冀美俊
(太原市雙塔寺文物保管所,山西太原030045)
一
《喬言墓志》征集于太原市晉源區金勝村化肥廠內。志青石,長61厘米、寬64厘米,21行,行21至24字,計240字[1]太原市三晉文化研究會,晉陽古刻選編輯委員會.晉陽古刻選·隋唐五代墓志卷·上卷.拓片未公布墓志四側挽歌.承蒙太原市文物考古研究所惠允拓制.(圖一)。

圖一 《喬言墓志》拓本
墓志全文并斷句如下:
唐故處士喬君墓志銘并序:
聞夫球琳以西北摽奇,竹箭以東南稱美;皆以□□峻巚,擢勁幽嵒;由是代寶芳姿,時珍麗質??贾钔磫叹^乎。君諱言,字士諤,太原樂平人也。黃帝之良臣,橋山貴族,枝宦此蕃,英猷繼機。地因禮發,門藉人??;軒冕蟬聯,萁裘不墜。曾祖表,隨雁門縣令。上膺星象,高踐郎官。執驥足以綰銅章,運牛鋒而畫錦藻。祖相,嘉州錄事。風神簡毅,器鑒靈遠。父弘,漁陽縣尉。馳翰劇曹,飛文理窟。君即長子也。誕彩少微,放情高事。獵子平之迥致,揖名戶之遐芳。開徑獨游,閉門長樂。方冀托神仙之奇術,與日□以參差。那期天道虛無,川流忽遠。春秋七十有九,隕于私第。夫人姚氏,必魴之美,乘龍激譽。野操對金[1]此句疑有缺字.、夫齊逸山情,與□婦爭高。思御月以莫從,忽行云之迥度。垂拱二年十二月廿一日(遷)化于潘堂。春秋七十有九,即以三年十一日遷葬于金城村西南二里之平原。禮也。其所汾川泄鏡,蒙巖開蓮,武臺懸日,城閣含煙??种圻w而入谷,懼海易而為田。式芳猷于永固,冀茂實于常堅。
其銘曰:
元基崔巍,蔚(葉)姑畏婑,飛英騰茂,退□攸哉。其一。
有美隱居,門□相輿。追逰(榮)馬,念理觀魚。百年長樂,一化那諸。其二。
□彼秾矣,作賓君子。答室雅齋。鴻閨罔擬,近循風樹,后苻蒿里。庶勒芳徽,乾坤終始。其三。
從墓志記載來看,墓葬為喬言及其夫人的合葬墓。墓主喬言為樂平人,是一個放情高事的士紳。他與夫人一活七十有九,一活八十有一,都得享永年。曾祖表,隋雁門縣令,祖相,嘉州錄事。父弘,漁陽縣尉。一家四代,史書無載。一部二十四史,記載的都是帝王將相,喬言墓志的出土,為研究隋、唐下級官吏和地方紳士生活提供了重要的金石資料。
二
喬言墓志為典型的行書風格。雖然與弘福寺和尚懷仁集王羲之真行書《大唐三藏圣教序》《晉祠之銘并序》等行書名碑藝術水平有著較大差距,但通過墓志透露的信息,仍可窺見唐代前期追捧王羲之行書藝術風格以及墓葬風俗文化的斑斑點點。
隋代前罕見行書墓志。因為行書“非草非真”,是介乎草書和楷書之間的一種書體。它比楷書流動、率意、瀟灑,又比草書易認好寫,所以早期行書作品都是以書帖為主,而作為比較正式場合的碑刻墓志,則鮮有行書作品。所謂:“初行草之書,魏晉以來,惟用簡札。至銘刻必正書之”[2]高二適.蘭亭論辯·下冊.蘭亭序的真偽駁議.文物出版社,1977.(P3)是也。文獻所見最早的行書碑是隋朝李淵的《為子祈疾疏》[3](明)顧炎武.金石文字記(卷二).顧炎武全集(第五冊).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P269),至弘福寺和尚懷仁集王右軍行書《大唐圣教序》、褚遂良《唐帝京篇》、李世民親書《晉祠之銘并序》等碑問世,行書之碑才逐漸增多,行書墓志也因之產生,如褚遂良書《汝南公主墓志》,這也是喬言墓志以行書刻勒上石的原因之一。
不過唐代墓志仍以楷、隸為主,盛唐時期像喬言這樣的行書墓志,仍然少見,直到唐中期以后,行草書體墓志才有所增加。因此喬言墓志是研究唐代早期行書流行的重要資料。
行書在漢末伴隨著楷書產生后,當時并沒有普遍應用。直至晉朝王羲之出現,行書才流行開來。到唐朝,隨著李世民推崇王羲之,行書的流行達到了空前高度,行書名碑《大唐三藏圣教序碑》就是初唐懷仁和尚從王羲之若干墨跡中輯錄的僅次于王羲之《蘭亭序》的書法作品。是懷仁和尚迎合社會崇王思潮的得意之作[1]羅豐.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碑——一個王字傳統的構建與流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7.。唐太宗對王羲之的書法藝術推崇備至,親自為《晉書·王羲之傳》撰寫史論曰:“所以詳察古今,精研篆素,其為王逸少乎。觀其點曳之工,裁成之妙,煙霏露結,狀若斷還連接;鳳翥龍蟠,勢如斜而反正,玩之不覺為倦,覽之莫識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2](唐)房玄齡等.晉書·列傳第五十.中華書局,1974.(P2093)他舉全國之力將王羲之的書法作品搜羅殆盡。其中,張彥遠:《法書要錄·卷三·蘭亭記》講述的蕭翼智取《蘭亭集序》故事,使得《蘭亭集序》更蒙上一層神秘色彩。得到《蘭亭集序》后,唐太宗讓褚遂良等書法名家臨摹數本以賜皇太子諸王近臣,自己則將《蘭亭集序》張掛房間內,觀賞臨摹。直到彌留之際,仍請求兒子李治將《蘭亭集序》陪葬昭陵[3]轉引之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關于蘭亭序.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09.(P53)。
如果說蕭翼智取《蘭亭集序》摻雜有故事成分,那么現矗立于太原晉祠由李世民撰寫的《晉祠之銘并序》[4]李世民對此碑十分滿意,碑石制作完成,他既將拓片贈送外國使節。舊唐書·卷一百九十九上·東夷.中華書局,1975.(P5319)碑石,則是李世民推崇、追摹王羲之作品的有力佐證。北宋書法理論家朱長文《續書斷》將唐太宗書作列為妙品,宋朝張耒評價他的書法時說“觀其用筆精工,法度粹美,雜之‘二王’帖中不能辨也”?!短m亭序集》以“之”字不重復為世人稱道,《晉祠之銘并序》上的39個“之”字,書寫筆形毫不雷同[5]張元成,袁漢成編著.晉祠之銘并序·前言.希望出版社,2003.,而喬言墓志,8個“之”字,書寫也無一雷同。顯然是墓志書者刻意追求王羲之、李世民等通篇書法作品無一“之”字雷同現象的結果。
縱觀喬言墓志,行距較大,字距較小,整體風貌與集字《圣教序》和《晉祠之銘并序》較為一致,又如“發”字,比對盛唐以前的書法作品,結構用筆與其它書家差別較大,唯與唐太宗《兩度帖》《雅州帖》[6]李剛主編.寶賢堂集古法帖.文物出版社,2002.《晉祠之銘并序》等所書“發”字、飛字結構風格相近,與《晉祠之銘并序》更是如出一轍(圖二)。

圖二 李世民兩度帖 李世民雅州帖 李世民晉祠之銘并序 喬言墓志
其它如“理”“飛”“蓮”等字與《蘭亭序》、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與《晉祠之銘并序》等同字比較,結構相同,書體相同,風格相同,三者有著明晰的聯系,顯然是書碑者臨習王羲之書法,特別是《晉祠之銘并序》的結果,(圖三、圖四、圖五)是唐代王羲之書體流行的有力佐證。

圖三 王羲之蜀都帖 集王羲之圣教序

圖四 李世民《晉祠之銘并序》

圖五 喬言墓志
這里必須指出的是,唐代書法一門興盛,王羲之書體藝術風靡,不僅是唐太宗一人之力。唐代諸帝王大多喜好書法,且多有成就。如:高祖李淵、高宗李治、睿宗李旦、玄宗李隆基等,都有較高的書法造詣。武則天也是一位書法大家,她雅好藝文,“收集二王書法,摹拓把玩,又廣攬能書才士,擢用激賞,并見貞觀遺風。”[1]朱關田.中國書法史·隋唐五代卷.江蘇鳳凰教育出版社,2009.(P88)書寫行草《升仙太子碑》,婉約有章草遺意,氣勢開張卻無悍戾之氣,博大清新,已萌盛唐氣象。
總之,由于唐代帝王愛好書法,書寫了一些流傳至今的著名碑刻,成為社會大眾學習的模本。兼之唐代科舉制度也將書法作為一門主要銓選科目,造成有唐一代書法藝術盛行,整個社會書寫水平之高,冠絕歷朝。而太原作為李唐王朝的發跡之地,武則天的故鄉,民眾更容易受到帝王喜好的影響。李世民于貞觀二十三年(649)書寫并鐫刻的《晉祠之銘并序》就矗立在晉陽城的主要街道——乾陽門大街[2]《元和郡縣圖志》:“晉祠碑,在乾陽門街,貞觀二十年,太宗幸并州所置,御制并書?!敝腥A書局,1985.(P367)。書碑者學習并刻意摹仿,應是可以想見的。喬言墓志的書寫者也許就曾站在《晉祠之銘并序》碑前摹勒臨席,這是喬言墓志行書出現又一原因。
三
在喬言墓志四側,每側篆書陰刻7字,成28字七言古詩一首:“不見歸魂起蒿里,唯看拱木(莊)原遷。馬嘶(狼)(嚎)叁阡白,物化六(願)壹陌展?!盵3]限于筆者學識,一些字還不能準確厘定,特別是括號內的字,標出以待識者。(圖六)此詩應為近幾年引起學者關注的墓志蓋挽歌。

圖六 喬言墓志四側七言古詩
挽歌起源較早。《春秋左傳著·哀公十一年》:“‘將戰,公孫夏命其徒歌《虞殯》。’《虞殯》即送葬之挽歌,歌之以示必死?!盵1]楊伯峻.春秋左傳注·哀公十一年.中華書局,1981.(P1662)到了唐代,挽歌成為喪葬禮儀制度的一部分。《通典》卷八六喪禮之四《挽歌》,記載祭奠禮儀中有關挽歌者說:“唐元陵儀注:‘前二日,所司設文武群官次於太極門外,東西廊下 …… 又設挽歌席位於嘉德門內,設挽郎、挽士席位於嘉德門外,並左右序設,北向相對。設鼓吹、嚴警位於承天門外。畫漏未盡三刻,有司設庭燎終夜。通事舍人分引群官就版位立定,禮官贊哭,哭畢,退就次。挽歌作,盡二點止。嚴警次發,盡五點止。二更,群官哭及挽歌鼓吹、嚴警如上儀,其三更、四更、五更並準此?!钡匠鰵浿铡巴旄瓒?各六十四人,八人為列,執翣。品官左右各六人,皆服白布衣,白布介幘。左右司馬各八人,皆戴白布武弁,服白布,無領緣,并執鐸。代哭百五十人,衣幘與挽歌同。”[2](唐)杜佑.通典·卷八十六.中華書局,1988.(P2340)可見唐代百官喪葬時有明確的挽歌制度,同時也說明喪葬時吟唱挽歌的重要性。
“通常意義上的挽歌就是挽歌詞,大多由文人所作,又由挽士在葬禮上所唱的?!盵3]胡可先.墓志新輯唐代挽歌考論.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第39卷第3期).2009年5月.如唐岑參《成王挽歌》“銘旌門客送,騎吹路人看。”就是對喪葬情況的形象描述。任半塘《唐聲詩·挽歌》論唐代挽歌云:“唐承前代習尚,而多所演變。于主文之挽章外,確有主聲或合樂之‘挽歌辭’在。自宮庭、閥閱以至民間社會之喪祭殯葬中,皆有挽歌之制。其歌辭之繁者為五律聯章,簡者為七絕或七言二句通用之‘挽歌’”[4]任半塘.唐聲詩·挽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前人所論挽歌是喪葬禮儀的一部分,并未涉及墓志蓋上鐫刻挽歌情況,墓志蓋鐫刻挽歌是近十年才引起學者關注的唐代墓葬文化現象。主要發現于山西晉東南、晉中地區[5]陳忠凱,張婷.西安碑林新藏唐宋墓志蓋中的挽歌.出土文獻研究(第八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梁海燕查閱大量出土資料,輯得唐代墓志蓋挽詩24首[6]梁海燕.唐人墓志蓋題詩考論.中國典籍與文化,2011,(總第79期).。其時代大多為唐顯通年間,最早者為唐開元二十三年(735)十二月二十九日,《李神及妻郭氏墓志》蓋:“劍鏡匣晴春,哀歌踏路塵。名鐫秋石上,夜月照孤墳”[7]西安碑林博物館編.西安碑林博物館新藏墓志匯編.線裝書局,2007.(P593)。
與已經發現的24首墓志蓋鐫刻五言挽歌不同,喬言墓志挽詩歌為比較少見的七言挽歌,且鐫刻于墓志四側。(圖六)墓主人死于唐垂拱二年(686)十二月廿一日,垂拱三年十一日遷葬,是目前公布的墓志表面鐫刻挽歌最早實例。
限于筆者學識,志中有數字還難以準確厘定[8]括號內為筆者臆測之字,不揣愚駑,公布以待識者。。但就詩意看,它是一首悼亡死者的七言古詩。其大意通過墓園凄婉景象的描述,抒發人死不能復生的哀傷之情。這和已發現的挽歌多為祭悼亡人、寄托哀思的文體相同。
目前所發現的墓志挽歌,其地域范圍十分明確,即為“墓主人所在地籍貫或遷徙地大多為唐之潞州,或稱上黨郡,即今山西晉東南地區?!盵5](P298)墓主喬言為“太原樂平人。”《元和郡縣圖志》卷第十三:“樂平縣,本漢沾縣,屬上黨郡。晉于此置樂平郡,沾縣屬焉。……隋開皇十六年,于此置遼州,縣屬焉。大業三年,省遼州,以樂平屬并州?;食蛑?。”[9](唐)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中華書局,1983.(P376)唐代樂平縣即今之昔陽縣。位于太行山西麓,雖然在唐代隸屬太原,但從其地理位置、歷史沿革、文化習俗來看,也屬于廣泛意義上的上黨地區。這也和目前發現的墓志蓋鐫刻挽歌地域相同。
關于墓志蓋題刻挽歌者的身份,就發現資料來看,“墓主沒有顯赫高貴的身份,而且許多都是沒有官職的下層人士?!盵1]王慶衛.從新見墓志挽歌看唐五代澤潞地區民間的生死觀念.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第41卷第3期).對比墓主人喬言,其曾祖表,為隋雁門縣令。祖相,嘉州錄事。父弘,漁陽縣尉。都是下級官吏。喬言“誕彩少徵,放情高事。獵子平之迥致,輯名戶之遐芳。開徑獨游,閉門長樂。”是一個放情高事的士紳。他和目前發現的墓志蓋題刻挽歌者身份地位一致。
總之,喬言墓志外側鐫刻七言挽歌的現象,無論是墓主人的籍貫地域、身份地位、還是詩歌文體,基本與發現的墓志蓋題刻挽歌特征相符,應該歸之于流行在上黨地區特有的墓葬文化范疇。至于喬言墓志的挽歌是鐫刻在墓志四側,而非墓志蓋之上,從挽歌鐫刻于垂拱三年(687),為目前發現最早墓志外側題刻挽歌的現象看,它應該是此類墓葬文化習俗尚未形成定制的早期形態[2]關于唐代墓志蓋題刻挽歌形制.參見劉天琪.隋唐墓志蓋題銘藝術研究.西安美術學院博士論文,2009.172—179.王慶衛,王煊.生死之間—唐代墓志中新見挽歌研究.陜西碑林博物館編.碑林集刊(十六).三秦出版社,2011.惜乎喬言墓志為野外收集.志蓋遺缺.是否具備志蓋題詩上的要素,已不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