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賁德夫婦接受本刊采訪并為本刊題詞
賁德,1938年出生,中國工程院院士,先后榮獲國家科技進步一等獎等,被評為國家級有突出貢獻的專家,南京市第二屆“十大科技之星”等。為研制出世界上最先進的雷達,兒子出生幾個月,賁德便神秘消失八年,中間只回來過兩次。當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制成功后,他回到家,年幼的兒女都不認識他;而剛剛和家人團聚,接著他又一次消失,十年后再回家,兒子、女兒堵在門口,不讓他進家,妻子石慧芝眼里噙著淚水,對孩子們說:“他是爸爸,讓他進門吧。”
家國難兩全,賁德把一生奉獻給了我國的雷達事業,對妻子和兒女的虧欠永遠烙印在他心里……
1972年,兒子1歲不到,賁德便神秘消失了,一走8年,妻子石慧芝獨自帶著兒子……
1938年,賁德出生于吉林省長春市九臺區一個農家,上有一個姐姐,下有兩個弟弟,他排行老二。
1957年,賁德考進哈爾濱工業大學雷達專業,大三的時候,因成績突出被破例提拔為助教。
上大學期間,賁德認識了在營城煤礦第三小學當老師的石慧芝。第一次拜見她父母,家境貧困的賁德花五毛錢從一戰士手上買了一雙準備丟棄的舊棉鞋,上面縫了四五個大補丁。石慧芝父母驚嘆道:“哎喲!這個大學生怎么破衣爛衫,窮兮兮的。”
但是,賁德的聰明、勤快和好人品,贏得了石慧芝父母的好感。而為了給賁德縫補衣服,戀愛后,石慧芝就開始學習針線活,針腳縫得工工整整。
1962年,賁德大學畢業,被分配到中國電子科技集團第十四研究所工作,同事們以他的名字為諧音,給他取了一個外號“笨蛋”。然而,就是這個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笨蛋”,越來越讓人刮目相看。
進入十四所第一年,賁德接受了研制一臺功率譜密度分析儀的任務。他借助自己很好的外語和數學功底,一邊查外文資料,一邊將弄懂的技術原理加以數學推導,不僅提前完成了研制任務,而且自加壓力,研制出高溫條件下仍能保持分析儀頻率穩定的溫度補償器,為十四所獻上了一份“見面禮”。就在這一年,他光榮地加入了中國共產黨。
1967年,已異地戀多年的賁德和石慧芝結婚。沒有房子,所長想盡辦法給他們找到一處簡易房,兩人臨時湊錢買了床棉花胎和被套,墊被和水瓶是同事湊錢買的。不到一個星期,石慧芝就回了東北。
結婚四年后,石慧芝被調進十四所幼兒園當老師,夫妻團圓,可賁德經常忙得不著家。1972年1月懷頭胎時,石慧芝因水土不服,身體健康很糟糕。9月,她出現先兆流產,為保胎擔驚受怕。賁德隔三岔五出差,無心照顧她。他正策劃一個“秘密”。
11月,兒子出生,賁德歡喜不已,可他無心顧家,因為他謀劃的“秘密”,正緊鑼密鼓地進入研制前期的準備工作。兒子4個月大時,他消失了!
原來,賁德離家進入我國北方某大山深處的無人區,這里是相控陣雷達的研制基地。海拔1500多米的高山上,半個山被削成1000多平方米的斜切面,上面布滿了金屬板和天線,離其不遠處的一座大山內部被掏空成兩層樓高的測試室,里面堆滿了控制系統設備,近萬個天線,賁德對每路都要親自調試、計算,再調試、再計算,幾乎沒日沒夜。沒有床,賁德和同事們找磚頭壘起來,墊上木板當床;夏天,山洞里潮濕悶熱,怪蟲亂爬,他們渾身被叮咬得起了泡;冬天,氣溫降到零下20攝氏度,山溝子里的風吹到臉上,像針扎上去一樣疼。太冷了,他們找來駐地戰士的破棉襖,沒有扣子,就用草繩或電線扎在身上。賁德把戰士們換裝丟下的舊鞋子全部拿到山洞里,為了尺碼不搞錯,他用紅漆在鞋子上寫上39、40等標記。一天下山,看著他們裹著破棉襖,腳上穿著帶記號的鞋,當地人甚至把他們當成了一群“勞改犯”。
從雷達總體方案的論證,到工程設計及備份系統的安裝調試,每項關鍵技術的攻關,賁德都一絲不茍,一門心思撲在研制上,他把家庭忘到了腦后。
1977年5月,賁德因需要向上級匯報測試成果,才回到南京的家里。看著丈夫,石慧芝落淚傾訴道:“我一個人要上班,要照顧兒子,為了不讓兒子掉下床,我做飯忙家務的時候,就用繩子把兒子綁在床上。”已5歲的兒子根本不知道爸爸是誰,愣愣地看著賁德。賁德抱著兒子親著,欲言又止。賁德難以揮去對妻兒的愧疚。第二次離家前,年幼的兒子抱著他的腿說:“爸爸,我想要把槍。”賁德說:“我去給你買一把。”兒子說:“你買不到。”賁德又說:“那我給你做一個。”兒子說:“你不會做。”看著兒子的模樣,夫妻倆心中清楚,這是兒子不想讓他離開。但是,為了雷達這個“大國重器”,賁德必須前行,一刻也不能停!
賁德走后一個多月,石慧芝感到身體不舒服,一直當感冒治,吃了很多感冒藥。40多天后,她到醫院檢查時,才發現自己已經懷孕。醫生說她吃了太多的藥物,如留住孩子,可能會畸形,或者留下其他后遺癥,問她是保胎還是放棄。
這次懷孕實在是個意外,要不要生下這個孩子?石慧芝有點六神無主,急忙寫信給賁德征求意見,可等來等去,等來了一位負責后勤保障的領導,只說了幾句關心的話就走了。石慧芝蒙了,這算啥事啊?思來想去決定保胎,這可苦了她。她妊娠反應很大,粒米難進,幾乎是靠著輸液才熬過反應期。
4月里的一天,石慧芝再次出現早產跡象,她急忙住進江蘇省人民醫院,在這一個多星期的時間里,兒子只能東家吃一口,西家住一晚。生產那天,女兒的手先出來,醫生臨時決定剖腹產,要不是醫生的果斷決定,要么是大人沒了,要么就是孩子沒了。先天不足的女兒,出世20天就鬧肚子,折騰了整整11個月,石慧芝日夜擔心,寢食難安,被折騰得精疲力竭,月子沒坐好,營養不夠,奶水不足,一位老阿姨心疼不過,買了只雞,殺好送來。
女兒消瘦得嚇人,上幼兒園時,每個孩子一個坐便小痰盂,女兒坐上去,整個人陷了進去。
當了幼兒園園長后,石慧芝每天7點就要趕到幼兒園,她懷里抱著女兒,讓兒子拽著她的衣角。回到家,她把兒子和女兒綁在床上,趕緊去買菜做飯。一天,石慧芝看到賣魚的人扔掉一條指頭大的小魚,忙對兒子說:“你去把這魚撿回來。”母子倆用它煨了一小鍋湯,兒子幾口就喝完了。
而在大山里的賁德,每每想到妻子、兒女,就忍不住一陣心酸,他知道妻子心里有流不盡的苦水,可國家利益高于一切,報國情懷兼容不了兒女情長。家國不能兩全,這是他內心最大的遺憾!
1978年,我國第一部超遠程相控陣雷達研發成功,成為繼美國和蘇聯之后,世界上第三個擁有該雷達的國家。相控陣雷達的成功,讓賁德聲名鵲起。許多人打聽誰是賁德的家屬,所里人說每天早上7點前在幼兒園門口看,懷里抱一個孩子、后面拽著一個孩子,走路帶跑的人就是賁德的家屬。

賁德夫婦伉儷情深
1979年底,賁德從相控陣雷達基地歸來,兒子對他一臉陌生,女兒更不認識他。聽妻子講剖腹產時的疼痛及所經歷的煎熬,賁德雙眼噙滿淚水。
賁德回來后,朋友送給他一張自行車票,他咬牙把家里6年積攢下來的150元錢拿出來,買了一輛28自行車,對妻子說:“咱家也該添置個大物件了。”可石慧芝不會騎自行車,她讓女兒坐在前面車桿上的小椅子上,兒子坐在后面,每天推著走。
賁德僅僅和家人團聚了一個多月,組織上又讓他擔任研制機載脈沖多普勒雷達(以下簡稱PD雷達)的總設計師。當時,我國飛機上的雷達只能往上看,看不到低空飛行目標,唯一的解決辦法,就是要擁有PD雷達技術,它能將低空飛行目標信號從強于它幾十萬倍的地雜波信號中分離出來,是當前國際上少數幾個擁有“絕對制空權”國家秘不示人的“殺手锏”。
賁德不想再錯過兒女的成長,也有點想“吃老本”。就在他猶豫不決的時候,他接到去北京的通知,時任中央軍委副主席劉華清請他吃飯,對他說:“電視劇《楊乃武與小白菜》中上刑場前要喝斷頭酒,今天我們也喝斷頭酒,PD雷達搞不出來要殺頭。”
已擔任研究部主任的賁德抱著“提著腦袋保成功”的信念接受了任務,扎進書堆里,主持翻譯了一本PD雷達導論,用3年多時間和同事們研究了上百個課題,提出了適合我國國情的研制思路。
PD雷達機載測試開始后,賁德又消失了,進入了空軍某基地。當時條件異常艱苦,他們住的是簡易平房,用的是渾濁的水。夏天雜草叢生,蚊蠅肆虐,工作車熱得像烤箱。冬天寒風呼嘯,無遮無擋,車內似冷庫一般。機場上飛機頻繁起降,震耳欲聾的發動機淹沒了人們的講話聲。遇到的問題繁雜多變……賁德拼了,無數次與“死神”擦肩而過。
每次試飛,賁德都要親自乘上飛機到達幾千米的高空,記錄參數,解決技術難題。一次,剛測試到一半,飛機發動機突然空中出現故障,兩臺發動機只剩下一臺在轉,情況十分危急!特別是當飛機高度急速下降,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清晰地向飛機撲來的時候,地面指揮為尋找合適的迫降機場高度緊張,幸虧飛行員遇事沉著,采取緊急迫降措施,才化險為夷。另一次,飛機在降落時起落架放不下來,飛行員冒著生命危險,趴在起落架部位排除了故障,最終才得以安全降落。而在這些性命攸關的緊要關口,賁德卻像什么事也沒有發生一樣,始終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的測試參數,盯著他的雷達。事后,他對同事們說:“飛機的事,我管不了,我只負責雷達能不能發現目標、跟蹤目標、鎖定目標。”
雷達,就是賁德的命!隨著登機測試任務的一天天加重,賁德乏力、心慌、胸悶、發熱,各種身體不適,一天天在他身上加劇,那段時間,他的體重迅速從123斤,降到了108斤!

工作中的賁德院士
而就在賁德離家研制PD雷達期間,兒女漸漸長大,家中的小床已睡不下三個人,石慧芝找來一塊木板,用板凳支著靠著床,三個人橫著睡。有一年大年三十,賁德依舊在外,當時搞防震改造,他家陽臺的護欄臨時被撤掉。一天,石慧芝在陽臺上曬衣服,差點從4樓掉了下去,受到驚嚇的她蹲在地上流淚,氣惱地埋怨:“賁德啊,賁德,家里不死人,你是不會丟下工作的。”
這年12月,賁德回家,兒子堵在門口說:“我家這個旅館住滿了,你去別家住吧。”女兒一臉陌生地看著這個站在門口的陌生男人,不知道該怎么招呼。賁德傻傻地愣在原地,滿臉愧疚。石慧芝拉著兒子,摟著女兒說:“他是爸爸,讓他進門吧。”
在賁德的努力下,我國第一部擁有自主知識產權的PD雷達成功問世。而此刻,他心臟早搏也到了每分鐘20多次,鑒定會一結束,他就住進了醫院,醫生診斷他得了心肌炎,在醫院一住就是兩個月,直到現在,他過度勞累時,胸口仍會隱隱作痛。
2001年初冬的一個午后,十四所的宣傳櫥窗內張貼出一紙大紅喜報,這是賁德光榮當選為中國工程院院士的喜訊。此刻,作為雷達科技開發和對外合作負責人的賁德剛從國外歸來,他并沒有特別在意這條有關他的消息。
賁德步履匆匆,與幾位項目負責人碰頭之后,趕回家中。一會兒,他攙扶著病容滿面的妻子前往醫院。多年來,因為緊張、焦慮、操心,妻子石慧芝有一身的慢性病,尤其是常年失眠,現在他要陪著妻子慢慢調養她的身體,不再離開半步。只要他在家,他總是忙著做各種家務,做各種好吃的飯菜。
兒子結婚時,賁德在;女兒出嫁時,賁德也在。他開始用陪伴彌補對家人的缺失,每次家庭聚會,不管賁德再忙,他都早早去菜場買菜,然后扎起圍裙,忙著做飯做菜。飯后,石慧芝訴說著當年的“苦日子”,其中提到1965年,賁德花12元錢買了一雙“三接頭”皮鞋,舍不得穿,保存到1967年才上腳,一直穿到1990年,一雙鞋穿了23年,石慧芝實在看不下去了,瞞著他把皮鞋扔掉了。
賁德擔任十四所副所長之后,十四所在產品開發上的投入力度明顯加大了。
賁德還在幾所大學擔任兼職教授,他也特別樂意成全別人。這些年來,十四所總體技術部門送來的一些任務書、總體書,他都十分投入地幫著一字字過目,一段段修改。編輯技術書稿,他從不馬虎。不久前,他接手為一部50萬字的《雷達探測技術》做部分三校,他認真“校紅”了不算,還密密麻麻補充了許多修改意見,唯恐出書后留下遺憾。其實,當初這其中許多章節,他都參與了重要意見,但他不署名,他把署名的位置留給年輕人。他為國家帶出了一支陣容整齊的PD雷達研究隊伍,也培養了一大批開創型、實力型技術與管理干部。
2018年11月初,得知賁德要辦理離休手續,石慧芝開心不已:“人家都是結伴散步,旅游,而我始終是一個人,現在你終于可以離休了。”賁德只是笑,從丈夫的笑聲里,石慧芝總感覺不大對勁。果然,賁德辦理手續時,右手離休表,左手返聘書,因為他又接下了一個任務——研制新型雷達。
“你這輩子,除了雷達還是雷達,改不了。”石慧芝指著墻上的花鳥畫笑著說,“我現在也退休了,上老年大學學繪畫,不指望和你漫步夕陽了。”
賁德帶著一絲歉意,微笑不語。
為戰機擦亮“戰鷹之眼”,護航軍艦走向深藍,護送衛星進入軌道,撕掉隱身飛機外衣,從“星”高度俯瞰大地……中國電子科技集團公司第十四研究所已成為響當當的中國雷達名片,讓眺望蒼穹的“國之重器”變得觸手可摘,讓國人自豪,讓世界驚嘆!而賁德也是讓世界驚嘆的人!
本刊特約記者到賁老家面訪時,石慧芝說:“為了雷達,我家里的‘辛酸史三天三夜說不完。”賁德笑著說:“對家庭、對兒女的虧欠永遠在我心里,但一切為了報國,至今,我還在研制雷達的路上,不能停!”
石慧芝雖然對當年所受的苦,依舊“耿耿于懷”,但風趣歡笑間,已是云淡風輕,因為她知道家國情懷,已經永遠烙印在丈夫的心里……
編輯/胡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