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說說兩個在我心里有著特殊分量的人。
1
第一個,是我高中的語文老師。
高一的暑假,我們回學校去交文理志愿表。教英語的班主任問我:“你這么喜歡寫作,怎么不讀文科呢?”
我微笑著,把說過很多遍的理由又重復一遍:“寫作雖然是我的愛好,但考慮到以后理科的專業選擇面更廣,而且在理科班,我也可以把寫作繼續發展下去,努力成為一個全面發展的人!”
回想自己說的這些話,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洋溢著多么明朗的自信啊。
結果,第一次物理考試,得了一個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的54分——理科生涯才剛開始,就受到了上天對我“自不量力”的懲罰。接著是分數平平的作文,60分里我只能拿48分甚至更低,很少攀上50。那些所謂的“文學愛好”“寫作特長”在考卷和排名面前,簡直如同一堆華而不實的垃圾,讓我徹底絕望。
可忽然有一天,月考成績揭曉時,一張寫著我名字的作文紙發到了手上——58分!我驚呆了,周圍也響起圍觀同學的陣陣驚呼。這時,前面的同學又傳來一疊A4紙,定睛一看,這不就是我58分作文的打印稿嗎!
這時,沈老師在臺上說:“這次的作文,我們班的胡姚雨同學得了全校最高分,閱卷老師把卷子給我的時候,我讀了一遍,確實是篇好文章。一直以來我都知道,胡姚雨是個熱愛文學、熱愛寫作的同學,不過他在考場作文上一直沒拿過高分,這次他終于寫出了讓別的老師也心服口服的好文章,所以我推薦給大家一起品讀。我也相信胡同學以后一定能在文學上取得一番成績,收獲成功!”
這一席話讓坐在位子上的我熱淚盈眶。平常的優秀作文,沈老師都只用電腦投影在屏幕上,從沒特意打印出來人手發一份呢。在理科班的這兩年,沈老師等我一鳴驚人的這一刻,到底等了多久?此刻,才會像好不容易遇到寶似的,不遺余力地為我推薦、說好話,要把我在寫作上受到的委屈,一次性補回來。
2
第二個,是睡在車廂下鋪的陌生阿姨。
那年我在南京讀研,臨近春節,正準備離校的我因科研項目需要,被臨時指派去北京見一個教授。事發突然,我買了一張臥鋪票連夜出發。第一次坐臥鋪,生怕睡得太死,中途丟了東西或不小心睡過了站,心里不安極了,上車后,便非常想找人聊天,只好問了問下鋪的阿姨:“阿姨,這趟車是去×××的列車吧?我怕上錯車了。”
“對。”她饒有興趣地抬起頭,“就這趟。”
我安心了一些,忽然她又加了一句:“沒事的,睡一覺就到了。”
早聽人說,臥鋪的床單被子都不太干凈,我便半夢半醒地瞇著,被子也推到一旁。后半夜的時候,我正迷迷糊糊,突然感到身邊一陣摸索,我猛地驚醒,看到下鋪的阿姨正站在我床前,一邊說話,一邊把一條毯子往我身上塞:“這條你蓋吧,我空調吹得太熱了。”我連忙推辭,她卻堅持道:“你這樣睡,后半夜要感冒的。”
第二天起來,她還提醒我,現在衛生間人滿,等一等再去。等待的間隙,她說起自己的女兒,跟我年紀相仿,也正是一個人出遠門上學的年紀。她說著說著,還遞給我一個剛剛洗凈的蘋果,讓我過會兒再吃。
整趟旅途,我唯一做到的,就是走出車廂被北京的寒潮激得神志一清時,特地跑到她面前大聲說:“阿姨,這一路謝謝你!”
“也謝謝你!”阿姨輕快地答,一轉身,匯入了匆匆的人流。
3
這都是發生在我學生時代里兩件小到幾乎沒什么情節的故事,但每次想起,當時的畫面都歷歷在目,聲音也切切在耳。
當然,如果不曾遇見她們,青春歲月就會是另一番模樣嗎?自然也不會。可因為有了她們,原本黑暗、壓抑的讀書時代,有了一絲光明。
這個世界,小如個人,大若民族,都會遭遇或大或小的磨難與創傷,在遇難時獲得哪怕只是點滴的援助,都有可能重新創造奇跡。而感恩,就是為了讓這種奇跡,被銘記得久一些,存在得也久一些。
后來,沈老師退休了。她跟隨在美國當軟件工程師的兒子,常年定居國外,成為過節時在微信上互道祝福,卻很難再見面的人。而萍水相逢的阿姨,更是不知定居何處,生活如何,哪怕再見面,都不一定能辨認出對方的模樣,只有那短短幾小時的深夜之旅,成為記憶里唯一的憑證。
這大概就是常常和恩情相伴而生的遺憾吧。我們試圖感恩的人與事,總是輕易隱匿了報答的途徑,讓我們失去了償還的資格。感恩于父母的養育,可成功的速度,遠遠追不上他們老去的速度;感恩于師長的栽培,可再想往事重提,他們或已作古、或已離鄉,在滿目桃李競相爭輝的時刻,又如何完整重現與你有關的一切;感恩于陌生人的援手,卻連一個確切的名字都不得而知……
可是,就因為于事無補,便可以不再銘記感恩嗎?相反,正是有這樣那樣的遺憾,才讓感恩變得愈發珍貴、無比重要。成為一個懂得感恩的人,就是成為一個懂得守護記憶的人。通過感恩,你會記得自己遭遇過的苦難,更會記得自己收獲過的幸運,那是你的來路,更是你的去路,一個不懂感恩的人或民族,不就等于斷絕了后路,作繭自縛嗎?
愿你常懷感恩之情,趁一切還來得及。哪怕未能報答,也至少讓這個世界多了一種以你命名的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