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喜儒 陳德宏 胡玉琦
陳喜儒
第一次知道萌娘的名字是在汪曾祺先生的書中,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的汪曾祺全集,第六卷中有篇文章。推薦《秋天的鐘》,萌娘就是《秋天的鐘》的作者。汪先生是我崇拜的作家,他能看上眼并且推薦的文章肯定“水”不了。果然,我讀了萌娘的詩《草木寓言》,她的詩,就像這本書的封面一樣,素潔、樸實、真誠,給人耳目一新之感。
萌娘有定力,有追求,相信未來,這很難得。比如寫上山下鄉的知青生活,她不抱怨,不悲傷,也不自戀。一個小姑娘,在艱苦環境中對生命對生活有自己的理解:
我們無處躲藏/找不到城市的屋檐/但是我們聽見了自己身體拔節的聲音/柳河的風堅硬而無情/青春被這里的風一點點擦亮/不管山野多么荒涼/新鮮的日子總會從山路上走來(《草木寓言》)
萌娘更善于從現實生活中提煉詩意,她的詩中處處閃爍著想象力的光彩。
“那個八月的火車站/一個行李卷便卷起了我的春夏秋冬/我身上最值錢的/就是母親的眼神”(《火車站》)“我聽青草嫩嫩的心跳”(《青草》)“花朵放聲痛哭”(《鴿子來了》)“母親寫的最好的文章/就是寫給我的信/母親最柔軟的文字/是給我織的毛衣”“那漫山遍野的絨花啊/每一片都是母親的叮嚀”(《母親的叮嚀》)“我心中那塊叫不醒的冰/突然從眼睛里溢出/一滴滴沉入大地”(《重返柳河》)……

陳喜儒,作家、翻譯家、中國日本文學研究會副會長、原中國作協外聯部副主任。
更可貴的是,《草木寓言》中有一種優美又令人深思的情懷在詩中流溢。上山下鄉,海外旅行、生孩子當母親、流浪北京,都有詩的低吟淺唱,都有詩思情致,如行云流水。比如她在博物館看到一枚《古玉簪》,她看見的不是脂粉的奢華,而是時間與生命。
“一個不認識的少女之死/成就了這枚玉簪/它的溫潤是一道千年符咒/吸盡塵世肉體最后的精血/玉簪在訴說/說“關關雎鳩”/還是說“獨上高樓”/我聽不清/即使聽清也不能轉身/即使轉身也不能招呼/即使招呼也不能相助/柜子把我們隔在不同的時間中”
總之這些詩體現了萌娘敏銳的藝術感覺,對生命的感受、領悟能力和準確生動的表達能力。
萌娘是多面體。她當過知青、教師、記者、北漂、編輯,她也是詩的、散文的、舞蹈和繪畫的。如此人生豐富多彩,令人羨慕,令人感嘆。汪曾祺先生目光如炬,慧眼識珠,他早就認定萌娘是詩人,而且他后面還有一句話,更有分量:“不過萌娘是涉筆成詩,不像有些寫散文詩的詩人或散文家在那里‘做’?!?/p>
陳德宏
我很高興來到遷安,在這里參加萌娘新作《草木寓言》的研討會。看一個詩人,他的詩他的成就他的水平,我說有兩個辦法,一個辦法是自已和自已比。剛才陳喜儒的發言,就是把萌娘的散文和她的詩放在一起講,講得非常好。汪曾琪老先生那真是全國的小說大家,在小說界無人不佩服。他居然在萌娘的散文里看到她的詩意,看到她是一個詩人?,F在從萌娘的詩集看,雖然寫的不多,但可以看出她的水平。這是從一個人的縱向比,我們叫歷史性的比較。
第二個辦法就是橫向比較,就是把她納入到文學思潮里去比較。從這個角度講,我最看重的是什么呢?就是她的知青題材。
我們知道知青現象在我們國家是史無前例的,在全世界也是獨一份,找不出第二個。國家一號召,2000萬知識青年一夜之間就敲鑼打鼓到農村去了,它的意義不是我們現在所能估計的?,F在我們已經看到了,梁家河,我們的領導人,知青,現在大家朝圣一樣地去學習參觀,它產生的效益不是一般的社會實踐所能達到的。而文學也是一樣,上世紀八十年代,是文學的一個黃金時代,國門打開之后,國外的文學思潮紛至沓來,什么超現實主義,什么后現代派等等,都進來了,當時看著很亂,現在看是必然的。就象一個人餓了幾年肚子,一下子到五星級賓館,看到琳瑯滿目的自助餐,什么都想吃,結果不消化了。我們在經歷了知青文學、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之后,很快就進入了知青序列了,我們現在作協在位的一些副主席,王安憶,張抗抗,葉辛,都是知青。高洪波是軍旅作家,他本來也該下鄉的,當兵去了。甚至包括主席鐵凝,她也是知青。知青生活、知青文學成就了一批作家和詩人。但是,他們在成長過程中離生活太近,觀察歷史離生活太近不行,舉個例子:文革我們都經歷了,但誰能說對文革研究透了?沒有,離的太近。文學也是一樣,所以,萌娘的關于知青的這一部分詩歌,我認為應屬于后知青時代,她肯定讀過以前更早的那些知青作品,然后她有更沉靜更深入地思考,比如曾經有人說,到農村去插隊受苦是積累人生財富,那么現在有誰把自已十幾歲的娃娃送到農村去積累財富去?這個話題在文學界在評論界引起很大的爭論。但是,在萌娘的詩歌里把這個問題解決了,她既寫出了知青在農村受的大苦大難和種種磨礪,也寫出了知青的升華和蛻變。比如她的那首“井臺上”——
那些從古詩里飛來的鳥/每天在井臺上落下又飛起/打水的聲音/每日在井壁上回蕩/少女日復一日地拉起井繩/用青春抵抗古老的重復//一張又一張女人的臉/在水井中折舊/一只又一只水桶/在井臺上蒼老/唯有那挽轆轤的方式/世世代代永不更改
一是寫了知青到農村去給農村帶來的變化,二是寫了農村現狀的落后,寫一個女知青每天來這里挑水,她將會像這里的婦女一樣,面容在“水井中折舊”,一天天枯萎,這是不是苦難?但她把苦難寫得很美很藝術很詩情很畫意,這就是所謂詩歌講究的意象的力量。然后詩人筆鋒突然一轉,把這個勞動方式放到人類歷史的發展中去考量,增加了詩的深度和厚度。再看第二首“歸來”——

《草木寓言》
你回來了/你的手沒有回來//你的靈魂回來了/你的身體沒有回來//你的身體回來了/你的青春沒有回來

陳德宏,中國作協全委會委員、甘肅省政協常委、省作協副主席、《飛天》雜志原主編。
人雖然回來了,那雙只能掄鋤頭的手在城市中毫無用處,青春完全在嵯砣歲月里浪費了。詩人用幾個意象便寫出了一代知青剛剛返城面臨的就業、住房諸多問題的尷尬苦悶——
尋遍高樓的縫隙/童年的星星不知去向//淘盡萬家燈火/找不到屬于自己的窗口//不敢看墜落的樹葉/就怕它成為某種象征詩人寫到——/你不承認一無所有/因為你還有骨頭/你不需要憐憫不需要施舍/只想高唱/向天再借五百年
萌娘準確地寫出了返城知青的苦難和志向,尤其是這種不向困難低頭,激勵自已不斷前進的知青精神,在原來的知青作品里是很少出現的,既表現自已受過的苦難,又表現自已不向命運屈服,把命運掌握在自已手中。最能表現這種不向命運低頭的作品,就是《一九七七的火車》,一九七七年恢復高考,不僅是萌娘有志于改變自已命運的希望,也是那一代千百萬知青改變命運的希望。那個綠皮火車的意象抓得很好,萌娘寫道:就是這班綠皮火車/在真正的嚴冬來臨之前/幫我們準備好糧食和眼光。眼光就是視野,要高考就要讀書,補習,改變眼光和視野。所以,我為什么稱萌娘的詩叫“后知青文學”。當時知青文學是上世紀八十年代的事情,在后來知青文學慢慢退潮的時候,她回過頭來經過沉淀,經過思考再寫,于是就寫出了深度。這就是我很同意汪曾祺所評價的:真誠和清醒。
萌娘的詩真誠而富于創新,它們是從心里流出來的,不是在那閉門造車造出來的,不是在那苦思冥想想出來的,如遷安的劉友芳剛剛講的,翻開詩集第一句話就打動了他。詩歌打動人最主要的就是真誠,動情,以前講本質真實,歷史真實等等,實際上文學最本質的,就是情感真實,以情動人,感覺真實。我經常給文學青年講,作家就象一個抽水機,一般的作家是在深湖里抽水,好的作家優質的作家是全天候的。當年張賢亮到新疆去參觀,有一個地方叫苦水泉,當地人介紹說知青當年在那個地方多苦多苦,一個團的作家都很麻木地參觀一圈走了,很多人審美疲勞了。而同樣是作家,同樣是參觀,張賢亮一篇小說《肖爾布拉克》出來了,寫知青的命運,當年就獲優秀短篇小說獎。萌娘的詩也是這樣,大家在農村里邊很多事都司空見慣,但萌娘的詩創造了很多新鮮意象,比如草帽、炊煙、山火、樹木、飛鳥等等很多。還有,她從農村歸來看城市,本來就是城里人嘛,可是街道、窗子都陌生了,又激發了詩人一些新鮮的感受。時間關系我就不多講了,萌娘的詩在創新性上,在感覺上,在真誠上,非常突出。
最后我送萌娘兩句話:才情直追李清照,詩書畫舞美萌娘。我是說直追,既沒有說已經達到,也沒說已經超過,是直追;后一句是說萌娘,當然她人也很美,但是她創造了詩的美、畫的美、舞蹈的美,來的時候在車上知道我是甘肅的,還對我說她喜歡敦煌,畫敦煌,還想在敦煌畫上繼續努力,她對藝術的追求永不枯竭。
胡玉琦
答應李林棟在萌娘的詩集《草木寓言》研討會發言,我心里有點慌,便給李碩儒老師打電話,問他是否讀過萌娘的詩。
他說,讀過。
我問,萌娘的詩怎樣?
碩儒老師笑答,有”毒”,害我失眠。
再問,他說,等你讀過咱們再探討,否則容易先入為主。
終于得到萌娘贈送的詩集,回到家便迫不及待地連夜趕讀。我讀書速度很快,遇上好書,回味時間會很漫長。那一夜,我徹夜無眠,終于領會了碩儒老師說的,萌娘的詩有”毒”!剛打開扉頁,眼前便是一亮——
蟋蟀的一生是我的一個夏天
我的一生又是誰的夏天
我淪陷了,淪陷在萌娘至情至美的詩句里。關于蟋蟀,我在長篇歷史題材小說《千古商圣》與最近完稿的長篇現代題材小說《彼岸》里都有過描述,一直以為自己親近自然,對蟋蟀了解甚多。直到讀了萌娘的詩,我才覺得,我對蟋蟀的大段描述僅僅關注它的習性,而忽略了生命的厚重與詩意的想象,因此顯得蒼白。
我在萌娘的詩里尋找自己,準確地說,是在詩人的字里行間尋找那些能夠引起自己共鳴的感覺。
我也曾經渴望做個詩人,可終究一詩無成。也許,造物主造我時,一個疏忽便多放了幾塊石頭少放了些水,要不我怎么總是覺得自己缺少靈性與詩意呢?
萌娘的詩,對我觸動最大的是,對母親的依戀、給兒子的祝福與對生命的領悟。
詩與寓言都是不食人間煙火的,而詩人也好、作家也罷都離不開五谷雜糧,這種情形“仙”與“俗”的造字說得很清楚,“仙”下了山沾上五谷,不就“俗”了嗎?脫離不了凡俗,因此心中就會滋生出許許多多的情愫。
我也一樣,雖到了能把一切看淡的年齡,卻有兩個繞不開的痛點,一個是遠在家鄉的老母親,一個是忽遠忽近的女兒,她們只要一滴淚水,就可讓我洪水滔天,以致淹沒到窒息。

胡玉琦,自由撰稿人。代表作有長篇小說《心債》《千古商圣》(與人合作)《永樂盛世》(與人合作)、傳記文學《清末國醫張錫純》、長篇隨筆《財富魔笛》、中篇小說《最后的華爾茲》《瓶子外的鵝》等。
我的老母親,已經九十歲了。小說《彼岸》里有個老太太,是以母親為原型,當故事情節需要安排她老人家去世時,我是哭著寫這一節的。當時我在南方海邊寫作,那天晚上海風很大,似乎指下打出的每一個字都裹挾著凌厲的海嘯,像一顆顆子彈,直射我的胸膛。
數十年來,經歷過無數次與母親的別離,以前我走時,母親總會送到樓下。今年四月,《彼岸》完稿后,順道回去看母親,原計劃呆一周,結果呆了三個多月,這與感覺自己謀殺過母親,以致提早體驗了失母之痛有很大關系。終于有一天不得不收拾行李要走了,臨行前,母親說,她到樓下去轉轉。我明白,母親已經老了,老得沒有勇氣送我出門。我默默地將她送到電梯口,直到電梯門關了,我們都不敢對視一眼,因為我們不想讓對方看到眼中噙滿的淚。我好怕、真的好怕哪次與母親的別離會成為永別。
你的心要是沒有痛過/你就不知心在哪里(《草木寓言·關于?!罚┪揖o緊捂住那個最痛的地方,我找到了自己那顆不孝之心。縱有千般不舍,也只好帶著身上“最值錢的”——“母親的眼神”,去到一個有夢的地方。
我的世界有一大半被女兒占駐,而女兒的世界卻遠遠超出了我的視線。每當她推著行李箱游歷她的世界時,似有千言萬語要叮嚀,而最后說出一些語無倫次的話總被自己關進門里。
萌娘說,“那是一條以你的名字命名的路”。
是的,每個孩子都走在以自己名字命名的路上,作為母親,我不希求女兒在她的路上輝煌騰達,只求她一路歡歌笑語。李碩儒老師說,“萌娘的詩,日常中生詩意,平實中見哲理”。其實他也說出了我的心聲。感謝萌娘的詩,從她的詩心、詩情、詩語里,可以體味到許多生活的哲理與生命的領悟。