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歲的星光

麥淇琳

1.

處理完父親的后事，柳夏夏的母親就帶著她離開了櫻花鎮(zhèn)。此時，她站在另一座城市的街道上，路旁的櫻花開得不管不顧的，空氣里溢滿櫻花綿軟的香。15歲的柳夏夏一時產(chǎn)生了錯覺，覺得自己就像風(fēng)中的櫻花，失去了方向。

母親走在柳夏夏前頭，她的聲音因為手中行李的重壓而顯得短促：“夏夏，你怎么不走了，不要慢吞吞的。”

“媽媽，我們?yōu)槭裁匆x開櫻花鎮(zhèn)？”柳夏夏向前急走兩步，嘴巴小聲地嘟囔。她實在很不情愿離開自小一起長大的小伙伴。

“這是你爸的心愿”大概是想到剛剛過世的父親，母親的表情有些黯淡。

“城里的教育就一定比櫻花鎮(zhèn)好嗎？”柳夏夏原本想說這句話，但看見母親眼睛里的憂傷，那句話梗在喉嚨里，悄悄地給咽了回去。

雖然到了大城市，可母親找的房子卻在郊區(qū)，柳夏夏不解。母親說：“城里花銷大，我們住的地方雖然離市區(qū)遠(yuǎn)，但好在你平日都住校，一周也就辛苦一趟。”柳夏夏關(guān)心的并不是住市里還是郊區(qū)，她把問題繞了回去：“我們還會回櫻花鎮(zhèn)嗎？”母親搖頭，用一句話堵住了柳夏夏的疑問：“不回了，以后我們就在這座城市生活。”

柳夏夏回望著身邊這座陌生的城市，一朵落櫻飄到她的平底鞋邊。小時候，父親的身體一直不好，母親就常說櫻花是帶著赴死的心去開放的，如果開，就要鋪天蓋地。所以，櫻花是充滿希望地住在春天里的，它也會給爸爸帶來康復(fù)的希望。

櫻花樹是櫻花鎮(zhèn)的行道樹，櫻花鎮(zhèn)才因此而得名。柳夏夏的家門口，就有一棵很大的櫻花樹。每年四月，柳夏夏都會抱著幾本漫畫書，坐在花樹下看漫畫。看得多了，柳夏夏便生出了畫畫的念頭，也就是那時，柳夏夏才收獲了跟她一樣愛繪畫的韓嘉的友情。

柳夏夏在櫻花樹下，等過一年又一年的花開花落，終于也明白了，父親的病再沒有康復(fù)的希望了，他寂靜地睡在開滿櫻花的地底下，永遠(yuǎn)離開了她和媽媽。

2.

馬上就要去新學(xué)校了，母親給柳夏夏買了一身藍(lán)底白點的連衣裙。柳夏夏穿上新裙子，心里莫名地感到不自在。母親卻堅持，得給新同學(xué)留個好印象。

上學(xué)第一天，柳夏夏才知道除了自己，還有另外一個女生也是轉(zhuǎn)學(xué)來的。女生站到講臺上，馬上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她聲音流暢地作介紹：“大家好，我是從北京轉(zhuǎn)來的新同學(xué)，我的名字叫舒小媛。”舒小媛說話時，男生們發(fā)出低低的驚嘆聲，給予了她專注而熱烈的回應(yīng)。那一刻，柳夏夏除了對舒小媛的美有極度的不適感，還對男生們的膚淺表示不屑。

柳夏夏一向不善言辭，輪到她作介紹時，就已經(jīng)深深地感受到了這個世界的惡意。沒有人在意她是從哪里來的，叫什么名字。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著舒小媛所在的位置扭頭觀望，直到班主任一遍一遍地拍著桌子，大家才收回目光，像打量一只猴子一樣沉默地看著柳夏夏。

柳夏夏站在講臺上，她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大家好，我叫柳夏夏，來自櫻花鎮(zhèn)……”

“咯咯，”有同學(xué)率先笑起來，“是夏天的柳樹嗎？”

“櫻花鎮(zhèn)？那是哪里，鄉(xiāng)下吧？”

“……”

柳夏夏的手緊緊拽著裙子，因為太用力，松開的時候，上面出現(xiàn)了明顯的皺褶。她看到舒小媛朝她微笑，異常美貌。柳夏夏分不清那是嘲弄還是友好，不由得提了提聲音：“櫻花鎮(zhèn)是個開滿櫻花的小鎮(zhèn)。”

柳夏夏終于坐在城市的教室里，班主任用投影儀講課，讓柳夏夏感到既陌生又新鮮。柳夏夏被安排和舒小媛住同一間宿舍，中午休息時，同學(xué)們熱情地圍著舒小媛問長問短，舒小媛表現(xiàn)得很有耐心，時而輕言細(xì)語，時而歡笑如鶯，好像她的聲音可以感染每個人。

柳夏夏站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十分疑惑，城里的女孩圍在一起不是談?wù)撁餍前素裕褪茄芯繙p肥秘訣，而且一聊就停不下來。

柳夏夏皺著眉離開宿舍，她給韓嘉打電話，聽到韓嘉的聲音，她的小臉一下子生動起來：“媽媽說得對，這里的師資更先進，可我還是想回到櫻花鎮(zhèn)。”

3.

舒小媛雖然是天之嬌女，但她在學(xué)習(xí)上卻被柳夏夏甩出幾條大街。每次念及，柳夏夏心中沒來由對舒小媛脹起的一團惡氣，才慢慢癟了回去。

期中考的成績出來了，柳夏夏的總分穩(wěn)居全班第二，同學(xué)們開始對她刮目相看：“想不到這鄉(xiāng)下丫頭還有兩把刷子。”

班會課上，柳夏夏以誠懇的演講和優(yōu)異的成績競選副班長。不記名投票后，結(jié)果卻令她深感意外，全班45個同學(xué)，柳夏夏得了20票，而舒小媛得了25票。彼時，同學(xué)們的目光聚集在身上，柳夏夏感到顏面盡失，她的臉漲得通紅，不知不覺眼睛就濕潤了。

柳夏夏逃回宿舍，像一只困獸走來走去。窗外的桂花開得十分熱烈，直把淺藍(lán)色的天幕鋪滿了似的。細(xì)細(xì)小小的黃花簇?fù)碇瑳鲲L(fēng)吹過，空氣里散發(fā)出濃郁的花香。柳夏夏沒有心情去欣賞身旁的風(fēng)景，滿腦子都是自己剛剛落選的憂傷和同學(xué)們嘲笑的目光。

日落暈開一圈圈的黃，柳夏夏一個人坐在書桌前，目光里出現(xiàn)了舒小媛的畫板，她報復(fù)似的藏起那塊畫板，嘴巴顯現(xiàn)出彎彎的弧度。

舒小媛和舍友們哼著歌兒一起進來的時候，柳夏夏頓時有些心虛。她想回家，想躲開同學(xué)們異樣的目光，她想告訴母親自己的委屈。之后，不顧舒小媛在身后著急的聲音：“誰瞧見我的畫板了？”柳夏夏大踏步離開宿舍，跑出校門。

4.

柳夏夏坐上小巴，下了車又走了好長一段路才回到家中。天色已經(jīng)暗了下來，天邊的月亮若隱若現(xiàn)，星光閃閃爍爍的。一只不滿周歲的花貓從花壇里走過來，繞身輕啼，柳夏夏蹲下，撫它頭頂，仰頭有越來越多的星光落入眼底。柳夏夏一時癡了，仿佛一走神的工夫，才記得回顧自己。

進了家門，母親驚訝地問：“你怎么回來了。”柳夏夏的情緒又回到了落選的事情上，不知怎么的就說不出口，她黯然說，想回來就回來了。母親很緊張，問柳夏夏是不是學(xué)校里出什么事了？柳夏夏的臉色越來越難看，母親見柳夏夏不吭聲，聲音也提高了許多：“怎么回事你倒是說啊，回來有沒有跟老師請假？”柳夏夏不耐煩了，皺著眉回屋。母親還在屋外說：“帶你到城市里讀書，你怎么不好好珍惜，還學(xué)人家逃學(xué)，你還想不想考個好高中啦？”

母親嘮叨不停，柳夏夏心里委屈極了，從小到大她就沒有逃過學(xué)，逃學(xué)這件事仿佛離柳夏夏十分遙遠(yuǎn)。她喜歡繪畫，夢想以后去美院學(xué)畫，辦畫展。可現(xiàn)在，母親竟不體諒自己，覺得她是個壞孩子似的。

柳夏夏傷心極了，感到人生充滿灰暗。她和衣躺在床上翻著詩集，泰戈爾說：“如果你因為錯過太陽而哭泣，那么你也將錯過群星。”恍然間，柳夏夏望著天空的繁星，莫名忘記所有的不愉快，憂傷也悄然隱去。

第二天柳夏夏起了個大早，看見母親彎著腰，在廚房準(zhǔn)備早飯。母親把飯端上桌，又把一個紅豆包遞給柳夏夏，說這是早上剛做的，你愛吃。柳夏夏知道做紅豆包需要的時間，而母親竟然趕在柳夏夏起床前就做好了。柳夏夏的心里像被什么扯了一下，小聲地叫了一聲媽。母親笑著，說趕緊吃飯，冷了就不好吃了。

柳夏夏的心里忽然有了個清晰的答案，即便生活里失去陽光，也可以收獲閃爍的群星。很多時候，我們畏懼周圍的言論與目光，但作怪的其實只是自己的一顆心。

5.

回到學(xué)校后，柳夏夏偶然發(fā)現(xiàn)后山也有一株櫻花樹，高高壯壯的，只是已經(jīng)過了花期。樹旁長著一叢荒草，柳夏夏坐下，就像小時候坐在院門外的花樹一般情景。柳夏夏掏出書包里的畫板，專注地在紙上畫線條。

等柳夏夏再抬頭時，只見穿一身白衣牛仔褲的舒小媛手里捧著幾本書，正緩緩走來，看見柳夏夏，她翹起嘴角歡快一笑，沒有一絲芥蒂地問：“夏夏，你在畫什么？”

聽著舒小緩特有的北京腔，柳夏夏突然覺得沒有那么討厭她了，柳夏夏說，我在畫櫻花樹。

“可是現(xiàn)在櫻花已經(jīng)凋落了啊。”舒小媛惋惜著。柳夏夏神色有些傷感：“櫻花鎮(zhèn)里到處都種著櫻花樹，每年四月，我都會畫很多櫻花圖，它們已經(jīng)住進我的心里了。”舒小媛說：“我也喜歡畫畫，可惜我的畫板丟了。”

柳夏夏這才想起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說，你的畫板是我藏起來的。舒小媛愣了一下，馬上十分開心地說：“真的嗎，太好了，我們以后一起畫畫好嗎？”舒小媛拿過柳夏夏的畫板：“你會一直畫下去嗎？”柳夏夏說：“當(dāng)然了，畫畫是我的信仰，畫畫的時候，會讓我覺得爸爸還活著。只是，我媽媽不喜歡我畫畫，她希望我將來考個好學(xué)校。”

舒小媛看著柳夏夏，輕輕地嗯了一聲。陽光像綢緞一樣光滑明亮，校園后山的山坡、樹木花草鉚足了勁地生長，“真是植物生長的好時節(jié)喲！”舒小媛發(fā)出這樣的感嘆。柳夏夏說，等我們考上高中，我?guī)闳鸦ㄦ?zhèn)，我們可以在每棵樹下，看櫻花拼命的樣子，沒完沒了地綻放，沒完沒了地飄零。柳夏夏的這句話讓舒小媛的心里充滿了向往。

中考過后的春天，又一年落櫻時，柳夏夏和舒小媛如期赴約。此時，櫻花鎮(zhèn)掛著一樹一樹的櫻花，花蕊翻卷如云，層層疊疊，好像把天空都要染白了，永遠(yuǎn)不想凋落的樣子。夜晚，柳夏夏和舒小媛挽著胳膊站在樹下，仰頭看見了滿天繁星閃爍。柳夏夏說，當(dāng)我們內(nèi)心失去方向時，記得仰頭看一看星光，它會在關(guān)鍵時刻給你拯救的力量，給你陽光和光明。

（編輯·李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