫春天:“光陰流水般逝去,一轉眼,桃花開了,桃花又謝了,世事無常,人生如夢。”當時,這種腔調充斥在模范作文或作文描寫詞典之類的書里。他不準我們看這些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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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文筆一定要簡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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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在作文簿上寫道:時間的列車,載著離愁別緒,越過驚蟄,越過春分,來到叫作清明的一站。王老師對這段文字未加改動,也未加圈點,他在發作文簿時淡淡地對我說:“這是花腔,不如老老實實地說清明到了。”
又一次,我寫的是:金風玉露的中秋已過,天高氣爽的重陽未至。他老人家毫不留情地畫上了紅杠子,在旁邊改成:今年八月。
王鼎鈞文章中所說的“新文藝腔”,距今至少有七八十年了吧。可在今天的學生作文中這種腔調仍然普遍存在,有話不好好說,堆砌各種華麗的辭藻,無病呻吟。
有話好好說,把最普通的字詞放在最適合的地方,采用最準確的表達,更能體現出語言運用的能力,甚至可以說這是一種非凡的能力。
限于篇幅,本文僅以選擇動詞為例說明這一問題。
比如,在我們熟知的魯迅的小說《孔乙己》中,雖然同樣都是掏錢,但魯迅給孔乙己安排了不同的動作。第一次用“排出九文大錢”,而第二次則用的是“摸出四文大錢”,用“排”形象地寫出了孔乙己硬撐著裝闊綽,而“摸”則生動地體現了孔乙己真實的落魄。
這樣準確使用動詞、增強語言表現力的情形,在古典詩詞中更常見。
王安石的“春風又綠江南岸”中的“綠”字充滿動感和色彩感;賈島的“僧敲月下門”中用“敲”字比用“推”字更能突出以聲襯靜的效果。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就遣詞造句評論說:“‘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這已是權威性的評語。
今天我以杜甫的詩為例,說說老杜如何煉字。
請選擇最恰當、最形象的動詞填寫在杜甫詩句的空白處:
細雨魚兒_____,
微風燕子_____。
A.游飛 B.浮來 C.躍回 D.出斜
熟悉老杜這首詩的朋友,會比較輕松地選出D選項。但如果不太熟悉的,可能要費點兒周折。
但即使選出D選項的朋友,可能也沒有深入琢磨過為什么杜甫要用“出”和“斜”這兩個動詞以及這兩個動詞的妙處。
北宋詞人葉夢得在《石林詩話》中有云:“詩語忌過巧。然緣情體物,自有天然之妙,如老杜‘細雨魚兒出,微風燕子斜’,此十字,殆無一字虛設。細雨著水面為漚,魚常上浮而淰。若大雨,則伏而不出矣。燕體輕弱,風猛則不勝,惟微風乃受以為勢,故又有‘輕燕受風斜’之句。”

葉夢得認為詩歌的語言忌諱過度修飾,抒發情感、描繪事物,要有自然天成的妙處才好。他以其詞人特有的敏感抓住了老杜這兩句詩的妙處之所在。
細雨落在水面上形成水泡,魚兒常常浮上來吞吐水泡。如果是大雨,魚兒就潛入水底了。燕子身體輕巧,風力太猛就會禁受不住,只有微風,燕子才會借勢輕捷地掠過天空。“出”寫出了魚的歡欣,極其自然;“斜”寫出了燕子的輕盈,逼肖生動。
清朝人沈德潛在《說詩啐語》中說:“古人不廢煉字法,然以意勝,而不以字勝,故能平字見奇,常字見險,陳字見新,樸字見色。”
這種不“以字勝”,而“以意勝”的煉字能力從哪里來?
雖然杜甫沒有現代科學知識,無從知曉在下雨前因為氣壓低,水中氧氣含量變少,魚兒躍出水面呼吸;無從知曉因為氣壓低,再加上水汽重,昆蟲的翅膀沾濕,所以只能低飛,魚兒會躍出水面捕食昆蟲;也無從知曉燕子是以斜飛的方式控制翅膀和尾翼,靈活變向,更為敏捷地捕食昆蟲。但是,在古代,人與自然是和諧相處的,詩人有對自然的長期細致的觀察,因此能夠體物精微,能夠用最準確的詞語去描摹事物。
我們現代人寫作,一方面可以從古詩詞中學習古人的煉字法,但另一方面,也不要忘記到自然中去,觀察自然,從源頭著手,錘煉自己遣詞造句的能力。時時記得,把最普通的字詞放在最適合的地方,做最準確的表達,這是一種非凡的語言運用能力,我們要努力培養這種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